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杨河。
今天是我77岁生日,如果在我死后变成鬼还能过生日的话。
我的妻子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的身旁栽满了她最喜欢的紫云花,艳丽的紫云花映衬着她娇美的脸蛋,一如61年前。
我们俩的邂逅是在庖庄。
我那时只是一个种田的,从来没有上过学,也不识字。四岁便随父亲下田,九岁那年父亲病死后,娘便带着三岁的弟弟改嫁了,留给我一座木屋,五亩田地。为了生存,我开始自己一个人料理田地,开始两年收成很不好,后来随着经验丰富起来,日子才好过一些。渐渐地,也开始给镇里一些富家们送粮食果蔬。
庖家当时是镇里数一数二的富奢家庭,有自己的家丁和农仆,平日里是不会找外人要粮米的。恰逢庖家老太太60大寿,庖家宴请全县,家中库存粮米便不够了。这便是我第一次给庖庄主人家送蔬果。就是在那里,群花争艳的地方——你站在紫云花旁,微微垂颈,琼鼻轻嗅,嘴角扬起温柔的笑意——我顿时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我们白首相携的画面。
我愣愣的挑着扁担站在那里,便连你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还是老管家敲了我一下,我的魂才回来,赶忙红着脸将东西挑到厨房。
“老管家,刚刚那个花园的姑娘是谁?”
老管家停下步子,侧眼打量了我一下,戳了戳我黝黑的皮肤,讥讽道:“怎么?穷小子还想吃天鹅?”
他虽不愿意告诉我,但我还是知道了你的身份,这很容易,庖家这一代年轻的女子不多,总才三个,都是家主的女儿。最大的那个已经出阁了,显然不是你了。然后剩下老二和老三。
传言老二是一个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的姑娘,而老三才十来岁,在家里最受宠,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
所以我一下就知道你是庖家的二姑娘,我傻乎乎的独自一个人乐着。田也不耕了,整天跑去镇里就想见你一面。
第二次见面,我红着脸,说着从杨书生那里求来的话,结结巴巴的跑到你面前,但不敢牵你的手。
“执,执你的手,与我,与我一起老。”
我满眼的赤诚,对上你满眼的星辰。你愣了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旁边你的好友们大抵在嘲弄我罢,但我记不清了,也不听到,因为我满眼满心都是你。我记得你当时撑着一把红色的油花伞,你腾出左手顺了顺被风吹乱的发丝——我记得每一个细节,它们镌刻进我的脑海,日复一日的重现着——你的眼角微微泛红,清纯中带着一丝妩媚,你合起伞,用伞面轻轻的敲敲我的头,似笑似叹。
“傻子。”
我放佛受到了鼓涌,那之后开始疯狂的追求你。知道你喜欢花儿,放弃了大片粮田去栽花,只为每天清晨给你送去最新鲜最美丽的那一朵。知道你是个知识分子,为了能稍微配的上你,就去求杨书生教我写字,然后每天晚上挑着烛灯写下我对你的涓涓爱意。
世上的一切都变得如此美妙,只是因为你,只要想到你,雨雪也变得浪漫。
虽然我的书信大抵是没有回音的,虽然你家里人的谩骂很是难听,但只要看到你,只要听到你的声音,这些都不算什么。
直到有一日,我听到了你在桃树下叹息,顿时,我的心被揪成一团,揉在一起,痛的无法呼吸,我问你怎么了?
你漂亮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说。
“日子不太平了。”
后来镇上征兵,为了守护你爱的那些花儿,为了守护你生活的城镇,为了让你每天都笑的无忧无虑,我毅然决然的去了。
多少次子弹从我的头上飞过,多少次炮声在我身旁呼啸。我也会害怕的躲在黄沙下面哀嚎,揣着怀里粗陋的枪支,死亡笼罩了我。但,我想起来你,想起你在紫云花旁娇羞的容颜。周围的一切都寂静了,只剩下你,只剩下生的希望。
我带着一身的伤,带着荣耀和功勋回归,然后抑制不住爆发的情感,我无法言语我有多爱你,只是紧紧的抱着你,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全身都在颤抖,比在面对炮火时还要紧张害怕。
在春暖花开时,你点了点头。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它像巨浪一般澎湃。我咆哮呐喊,奔走在每一条街巷,向所有人宣布你要成为我的喜娘。
你靠在我的背上,用手敲了敲我的头,娇羞的笑:“傻子。”
傻子,傻子,傻子。
我听见你唤我,便真的如同一个傻子一般成天乐哈哈的。
我没回军营,因为你嫌弃军营太冷清,看不到紫云花。我不希望你满脸愁容,便携着你解甲归田,为了种满一山坡的紫云花。
丈母娘曾来催促,镇上的人也闲言闲语,道怎么结婚这么久了,还不见怀上。周围的诋毁和谩骂让你脸上挂满泪痕,让你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蜷缩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心中只有对你的怜惜,一遍又一遍对你诉说爱意。
你的身子日益消瘦,我抑制不住愤怒打翻了那所谓的求子药。你在我怀里哭成泪人,说。
“我需要孩子。”
我说好,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能为你实现。
一年后,你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儿去了趟镇里,睥睨那些曾经恶语相向的妇人们。妇人讪讪的对你笑,夸奖怀里的婴孩是如此可爱,长得和你一样好看。
你的脸上再次扬起笑容,我看了,自然也是欢喜的。
你回到家,把孩子扔给我,坐在窗台上出装打扮,看窗外的紫云花。我带着孩子,给她喂奶换尿布。
丈母娘来看过孩子,却是满眼嫌弃,带着一脸的不高兴回庖庄。
你委屈的把碗扔了出去,恨恨的说:“我要一个男孩!”
我看了眼襁褓中的女婴,弯腰去捡地上的碎片,生怕碎瓷锋利会割伤你,然后我当然会答应你,对你说:“好。”
第二年,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子,你抱着我们的二子回趟娘家,我背着牙牙学语的大女忙碌在田间。
人人都羡慕我们的生活,有子有女,有房有田,夫妻感情美满。
可是好景不长,你突然生病了。
镇上的人视你为瘟神,人人躲避,便连庖庄也同你说,莫再回来。丈母娘甚至差人带走了我们的二子,从此闭门不见。
你对着镜子,看见自己脸上满是红斑,气的摔破镜子,刚好摔在大女的脸上。
大女被碎片划破脸颊,疼的哇哇直哭。
你也哭,哭自己生了病,哭自己变的如此丑陋。
我当然不嫌弃你,可这次,你推开了我。
“若是这幅模样,不如死了干净。”
我吓得不行,连忙捂住你的嘴。你气的咬住我的掌心,直到流出血来。
为了治好你的病,我开始变卖家产,想尽一切办法,终于在来年,你的病有了好转。
我以为转机来了,你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这一日,丈母娘来了,我以为她重新接纳了你,你也开心极了,唤了她一声娘。谁知,丈母娘满脸鄙夷:“听说你卖了山,卖了田,现在就是一个穷光蛋?”
我有些羞愧:“我会挣钱,不会让娘子受苦的。”
你在一旁深情的握住我的手,对你母亲说道:“娘,他待我极好。”
“是极好。”丈母娘气急反笑,她一把拉出躲在她背后的的孩子,将孩子狠狠的推倒在地上,“好到为了你这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去偷孩子!”
二子摔破了皮,疼的哇哇直哭。
你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眼里泪光涟涟:“娘,你怎么可以……”
丈母娘头也不回的走了,说是要跟你断绝关系。
镇里的人还是知道了,知道这两个孩子是我偷来的,他们成天议论纷纷,什么难听的话都讲。
但事实上,大女是被遗弃在乱葬岗我捡来的,二子是亡故的战友托付给我的。
我从来没有偷过孩子,除了在战场上杀过人,便什么孽也没造过。
但没人会相信我,而且也不重要。
对于镇里的人来说,你不会生育,便要被嘲笑。
你又病了,终日郁郁寡欢。
镇民越来越过分,甚至还将一些弃婴丢在我们家门口。
你生气的去指责他们,他们挑着腿,满脸不屑。
“反正你不会生,就送你几个给你养老,省的你男人偷偷摸摸的去坟头偷了。”
她们指的是大女。在那个时候,穷人家若是生了女儿,有不要的,便会装在袋子里随便一裹扔去坟头,让其自生自灭。
这个时候大女已经开始懂事了,听了镇里的话变得阴郁阴沉起来。
而你更是被气的吐血,从此卧病在床。
我不忍那些弃婴就这样被丢在门外,还是捡了进来。家里条件不好,只能用米水养着。先后又多了三个女娃。
其中一个实在太小了,没能养大就夭折了。
你躺在床上愈发憔悴,同我说:“傻子,能带我离开这里吗?我在这镇子待了一辈子,什么人情冷暖都吃透了,我不想留在这里了,带我走吧,走的远远的。”
我卖掉了最后的一亩田和这茅草屋,带着你和四个孩子离开了。
我找到了一个老战友,托他的福在城里得了一套两层的房子,外面带有一个小花圃,可以种上你最爱的紫云花。
我们便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落了根。
你看病得花钱,孩子上学也要钱,我开始不断的打工,一天做三份工作,夜里回来再照看一下那些紫云花。
日子虽然难熬,但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是觉得很幸福。
但是来年,你还是在一个下雪的夜里去了。
弥留之际,你抓着我的手说:“你把孩子们养大吧,不要抛弃他们。我很抱歉,没有为你生下一个骨肉。”
我痛苦的抱着你逐渐冰冷的尸体哭嚎,直到把嗓子哭干哭哑。
“好。”我当然会答应你。
我去卖血,为你定了一个上好的棺材。我把你的棺材放进卧室,日日与你同塌而眠,即使你的躯干还是腐烂,即使你慢慢的变为一具白骨。
我为了你种了一院子的紫云花,每日扶你起来在窗边看花。
孩子们开始长大,我也慢慢老去,他们开始嫌弃我,说我一身尸臭。等他们高中毕业,便都搬了出去。
不过,孩他娘,还好我还有你。
守着你又过了几十年,在我77岁生日那天,几十年不曾回家的孩子们竟然一起回来了。我高兴极了,便想去楼上搬你下来,一起看看孩子。二子却不耐烦的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没站稳。
“你这个疯子,那女人都死了几十年了,谁要看骷髅架子啊。”
我是最听不得别人说你的,气的浑身发抖:“那是你娘,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二子嗤笑一声,大女冷着脸,问我:“房契呢?”
我板着脸,明白了,却没有说话。
三女向我撒娇:“爸,现在咱这地皮可值钱了,等咱们拿了拆迁款,我便找个可靠的殡仪馆把咱妈的遗体好生安顿。然后接你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好吗?”
我生气的拍了拍桌子:“把你妈关进冷冰冰的墓地?想都别想,你妈最爱紫云花了,若是看不到会伤心的。”
四女讥笑我:“冥顽不灵的老头子。”
我没理她,三女沉默,然后突然走上楼梯,我连忙拉住她:“你干啥去?”
二子见状,连忙扯住过,嚷嚷道:“你快上去找房契,我拖住这老头儿。”
三女甩开我的手,蹬蹬蹬往楼上跑,我急的想追上去,谁知二子死死的拽住我不松手。
“你松开,你松开!”我气极了,便想像小时候教训二子一般,一巴掌甩了上去。
啪!
这巴掌甩的响亮,可是我想错了,二子已经不是个小孩了,他已经是个五十多岁的成年人了。二子被这一巴掌整懵了,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恼羞成怒。
他咒骂了一句,一个拳头飞到我脸上,他用的力气极大,瞬间把我脑袋打歪,碰的一声撞到楼梯的扶手上。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使不上一点儿力气。脑袋后面湿湿黏黏的,眼前一片发黑。
在最后的意识中,似乎听到了很多尖叫的声音。
然后等我再一次恢复意识时,我知道我已经死了,但我很高兴,因为等我回到二楼,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你。你依旧美的像我第一次见你时那样,让我为之沉迷。
我等了多少年,盼了多少年,终于再一次听见你轻轻唤我的声音。
“傻子……”
每次,我是个傻子,为了让你开心,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我的尸体被孩子们埋葬在花圃里,花圃里的紫云花吸食着人体的养分,开得格外妖娆美丽,你似乎特别喜欢这新的紫云花。
我说过,只要是你喜欢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去做。
为了养出更漂亮的紫云花,我需要去寻找更好的养分。我开始陆续杀人,这对一只新生的鬼来说挺难的。开始的我只能在梦里吓吓他们,让他们因为恐惧迷失自我,心甘情愿的跑到我的花圃里,被我活生生吓死。那个时候我甚至不能触碰人类的肉体,只能任其腐烂,看紫云花野蛮的长在人类的肉体上,四季不败。
但在杀了七个人之后,我变得强大了,也开始变得丑陋。我自觉自己长得太丑,便不愿意用这幅脸去面对你,每日都在花圃间照料那些奇形怪状的紫云花。
我已经可以碰到实体了,我能拿起镰刀,亲自砍下那些人的脑袋。身体埋进土里,种子洒在上面,很快就能长出花来。人类的脑袋无意是养分最好的地方,所以我把这些脑袋搬到二楼,每个脑袋里都种上一颗紫云花,摆在你的床头,让你可以一直看见你喜欢的东西。
你是欢喜的,夸赞我做得好。
我很开心,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再看见你宛如星辰的眸子,因为你一直闭着眼睛。我知道,鬼的眼睛是黑色的,看上去非常恐怖,这么爱美的你当然不想被我看见丑陋的地方,所以终日闭着眼。
你是如此爱我,始终对我被杀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是我怎么忍心让你亲自动手,我把一颗新鲜的头颅摆在你的床头,安抚道:“快了,快了,我马上就能脱离花圃,亲自带孩子们回来,到时候我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为了尽早让你安心,我盯上了一个目标,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的肉体太香了,香到让我足以无视其身上留有的强大警告。
我给她种下恐惧,引导她来到花圃,成为一朵美丽的鲜花。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我要消散了,彻彻底底的消散,再也看不到你。
我静静的看着你,好像回到当年的初见,心中有不舍,也有解脱。魂体消散的最后一刻,我的眼里依旧全是你,只有你,我爱你,庖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