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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松口气:“宝宝要是喜欢,就慢慢看。这些绘本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他突然抬眼问:“你干吗对我这么好。”不等我回答又逼问:“是不是可怜我生病,又没有爸爸妈妈。”

施奶奶连忙呵斥,又圆场:“小陆你别和宝宝计较,他还小,口没遮拦。”

施宝宝不罢休:“我讨厌自以为是的人。”他又冷静又暴躁,根本不像孩子。我默默告辞,走出很长一段路才感觉委屈,就这样心一动,联系了几个月不来往的宋熙明。

“怎么了?”他问,“听起来很不高兴?”

熟悉的声音,沉稳,波澜不惊。

我先感谢他的绘本,又说:“我好像伤害了一个孩子的尊严。”

“哦。那个孩子坚强吗。”

“他是私生,一直靠外婆生活,没有上学,但非常聪明。虽然生病,但从来不哭鼻子。我想他应该是个坚强的孩子。”

他笑了:“一个坚强的孩子,自尊不是那么容易被伤害的,你不要自责。”

我豁然开朗,扑哧笑了,反倒有眼泪落下来,那边也有一段时间的沉默。我先开口:“你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上次在邮件里告诉你,我这一年开始教书了。”

“和陈久寻一样呢。”我后悔,怎么动辄要提起她。

他不在意,笑道:“是啊,本来还以为要做些惊世骇俗的事。你呢,最近好不好。”

我垂下头,听见心怦然跳动:“我很好。这学期课特别少,我开始准备工作。”

他嗯了一声。再寒暄几句,各自收线。

回去的时候小曼见我神情沮丧,就说讲几个笑话给我听。

“小明求上帝说,请赐我九条命吧……

上帝微笑,好的,你的愿望实现啦……

轰隆隆火车开过啦,小明说反正我有九条命,来来,卧轨玩一玩……

可是小明还是死了,为什么,为什么?”

她咭咭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

我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车厢有十节呗。”

她瞪大眼:“这么冷的笑话,你怎么不笑?”

我倦倦:“穷开心多无聊。”

小曼不以为然:“青野你怎么越来越没情趣了。”

我笑笑,打开台灯坐下来看书。我翻了好几页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字也没有读进去。

其实刚刚,我多么想告诉宋熙明,我一直在想念他。然而曾经与他有过的短暂共处又令我无地自容。我们活在南北相离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必要去追问,是否再会有交集。

新学期果然有中国法制史,我也真地分到了匡笃行班上。第一堂课上夏商西周法律制度,讲《礼记》中“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他问:“有没有同学知道汉字‘礼’的起源?”

一片窸窣。

我感觉他的目光自两百多人的大教室中扫视,最终落在我身上:“陆青野,你知道吗?”

我在系里一向湮没无闻,听年轻教授第一堂课就点我名,人群微哗,听见有人用不低的声音说,陆青野是谁啊。我一笑,同窗三年,你不认得我,我也未必叫得上你的名字。

于是肯定地迎向匡笃行的目光:“我知道。”

语罢静静走出座位,活动板凳咿呀一响,我从教室角落来到讲台前,细细眩晕,强自镇定接过黑色油笔,在洁白板子上画了两笔向上开口的半包围结构,又在上面写了两个“丰”。我面无表情:“这是甲骨文中的‘礼’,两个‘丰’有如供在祭台上的麦穗,古人以此乞求上苍赐福,风调雨顺。”又写下一个“”,“渐渐演变成这样的写法。”又写下“禮”,“加上示字旁就是繁体字的礼。简体字我们都知道怎么写。”说完又补充写了个“礼”。

匡笃行微笑:“陆青野说得不错。”

底下同学兴味薄淡,只有少数几人在书上记录。我回到座位,小曼轻赞:“你懂得真多。”我答:“可惜都是旁门左道。”

课后匡笃行不着急走,有同学围着他在讲台问问题。我隐约感觉他在对我微笑,想避开他从教室后门离开,却又觉得不礼貌。犹疑时他已在喊我姓名:“陆青野,你这学期学年论文选题是什么?”

“嗯……还没有选好。”

他很慈和:“可有兴趣做法制史方面的选题。”

我笑:“其他部门法我学得太不认真,我也只能考虑法制史。”

他释然:“前天我还和你师兄周致说,得拉着你写法制史的论文,说不定会出成果。”

我惭愧:“我天生不是做学问的料子,老师再这样看重,我会找地洞钻进去。”

他把选题交给我:“要不你尽快定下选题?有什么资料需要我可以帮忙找。”

我一道一道看过,咬着嘴唇,给他答案:“《中日近代法律移植比较》,我就写这一个。”

他拊掌:“很好。不过这个题目并不简单,现在周致做的研究生毕业论文也正是这个方向。”

上海的春天已经来了。不知道是因为温室效应还是厄尔尼诺,现在的气候已十分诡异。然而我依然能清楚觉察节气变更。立春雨水惊蛰。金鞭一样辉煌耀眼的迎春花开过,就是杏花,碧桃,还有樱花。

周围有许多学生开始准备考研。本专业的,跨专业的,本校的,外校的,那么多孜孜不倦的表情,仿佛世界笃定就在手中。

各种考研补习班的传单也如雪片般散落于宿舍的门缝。信息栏里纸片刷拉拉响。大四学生陆续回校,考研初试成绩已出来,该找到工作的也都已签了约。

我突然胃痛起来,紧接着就是发烧,初时在校医那里开了胃舒平和阿莫西林,撑了两天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小曼说,应该去挂水。但输过一天液还是不觉得好。起来去卫生间的瞬间,迎面看见镜子里一张蜡黄的脸,双颊微陷,眼皮浮肿,嘴巴里还有可厌的药物发酵的气息,长发绞在了一起,恨不得大哭一场。

可是,我为什么要哭泣?

妈妈生病,爸爸判刑,我没有哭泣。

为下个月的生活费担忧,为下学期的学费担忧,我都没有哭泣。

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值得哭泣的理由。

春天一日日深入,花妖妖娆娆浓浓艳艳地开,春雨也下过几次,夜里隐隐有雷声,我在枕上听得真切,心里膨胀着难以言明的焦躁与悲伤。就眼睁睁看着时光过去了,我要挣扎,很想即刻翻身坐起来到阳台上去看闪电听春雷,然而人却被定住了,在黑暗里一步也挪不开,心里像扯锦缎一样滑过许多词句。强烈挫败感。怀疑。找不到方向。羡慕除我之外的一切人,所有人都做得好,除了我。自暴自弃,狂躁不安,恨不得将一切毁灭。书如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迷茫,惊恐。不知自己将来做什么。舍生,抛命,浑然懵懂,冲撞过去再说。痴缠,缱绻,神思迷离,又自有一处伤情驰荡。荒废太多,迟疑太多,收拾起来难,惊起时发现好时光尽数不在,已有更多问题逼在眼前。逃不开。想拼力往前去抓住所谓梦想。然而很快又被抛下,弃置,盲目,追随,有个声音在耳边,陆青野,你来不及了。

就这样乱哄哄想了很久,终于感觉眼角冰凉,枕上濡湿,人倒轻松起来。黑暗中下床,喝水,发现身体已不疼痛,温度也趋向正常。雷声渐止,雨水丰沛。心怀感念,一定是有神灵眷顾,叫我跨过一程山水,天地清明又在眼前。

去施宝宝那里上课,我没有再多嘴,到点下课,我收拾课本离开。宝宝突然说:“小陆姐姐,有没有了?”

我一愣,施奶奶过来道:“宝宝把那些连环画都看完了,想看新的。我带他去书店他又不愿意,小陆你看你有没有时间陪宝宝出去。”

我欣然同意。施宝宝却一味玩着铅笔不作声。

施奶奶难得絮叨:“你快问小陆姐姐什么时候能去呀。这小囡脾气硬得类,不晓得像谁。那天小陆你回去过后他还问,小陆姐姐是不是气跑了不来了?我吓了他一句,谁让你说话不讲规矩,人家肯定不来了。他就一个人生闷气,几天不好好吃饭。现在小陆姐姐来了,又这副样子,回头小陆姐姐真的不来了——”

“宝宝,我们上街玩儿好不好?”

“我要安徒生。”宝宝过了很久突然说。

“好。”

“我要坐摩天轮。”

我吓了一跳,看看施奶奶,施奶奶连忙说,宝宝听话,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不能坐。”宝宝笑容甜润乖巧,柔软的发覆住额头,眼神一抿,“我开玩笑的,我有心脏病,一坐那个东西会死掉的。还有海盗船、过山车,统统不能坐。”

“我要放风筝。”

“好。”

宝宝微微害羞,出门的时候眯了眯眼,阳光温煦。

施奶奶一边走一边说,现在上海不一样了,变得太快,脑子都转不过来。

“我小时候的时光,从桐庐到上海,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城,简直吓一大跳。解放后上海的大房子还是多,时代再怎么变都变不了上海骨子里的市井气和闹热气。到上海滩来闯的人骨子里都憋着一股气——”施奶奶感慨,“我到现在还记得大冬天我跟阿爹阿娘坐船来上海,家里的房子都卖脱了,真正的背井离乡,心里只有新鲜,没有太多凄惶,毕竟是到上海来。好大西北风,烟囱口的黑烟像乌龙似的滚滚冒,苏州河里的红砖货船我认得,我们老家乡下起房子都是用这里拉过去的砖头,一分钱一块。苏州河两边破房子一层叠一层,河水漆黑,现在当然早就变样子了。听阿娘讲,再往前一点,上海就是真正的施朱抹粉,灯红酒绿。福州路上的洋人多啊,日本女人撑漂亮的纸伞,印度人身上麝香味道重得不得了,还有土耳其的神仙油,南洋人卖的缎子,波斯人的琥珀,光金照亮,是有钱人的天堂。”

施宝宝显然对奶奶的话毫无兴趣,跑过来小心翼翼牵住我的手:“肯德基里人蛮多的。”

施奶奶很不屑:“那个东西,油腻腻一点营养也没有,厅堂里又拥挤,暴发户才去那种地方。你想吃薯条,奶奶也会做。想吃鸡腿,奶奶叫保姆炸。现在上海人不得了,连吃的东西也浮躁起来。”

施宝宝不满:“我只是说人多,又没说要吃。”然后转向我道:“我奶奶就是这样,明明不舍得给我吃,还有那么多理由。”

我连忙说:“奶奶说得对,肯德基吃多了的确不好,姐姐也讨厌肯德基,姐姐最喜欢吃豆浆油条小笼包。”

“听听。”施奶奶脸色缓过来,“这小鬼说话没良心,真是能活活气死人。阿拉有啥小气不舍得给侬吃?就侬一个宝贝,心痛还来不及。侬阿娘跑出去多少年不管你,现在回头又要把你接走,宝宝讲讲奶奶图啥?”

宝宝心照不宣似的给我一个眼神,我正色不表态,只觉这个孩子比大人都精明,得罪不起。

半天下来宝宝还算尽兴。施奶奶给我两百块酬劳。我没有推辞。

“宝宝太寂寞,原本送他念幼儿班,但小孩子们都欺负他。他身体也不好。现在他一个朋友都没有。想想也蛮可怜。”她又笑起来,“不过也好,好歹我有退休工资拿,家里也有点小积蓄,不至叫他吃太大亏。现在他也要出国了,过去的一切就抹掉了,法国的牛奶面包等着他,就是新天新地了。”

“宝宝什么时候走?”

“他妈妈才说下个月就回来,护照签证都办好了。”她笑,“以后就真的是老太婆一个人了。”

施奶奶检查出患有食道癌,是在宝宝出国后一个月。

彼时我正准备日语高级口译考试,突然接到泗泾福音堂来的电话:“陆小姐伐,这里是泗泾福音堂教会,有一位施姊妹说要见你。”

泗泾镇离松江校区不远。搭松江四路再转沪松线就到。

因为是礼拜六,福音堂内很热闹。

庭中枇杷树十分蓊郁,绕过花台,我看见走廊藤椅内的施奶奶。她身上覆着薄驼毛毯,初夏阳光照见她苍白病容。

“我得了癌。”她微笑,“想想能叫来的人,竟然只有小陆你。”

“不要紧,暂时还不会死。”她指指喉部,声音喑哑,“医生讲还没有太扩散,不要紧。今朝叫你来,不为其他,只想有一桩事体拜托——”

“这段时间亏得你照顾宝宝。”她勉强支起身子,笑说,“这个小囡灵光得很,一眼就指定你。”

“我叫你来,不为其他,只是想看一看你。”她一手轻轻牵牵毯子,“以后我就住在这边福音堂,有老姊妹们照顾我。遗产手续也办好,徐汇区那套房子,等我一死就归给你了。”

我大惊,这太意外。

她笑:“如果你毕业后不在上海,可以把房子卖掉或者出租,这些都是你的自由。”

我一味摇头。

她面色一翳:“不高兴?”

“不敢高兴。父母从小教诲,千万不能无功受禄,要遭谴。”

她上下打量我,笑道:“《箴言》的最后说,她张手周济困苦人,伸手帮补穷乏人。她不因下雪为家里的人担心,因为全家都穿着朱红衣服。她的衣服是细麻和紫色布做的。她丈夫在城门口与本地的长老同坐,为众人所认识。她做细麻布衣裳出卖,又将腰带卖与商家。能力和威仪是她的衣服。她想到日后的景况就喜笑。她开口就发智慧,她舌上有仁慈的法则。她观察家务,并不吃闲饭。她的儿女齐来称她有福,她的丈夫也称赞她,说,才德的女子很多,唯独你超过一切。艳丽是虚假的,美容是虚浮的,唯敬畏耶和华的妇女必得称赞。”

她背完这些,已十分吃力。

我垂下颈子:“对不起,我不相信上帝。”

她微笑:“神存在着,看顾我们,并不需人人相信。也并非人人有福相信。我跟你说这些,只是要你做善女子,因这善意,你一切所得都不意外。”

“因为你给我工资,我才对宝宝好——奶奶对我期望太高,我无力承受。”

我搭原线公交返回,沿路看见松江新开发的园区,田野铺展,道路纵横。六月初植物蓬勃旺盛的气息安抚我。我看到希望。此刻神思清明,可以丢下一切,兜头痴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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