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2408200000002

第2章

1

我们掠过那条黑色的河流,水面光滑如石头。没有船,没有小艇,没有一片白浪。水平躺着,被风敲破、打碎。这巨大的入海口宽阔,无边无际。河水带点咸味,冰冷的蓝。它在我们下方流过,令人晕眩。海鸟飘浮在它上空,盘旋,消失。我们让那条宽阔的河流闪现,一个过往之梦。深水退下,露出发白的河床,我们奔过浅滩,小船搁在岸上过冬,荒凉的码头。乘着海鸥般的翅膀,翱翔,转向,回首。

那天像纸一样白。窗户哆嗦。采矿场空空荡荡,银矿早已被淹没。哈德逊河在这里显得辽阔,辽阔而静止不动。一个黑暗的国度,鲟鱼和鲤鱼的国度。在秋天因鲥鱼而闪耀。大雁排成长长的、移动的V字形飞过头顶。潮水从大海涌入。

印第安人想找一条,他们说,“两边都流”的河。那就是这儿。咸水的楔子长驱直入达五十英里;有时会到波基普希[1]。这里有庞大的牡蛎层,港湾中的海豹,森林中无止尽的游猎。巨大的冰川切口,与之联姻的是海湾,野西芹和稻米的凹地,以及这条气势磅礴的大河。飞鸟,就像标点符号,水平飞行着穿过。它们看上去仿佛在慢慢接近,加速,然后像箭一样飞过头顶。天空没有颜色。感觉就要下雨。

这里曾属于荷兰。之后,一如其他,属于英国。河流是一种映像。它承载的只有沉默,一种闪烁的寒意。树木赤裸。鳗鱼沉睡。航道深得足以过海轮——如果它们愿意,会吓倒这些内陆小镇。滩涂上有海龟和蟹,苍鹭,波拿巴鸥。污水从更上游的城市注入。河水肮脏,但会自我净化。鱼群呆滞,随波逐流。

沿着岸边有些石头房子,式样已经过时,还有些木屋,空着,四面透风。仍然有庄园残留在过去的大片土地上。靠近水边,一幢维多利亚式的大宅,砖块漆成白色,树荫笼罩,带围墙的花园,一座破败的温室,屋顶镶着一圈铁条。一座河畔的房子,对于下午的阳光地势太低。但早晨来自东边的光线充足。正午它光辉灿烂。有几块地方油漆已经变成黑色,光秃的斑点。砾石小径破碎不堪,鸟在棚子里筑巢。

我们在花园漫步,吃着小而涩的苹果。树木干燥,盘根错节。厨房里的灯亮着。

一辆车开上车道,自城中返回。开车的人走进屋里,不出片刻便听说了消息:小马跑丢了。

他暴跳如雷。“她在哪儿?谁让门开着的?”

“哦,天哪,维瑞。我不知道。”

在一间有许多植物的房间,某种日光浴室,有一只蜥蜴,一条棕色的蛇,一只沉睡的箱龟。入口的台阶很深,让龟无法逃走。它睡在砂砾上,四肢紧缩。它的趾甲是象牙的颜色,很长,蜷曲着。蜥蜴在睡,蛇也在睡。

维瑞竖起衣领,吃力地爬坡。“乌苏拉!”他喊道。他吹起口哨。

暮色四合。草地干枯,在脚下嘎吱作响。整天都没有太阳。喊着小马的名字,他走向更偏远的角落,公路,毗邻的田野。万籁俱寂。天开始下雨。他看见邻居家的那条独眼狗,有点像哈士奇,灰白的口鼻。那只盲眼完全闭合,密封,被毛盖住,它已经缺失那么久,似乎从未有过。

“乌苏拉!”他叫道。

“她在这儿。”妻子在他回来时说。

那匹小马靠在厨房门边,宁静,黝黑,吃着一个苹果。他碰碰她的嘴唇。她心不在焉地咬咬他的手腕。她的眼睛乌黑亮泽,有着喝醉的女人那种狂野的长睫毛。她的皮毛厚实,她的呼吸甜美。

“乌苏拉。”他说。她的耳朵微微转过来,然后便忘了。“你去哪儿了?谁开了你的马厩?”她对他毫无兴趣。

“你已经学会自己开门了?”他摸摸她的一只耳朵;它是暖的,硬得像只鞋。他把她牵到马厩,那儿的门半掩着。在厨房外面他跺掉鞋上的土。

到处都亮着灯:一座巨大、发光的房子。豆子大小的死苍蝇藏在天鹅绒窗帘背后,墙角的墙纸凸起,窗玻璃扭曲变形。他们住的地方是个大鸟笼,是个蜂巢。屋顶是厚厚的石板瓦,房间就像商店。它悄无声息,这房子,在黑暗中它像一艘船。在里面,如果你去听,可以听见一切:水滴,微弱的低语,谷粒缓慢而有节奏的爆裂。

浴室里,水渍,海绵,茶色的肥皂,书本,被水弄皱的《时尚》杂志,他平静地冒着蒸汽。水淹过他的膝盖,渗入骨髓。地板上有地毯,一篮光滑的石头,一只深蓝色的空玻璃杯。

“爸爸。”她们在门外喊。

“嗯。”他正在读《纽约时报》。

“乌苏拉去哪儿了?”

“乌苏拉?”

“她刚才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他说,“她去散步了。”她们等着进一步的解释。他是个故事大王,充满奇迹的男人。她们侧耳倾听,希望门会打开。

“但她去哪儿了?”

“她的腿是湿的。”他大声说。

“她的腿?”

“我猜她游过泳。”

“不,老爸,说真的。”

“她想要吃海底的洋葱。”

“那儿没有洋葱。”

“哦,有。”

“有吗?”

“它们就长那儿。”

她们在门外讨论了一会儿。最后判定这是真的。她们等着他,两个小女孩,像乞丐般蹲着。

“爸爸,出来,”她们说,“我们想跟你说话。”他把报纸放到一边,最后一次沉入浴缸的怀抱。

“爸爸?”

“嗯。”

“你洗好了吗?”

她们被小马迷住了。它让她们害怕。只要它发出一点意外的声响,她们就准备逃跑。它站在马厩里,耐心,沉默;食草动物,一吃几个小时。它的口鼻部位有层带光晕的绒毛,它的牙是褐色。

“它们的牙会不停地长。”把她卖给他们的那个男人说。他是个醉鬼,衣衫褴褛。“它们会一直往外长,然后被磨掉。”

“如果她不吃呢?”

“如果她不吃?”

“她的牙会怎么样?”

“一定要让她吃。”

她们常常守着她;她们聆听她的咀嚼。这匹神兽,黑暗中的芬芳,比她们更庞大,更强壮,更聪明。她们渴望去接近她,去赢得她的爱。

2

这是1958年秋天。他们的孩子七岁和五岁。河面上,颜色像石板,光倾泻而下。柔和的光,神的悠闲。远处的新桥闪耀如一项声明,像某封信中让人停住的一行。

芮德娜在厨房,她的戒指摆在旁边。她身材颀长,全神贯注;她的脖子光着。她停下来去看食谱,低着头,她聚精会神的样子美得惊人,有种温驯感。她戴着腕表,穿着她最好的鞋。在围裙下面,她穿着晚上的正装。有客人要来。

摊在木质台面上的花,她已经修剪好茎干,准备插进花瓶。她面前是剪刀,薄如纸片的盒装奶酪,法式餐刀。她的肩上有香水。我打算从里到外来描述她的生活,从它的内核,房子也一样,从各个房间收集生活的碎片,那些沐浴在晨光里的房间,地板上铺着曾属于她婆婆的东方地毯,杏黄,胭脂红,棕褐,它们纵然破旧,却似乎喝足了阳光,汲取了它的温暖;书籍,干花罐,马蒂斯色系的靠垫,物件如证据闪烁,它们当中有很多原本就为古人所有,都可以放进坟墓以备来世:清澈的水晶骰子,几块鹿角珊瑚,琥珀珠链,匣子,雕刻,木球,杂志,杂志里的女人照片她常拿来跟自己对比。

谁来打扫这座大宅,谁来擦地板?她什么都做,这个女人,她什么都不做。她穿着燕麦色的线衫,细得像根长矛,她的长发束起,炉火噼啪作响。她真正关心的是生活的本质:食物,床单,衣服。其他的毫无意义;总能应付过去。她有张大嘴,一张女演员的嘴,迷人,光亮。腋窝里的黑点,呼吸带薄荷味。她天生不羁。她购物凭一时兴起,她逛班德尔[2]如同去朋友家,挑上五六件衣服,走进更衣室,甚至懒得拉紧遮帘,她的裸体一闪而过,精瘦的胳膊,精瘦的躯干,比基尼内裤。是的,她擦地板,收脏衣服。她二十八岁。她的梦依然紧贴着她,修饰着她。自信,沉着,她与那种长脖子的动物有关,反刍动物,被遗弃的圣人。她小心翼翼,难以接近。她的生活隐秘。你透过无数宴会的烟雾和对话看见她:乡村晚宴,俄国茶室的晚餐,跟维瑞的客户在香弗农咖啡馆,瑞吉酒店,牛头怪餐厅。

客人从城里开车过来,彼得·达罗和他妻子。

“他们什么时候到?”

“大概七点。”维瑞说。

“你开酒了吗?”

“还没有。”

水在流,她手是湿的。

“给,接着这个盘子,”她说,“孩子们想在炉火边吃。给她们讲个故事。”

她伫立片刻,审视着自己的准备工作。她看了看表。

达罗夫妇在黑暗中到达。他们的车门轻微地砰一声关上。过了一会儿,他们出现在门口,脸上放着光。

“一份小礼物。”彼得说。

“维瑞,彼得带了酒。”

“我来拿外套。”

夜晚很冷。在房间里,一股秋天的感觉。

“开车一路都很美。”彼得说,一边抚平他的衣服。“我爱开这段路。一旦过了桥,你就在森林中,在黑暗中,城市不见了。”

“几乎是原始状态。”凯瑟琳说。

“而你正在前往柏兰德夫妇美丽的家。”他微笑着。多么自信,多么成功,一张三十岁男人的脸。

“你们看上去棒极了,你们俩都是。”维瑞对他们说。

“凯瑟琳很喜欢这房子。”

“我也是。”芮德娜笑着说。

十一月的夜晚,古老,清澈。烟熏河鳟,羊肉,一盘莴苣沙拉,一瓶玛尔戈打开放在餐柜上。晚餐在一幅夏加尔的海报下进行,尼斯港上的美人鱼。夏加尔的签名或许是假的,但正如彼得以前说过,那有什么区别,它跟真的一样好,也许甚至更好,带着那种恰到好处的随意。而且毕竟,这幅招贴不过是千万张中的一张,这飘浮在纯净夜空中的天使,它们中绝大部分甚至根本没有签名,哪怕是伪造的。

“你喜欢鳟鱼吗?”芮德娜问,手里托着盘子。

“我不知道更喜欢哪样,钓它们还是吃它们。”

“你真的会钓鳟鱼?”

“有时候我也怀疑。”他说。他狼吞虎咽。“你知道,我到处钓鱼。钓鳟鱼的人是种非常特殊的类型,孤僻,任性。芮德娜,太美味了。”

他的头发正日渐稀薄,他有一张光滑的圆脸,一张继承人的脸,就像某个在银行信托部门工作的人。但其实他整天站着,从皱巴巴的烟盒里叼出高卢烟。他有家画廊。

“我就是那样追到凯瑟琳的,”他说,“我带她去钓鱼。实际上,我是带她去看书;我钓鳟鱼,她坐在岸边捧着本书。我跟你们说过在英国钓鱼的故事吗?我去了一条小河,完美无缺。不是泰斯特河,那可是钓鱼胜地,有许多年,管那条河的是个叫伦恩的男人。不可思议的老头,典型的英国人。有张绝妙的照片,他拿着镊子在给昆虫分类。传奇人物。

“我去的这条河靠近一家小旅馆,英国最古老的之一。名叫古钟。我来到这美丽无比的地方,有两个男人坐在岸边,不太高兴有其他人出现,不过当然,身为英国人,他们装作好像根本没看见我。”

“彼得,不好意思,”芮德娜说,“再来点。”

他自己动手。

“总之,我说,‘怎么样?’‘天气不错。’其中一个说。‘我是说,鱼怎么样?’漫长的沉默。最后其中一个终于说,‘有鳟鱼。’更多沉默。‘那块石头过去有一条。’他说。‘真的?’‘我大概一个钟头前看到过。’他说。又是漫长的沉默。‘大家伙,也是。’”

“你钓到了吗?”她问。

“哦,没有。那条鳟鱼他们认识。你知道怎么回事,你去过英国。”

“我哪儿也没去过。”

“算了吧。”

“但我什么都干过,”她说,“那更重要。”在她酒杯上方,一个灿烂的微笑。“哦,维瑞,”她说,“这酒太妙了。”

“还不错,对不对?你知道,有些小店——令人吃惊——你可以买到上好的酒,而且不贵。”

“这瓶你是哪儿买的?”彼得问。

“嗯,你知道五十六街……”

“挨着卡耐基音乐厅。”

“就那儿。”

“那儿的街角。”

“他们有些很好的酒。”

“对,我知道。那个售货员是谁来着?有个特别的售货员……”

“对,他是个秃头。”

“问题是他不仅懂酒,他还懂关于酒的诗。”

“他很厉害。他叫杰克。”

“没错,”彼得说,“好人。”

“维瑞,说一下你听到的对话。”芮德娜说。

“那不是在那儿。”

“我知道。”

“那是在书店。”

“说呀,维瑞。”她说。

“我只是刚好听到,”他解释说,“我正在找本书,旁边有两个男人。一个对另一个说,”他的咬舌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萨特是对的,你知道。’

“‘哦,是吗?’”他模仿另一个。“‘关于什么?’

“‘热内是个圣人,’他说,‘这男人是个圣人。’”

芮德娜笑起来。她有一种丰满、赤裸的笑声。“你演得真好。”她对他说。

“不。”他轻微地抗议。

“你演得太好了。”她说。

乡村晚宴,桌上堆满了玻璃杯,花,各种能吃的食物,在烟草的烟雾中结束,一种安逸感。悠然从容。对话从不间断。他们的生活独特,真诚,他们更爱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他们只有很少几个朋友。

“你知道,我对好多东西上瘾。”彼得开口道。

“比如?”芮德娜说。

“比如,画家的生活,”他说,“我很爱读。”他想了一会儿,“喝酒的女人。”

“真的?”

“爱尔兰女人。我特别喜欢。”

“她们喝酒吗?”

“喝酒?所有爱尔兰人都喝。我和凯瑟琳去吃饭,那些了不起的爱尔兰女士一头扎进盘子,烂醉。”

“彼得,我才不信。”

“服务生都视而不见,”他说,“大家都习以为常。那个伯爵夫人——叫什么来着,亲爱的?那个让我们烦得要命的——早上十点就醉了。她相当黑,黑得可疑。她们好多都那样。”

“你是说,皮肤黑?”

“黑种。”

“怎么会呢?”芮德娜问。

“啊,就像我一个朋友说的,因为伯爵有个大家伙。”

“你对爱尔兰还真了解。”

“我想住在那儿。”彼得说。

一阵小小的停顿。“所有这些中你最喜欢什么?”她说。

“最喜欢?你说真的?我想要整天钓鱼胜过世上任何事。”

“我不喜欢起那么早。”芮德娜说。

“你不一定要起早。”

“我觉得你起得很早。”

“我向你保证,没有。”

酒都喝完了。空瓶是大教堂中殿里的那种颜色。

“你得要穿靴子什么的。”她说。

“只有钓鳟鱼才要。”

“它们老是会进水淹死人。”

“偶尔,”他说,“你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

她的手伸到头背后,似乎没在听,她松开长发,然后从后面摇一摇。

“我有一种奇妙的香波,”她宣称,“瑞典的。我在邦维特·泰勒买的。妙不可言。”

她感到了酒意,柔光一般。她的工作已经结束。咖啡和柑曼怡[3]她留给维瑞。

他们坐在壁炉边的长沙发上。芮德娜走向唱机。

“听听这个,”她说,“到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

唱片以希腊歌曲开始。“下一首。”她解释说。他们等着。激昂、哀诉的音乐拍打着他们。“听。这首歌是关于一个女孩,她父亲想让她嫁给一个条件好的求婚者……”

她移动臀部。她微笑。她让鞋滑掉,双腿盘到身下坐着。

“……但她不想。她想嫁给镇上那个醉鬼,因为他能让她夜夜销魂。”

彼得看着她。有时候她似乎瞬间揭示了一切。她下巴上有个凹痕,清晰可见,圆得像颗子弹。一个灵性和赤裸的标志,她佩戴着它,就像那是珠宝。他试着想象这幢房子里发生的场景,但却被她的笑声搅乱了。那是一个免责声明,一件她要扔掉的衣服,就像空荡荡的丝袜,或海滩上某个泳者的浴袍。

他们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聊到半夜。芮德娜无拘无束,举起酒杯只为了再次加满。她和彼得单独说个不停,似乎他们俩最亲密,似乎她完全理解他。这里所有的房间和墙壁都是她的,勺子,织物,脚下的地板。这是她的领地,她的宫殿,在这儿她可以光着腿走动,可以想睡就睡,她手臂裸露,头发散乱。道晚安时她的脸似乎已经洗过,已做好准备。酒让她昏昏欲睡。

“下次结婚,”开车回家时凯瑟琳说,“你应该找个她那样的。”

“你这么说什么意思?”

“别害怕。我只是说显然你很想经历一下所有那些……”

“凯瑟琳,别傻了。”

“……我想你该试试。”

“她是个丰美的女人,仅此而已。”

“丰美?”

“我是从丰富、充实的意义上说。”

“她是世界上最自私的女人。”

3

他是个犹太人,最优雅的犹太人,最浪漫的,他的脸上有一丝疲倦,智慧的脸,让所有人嫉妒,他的头发干燥,衣服旧得奇特——也就是说,不过分在意,一粒扣子掉了,一个袖口的边缘有污渍,略带口臭,像个身体好不了的舅舅。他个头不高。他有一双柔软的手,身上没有钱味,几乎丝毫没有。在这方面他是个白化变种,怪胎。一个犹太人没有钱就像一只狗没有牙。钱的紧迫性,是的,他经常想到,但它出现与否则完全是偶然,就像雨,要么下,要么不下。他缺乏真正的直觉。

他的朋友有阿诺德,彼得,拉里·弗恩。所有朋友都是不同意义上的朋友。阿诺德是最亲密的;彼得,最老的。

他在柜台前徘徊,眼睛扫过一卷卷彩色布料。

“我们以前为您做过衬衫吗,先生?”一个声音问,一个自信的声音,充满睿智。

“您是……”

“康拉德。”

“达罗先生给了我你的名字。”维瑞说。

“达罗先生好吗?”

“他极力推荐你。”

男店员点点头。他对维瑞笑笑,一种同事般的笑。

下午三点。餐厅里的桌子已经空了,白天已开始枯萎。几个女人在店里远处的展柜间闲逛,此外一片静寂。康拉德有轻微的口音,一开始很难确定。与其说那听起来有点像外国人,不如说有一点特别,像是某种举止完美的标志。事实上,那是维也纳口音。那里面有一种深厚的智慧,拥有这种智慧的男人处事谨慎,他冷静地、甚至俭朴地独自进餐,一页一页地读报。他的指甲仔细修过,他的下巴刮得很干净。

“达罗先生非常有魅力。”他一边说一边接过维瑞的外套,把它小心地挂到镜子边上。“他有个非凡的特点。他的脖子有十七英寸半。”

“那很粗吗?”

“肩膀以上,他很轻易就能做个职业拳击手。”

“他的鼻子太漂亮。”

“肩膀以上,下巴以下。”康拉德说。他正在给维瑞量尺寸,用一种女人般的小心和体贴,每只手臂的长度,胸围,腰围,手腕的周长。每个数字他都记在一张印制的大卡片上,这张卡片,他解释说,将永远存在。“我有些战前的顾客,”他说,“他们还会来找我。每周二和周四,只有这两天我在。”

他把样品册放到柜台上,像展开一块餐巾那样打开。“那么,来看看这些,”他说,“不是所有的都在,但最好的都在。”

页面上有一块块正方形布料,柠檬黄,紫红,深褐,灰。有条纹布,蜡染,轻薄得足以透光的埃及棉。

“这块不错。不,还是不对。”康拉德断定。

“这块怎么样?”维瑞说,他拿起一块布料。“会不会太过分,一整件衬衫?”

“比做半件好,”康拉德说,“不,老实说……”他想了想,“这棒极了。”

“或者这块。”维瑞说。

“我已经看出来了——我认识您才几分钟,但我能看出您是个有明确品位和观点的人。是的,我的意思是没问题。”

他们就像老朋友,一种巨大的理解已在他们之间升起。康拉德脸上的线条让人想到鳏夫,想到那种博学之士。他的风格不卑不亢。

“试试这些衣领,”他说,“我要为您做几件极好的衬衫。”

维瑞站在镜子前,审视着穿不同衣领的自己,长的,尖的,圆角的。

“还行。”

“对您来说有点不够高,”康拉德建议道,“您不介意我这么说吧?”

“一点也不。但有件事,”维瑞说,一边换着衣领,“袖子。我注意到你记了三十三。”

康拉德翻查卡片。“三十三,”他确认道,“没错。皮尺不会错。”

“我不喜欢袖子那么长。”

“那不长。对您来说,三十四才叫长。”

“三十二呢?”

“不,不。那会很滑稽,”康拉德说,“但袖子上有什么地方让您倾向于觉得怪异呢?”

“我想看见我的关节。”维瑞说。

“柏兰德先生——”

“相信我,三十三太长了。”

康拉德翻转着他的铅笔。

“我在犯罪。”说着,他擦去了半英寸。

“它们不会太短,我保证。我不喜欢袖子长。”

“柏兰德先生,一件衬衫……不,我不必向您解释。”

“当然不必。”

“一件坏衬衫就像一个漂亮女孩的故事,她是单身,可有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这不是人生尽头,但这很麻烦。”

“口袋怎么样?我喜欢深一点的口袋。”

康拉德露出痛苦的表情。“口袋,”他说,“您要口袋究竟有什么用?它只能毁了衬衫。

“不会完全毁了,对吗?”

“当一件衬衫袖子已经有点短了,再加上一个口袋……”

“口袋并不在袖子上。我想象中它应该大致位于两只袖子中间。”

“我还能说什么呢?您为什么想要口袋?”

“我要放支铅笔。”维瑞说。

“别放那儿。瞧这个,”他指的是维瑞刚戴上的一只衣领,“这是个极好的衣领,您同意吗?”

“后面会不会太高?”他把头转到一边,好看得更清楚。

“不,我觉得不会,但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让它更低一点——四分之一英寸,比如说。”

“我不想太挑剔。”

“不,不,”康拉德向他保证,“一点也不。我只要做点笔记……”他边说边写,“细节就是一切。曾经有客人……有位男士,来自城中望族,政治上非常重要,他有两大爱好,狗和手表。两者他都拥有很多。他过去常记下自己每天就寝和起床的确切时间。他的左边袖口做得比右边大半英寸,为了他的手表,当然。它们大多是江诗丹顿。实际上,四分之一英寸就够了。他太太,在其他任何方面都是个圣人,叫他狗狗。他的姓名徽章是一只雪纳瑞的侧影。

“我也有那种类型的顾客——我不具体说谁——那种莱普克—布查尔特类型的。您知道他是谁?”

“知道。”

“黑帮老大。那么,您知道,那些罪犯的时尚经常转化为新潮,但事实上,这些人是绝好的顾客。”

“他们花很多钱?”

“哦,钱……暂且不论钱,”康拉德做了个大大的手势,“钱不是重点。他们是如此乐意被人关注,让他们穿着得体。对不起,您是做什么的?”

“我?”

“是的。”

“我是个建筑师。”与犯罪之王比,这听上去有点弱。

“一位建筑师。”康拉德说。他暂停片刻,似乎在让某个念头降临。“这附近您做过什么建筑吗?”

“这附近没有。”

“您是个好建筑师吗?您会给我展示您的作品吗?”

“那要看,康拉德先生,看衬衫做得如何。”

康拉德发出小小的一声赞赏和理解。

“这点,”他说,“我可以向您担保。我干这行已经有三十,不,三十一年。我做过一些很好的衬衫,也做过一些坏衬衫,但总体上说,我没有愧对这门手艺。我可以对自己说,康拉德,很不幸,你没受过正规教育,你的财政有点脆弱,但有件事是公认的:你懂衬衫。从袖口到袖口,如果允许我说的话。那么,我什么时候在?”

“周二和周四。”

“我只是考考你。”康拉德说。

他们选了一块染得像羽毛的布料,深绿色、黑色、深紫色的羽毛,另一块是鹿皮色,第三块是警察蓝。

“你不觉得这蓝色太蓝吗?”

“蓝色永远不会太蓝,”康拉德说,“我们要做几件?”

“唔,每样一件。”维瑞说。

“三件?”

“你失望了。”

“如果它们不在你最爱的物品之列我才会失望。”康拉德说。他听上去有点无奈。

“我会给你带来很多顾客。”

“毫无疑问。”

“我现在就给你一个名字。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但很快。”

“周二或周四。”康拉德提醒道。

“当然。他叫阿诺德·罗斯。”

“罗斯。”康拉德说。

“阿诺德。”

“告诉他我殷切地期待着。”

“但你会记得他的名字吗?”

“拜托。”康拉德抗议道。他就像个接受了一次太长拜访的病人;他看上去有点疲惫。

“你会发现他非常有趣。”维瑞说。

“我敢肯定。”

“这些衬衫什么时候能好?”说着,他穿上外套。

“四到六周,先生。”

“这么久?”

“当您看见它们,您就会惊讶于它们做得多么快。”

维瑞笑了。“很高兴认识你,康拉德先生。”他说。

“很高兴为您效劳。”

大街上人潮汹涌,阳光依然明亮;第一批下班的通勤族,衣冠楚楚,正在走向早班火车。当他走进流动的人群,交通的嘈杂让他觉得愉快。那一刻他明白了所有这些人正在寻求什么。他理解了这座城市,这熙熙攘攘的街道,秋日像匕首在最高的窗口闪耀,商人们从雪莉—荷兰酒店的旋转门里流出,风吹过公园。

在电话亭他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喂,你好。”一个声音无精打采地说。

“阿诺德……”

“你好,维瑞。”

“听着,今天周几?周二。周四我希望你去见个人。你整个余生都会感激我。”

“你在哪儿,妓院?”

“那个故事是怎么说的,关于十二个绝对纯正的男人,他们的存在对这个世界至关重要?”

“给我说最关键的。”

“不,这是那种肖洛姆·阿莱赫姆[4]式的故事。这十二个男人——你一定知道。他们分散在世界各地。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但如果其中一个死了,他立刻就会被取代。没有他们,文明就会崩溃,我们就会陷入混乱、罪恶、彻底的幻灭。”

“那或许已经发生了。我们已经只剩四五个了。”

“我遇到了一个。”

“我说呢。”

“他叫康拉德。”

“康拉德?你在开玩笑吧?他是个骗子。”

“不,这是另一个康拉德。你必须去见他。”

“上次你跟我这样说,你知道后来怎么了?”

“让我想想。”

“最后我在一部电影上投资了五百美元。”

“啊,我想起来了。”

“康拉德,是吗?他能为我做什么?”

维瑞盯着外面,传来微弱的车流声,他脚下的金属震颤着,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些闪亮的汽车。

“他能为你做衬衫。”

4

冬天到了。刺骨的冷。雪在脚下发出低沉、凄楚的吱嘎声。房子被白色环绕。时光沉睡,寒气逼人。最甜美的睡眠,死亡是否如此温暖,如此惬意?他几乎醒不过来;似乎出于某种本能,他浮现在第一缕晨光的那一刻,沉溺,恍惚。他眼睛微微张开,像个动物。有一会儿他从梦中滑出来,他看见天空,光,什么都一动不动,什么都听不见。时光,这最后的时光,孩子们还在睡,小马在畜栏里沉默不语。

他们通过电话得知:河流冻住了。

“真的冻住了?”

“是的,”对方向他确认,“他们在滑冰。”

“我们也来。”

下桥过去,沿着岸边有巨大的冰带,人们已经出来了,男人穿着大衣,女人裹得严严实实。他们在刺眼的阳光下滑冰,围巾绕着脖子,互相大声叫喊,最小的孩子们脚踝像纸一样折叠。远方的航道里,河水是灰色,碎冰的阴影。一阵风刮过,一阵灼痛指尖的冷风。一条腿的小女孩在那儿。她三岁,得了癌症,他们截掉了她一条腿。那之前她是隐形的。之后,拄着拐杖,她变得闪闪发光;她要花很长时间走过人行道或坐进汽车,无法下车,她小脸的侧面,一动不动。她叫莫妮卡。她有两个哥哥,小牙齿,从来不笑。她是一个绝望家庭的受难者,当他们对她不耐烦,他们会恨自己。他们住在一座丑陋的房子里,一座冻疮颜色的房子,砖房,两侧有几片光秃的灌木丛。在刺骨的寒冷中,她父亲用某种类似弧形铝盘的东西在冰上推着她。她严肃地坐着,一言不发,戴手套的手握着边沿。

“你好,莫妮卡。”他们对她喊道。他们围着她滑,对她挥手。她似乎没看见;她纹丝不动,像个已经活了太久的老妇。

“握住,”他们对她叫道,“握紧。”

她父亲光着头。维瑞跟他只有一面之交。他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每天开车进城。“握住,莫妮。”他对她说。他开始一个大转弯。铝盘突然转过去,倾斜着。

“握住。”他们叫道。

空气中交织着说话声,叫喊声,溜冰鞋的刮擦声。今年可以向外走得比人们记忆中的任何年份都远;从岸边过去半英里冰都很厚。有人在岸上点了篝火,人们围站在火边取暖,脚上还穿着溜冰鞋。几只狗试图在冰上奔跑。

芮德娜没跟他们在一起。她在厨房。炉火正旺。她倒了一碟温牛奶,一只小狗正在快速而笨拙地舔着喝,牛奶溅到他的嘴边。他是棕黄色,狐狸的颜色,肚子是白的。他的动作无可救药地粗鲁。

“你喜欢喝,对吗?”她说。她摸摸他柔软的皮毛,而他在她手掌下继续喝。“哈吉,”她说,“你就要成为一个大小伙了。你要汪汪汪地叫。”

维瑞滑冰回来,搓着双手。紧随其后,孩子们在玄关脱去外套。

“我给他取好名字了。”

“好啊。叫什么?”

“哈吉。”她说。

“哈吉。”

“很适合他对吗?”

“对。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有意思?”

哈吉正在舔空碟子。碟子在地上咔哒响。

“我们看见了那个一条腿的小女孩。”

“莫妮卡。”

“对。”

“太可怜了。”

“我都不忍心看她。鼓不起勇气。”

“今天真冷。”

午后,他们吃巧克力和梨子。光线已经改变。太阳躲到云后面;白昼失去了光源。维瑞跟她们玩一种阿拉伯的豆子游戏。最后他让她们赢了。

“还有热巧克力吗?”他问。

“我去做。”芮德娜说。

在河上,海鸥看似站在水面上。冰隐形了。海鸥的倒影是黑色;你能看见黑色的线条,那是他们的腿。房间里流淌着音乐,托盘里有三只杯子,碗里的白色方糖,很多书。

他们的生活很神秘,就像一座森林。从远处看仿佛是个整体,可以被理解,被描述,但靠近了它就开始分离,开始破碎成光与影,让人目眩的茂密。在它内部没有形状,只有四处绵延的大量细节:奇异的声响,几缕阳光,枝叶,倒下的树,被树枝折断声惊逃的小兽,昆虫,寂静,花朵。

而所有这一切,相互依存,紧密关联。一切都在欺骗。实际上有两种生活。一种,正如维瑞所说,是人们相信你在过的生活,还有另一种。惹麻烦的,正是这另一种:我们渴望去过的生活。

“过来,哈吉。”他说。

这只小狗,所有知识都已在它体内,所有的勇气,所有的爱,它看上去警觉而困惑。

“过来。”维瑞说。他伸手去捉它。它没有畏缩;它任由摆布。

“那么,你是条牧羊犬,对吗?你的尾巴在哪儿?它怎么了?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尾巴,对吗?你以为尾巴就是挂在奶牛后面的那个东西。现在听好,哈吉,我们要谈的第一件事就是卫生问题。我们的厕所在室内,你的在室外。那些树——”

“他还不知道该对树做什么,维瑞。”

“你还不知道该对树做什么?那就从草开始。然后小石块,屋角,台阶,再然后——就是树。你将是条大狗,哈吉。你会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会带你去河边。去海边。哦,你的牙齿好尖!”

他睡在一只水果篮里,像熊一样仰躺着。一天早晨发生了激动人心的事。弗兰卡最先看见。“他的耳朵竖起来了!他的耳朵竖起来了!”她叫道。

他们全都跑过去看,而他坐在那儿,对自己的成就浑然不知。但下午它又耷了。

他变得聪明、强壮,他听得懂他们的话。他泰然自若,精明狡猾。在他的黑眼睛里,能看到一个门类的动物——马,老鼠,牛,鹿。他们叫他青蛙小子。他趴在地上,两条后腿向后摊开。他盯着他们,小脸搁在爪子上。

5

生活是天气。生活是食物。午餐在一块蓝色格子布上,有点盐撒落到上面。烟草的气味。法国布里奶酪,黄苹果,木柄餐刀。

这是前往城市的旅行,日常旅行。她就像个去赶集的农妇。她可以为任何事开车进城,街道令她兴奋,冬天的街道在冒烟。她沿着百老汇大街开。人行道是污迹斑斑的白色。她只在几个固定的地方购买食物;她忠于它们,她要求很高。她随处停车,在巴士站、禁停区,只要方便就行:事务的紧迫性保护着她。汽车是小小的敞篷车,外国车,绿色,而且,不像其他东西,显然疏于维护。

一月。她很早就开车进城,路面冻住了,鸽子们缩在一面家具店招牌的字母R里面。这座城市是一座财富的大教堂,它的气味即梦想。即使那些被它摒弃的人也无法离开。一个老妇坐在门阶上,她的脸历经沧桑,头发乱七八糟,一个没有牙齿、丑得可怕的女人。她的膝上有只动物,它的眼睛滴溜转,口鼻是灰色。她低头坐着,和小狗脸挨着脸,沉默,被遗弃的。在下个街区是个跪着走的流浪汉,他的脸那么脏,那么红,似乎布满了伤口。他的衣服破烂不堪,沾着呕吐物。他挣扎着,一边低头去看自己的裤子,像是在寻找血迹,对路过的行人视而不见。在剧院大厅里有侏儒、肥佬、脸色阴沉的金融奇才,女人们穿着黑色长筒袜,毛皮大衣。她们衰老的手指上套着戒指,她们的牙齿里嵌着黄金。

她去博物馆,去丈夫的办公室,去莱克星顿的一家商店,在店里的艺术书籍间流连,高挑、沉静,一个有颀长双腿和优雅脖子的女人,额头上的细微皱纹将在未来十年间显现。在一家毫无特色的餐厅,她坐下来吃了个三明治。她脱掉外套。里面是件爱尔兰羊毛衫,普通款,白色,挂着条琥珀和彩色种子的项链。独自坐在桌边的男人们看着她。她神情镇定地吃。她的嘴大而聪慧。她留下小费,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黄昏的冬日她经过哥伦比亚大学。车流很堵,但在动。食品店里人满为患,她上方铁轨的闪烁使蓝色影像被点亮,如同暮色中的表演。家在漫长、弯曲的绵延线上,被其他汽车所占据。等她过了河,树已是黑色。她一路飞驰,只开左车道,超速,疲惫,快乐,充满计划。她的目光炽热。在她旁边座位上是白色和橘色的扎巴斯购物袋,地垫上是加油票,停车票,从未拆开的邮件、账单。公路沿着西岸巨大的悬崖向前伸展。大部分路程看不到一栋房子,没有一家商店,什么都没有,除了河对岸一长片星系般的城镇,开始在黑暗中发光。

她转下大路,进入与世隔绝的乡间,小日子的秘境,那些房子她熟悉却不清楚谁住在里面,她认识那些停着的汽车,角落的一家邮局,一家卖城里报纸的杂货店,邻居家的木栅栏,自己家的灯光。

“孩子们在干吗,阿尔玛?”她问。狗在她脚下跳来跳去。“你好,哈吉。安静。”

在楼上画画,牙买加女人说。她给她们读了书,带她们散了步。

“很棒的狗,”她说,“一条好狗。”

“的确,不是吗?”

“哦,他喜欢叫。”

她的女儿们下楼了。妈妈,她们喊道。

“我带了东西给你们。”她穿着外套跪下来。

“是什么?”她们说。“你的脸好冰。”

“你们脸好暖。你们在干吗?”

“我们在做东西,”妹妹说,“你带了什么?”

她说了一种她们热爱的法国饼干,卢斯牌。

“哦,太好了!”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做一个埃及神庙,”弗兰卡说,“过来看。”

“但我们没金子了。”妹妹叫道。他们叫她丹妮。她的名字是黛安。

“你们能把它拿下来吗?”芮德娜问她们。“拿到厨房来。我要喝点茶。”

6

“布鲁斯·艾丁格真漂亮。”芮德娜轻声说。

“哪个是他?”

“在角落那儿。他很高。”

维瑞看过去。

“你觉得他好看?”

“等他笑。”

屋里很挤。有他们认识的人,以及他们可能认识的人。奇装异服,美女如云。

“他笑起来像个黑帮。”芮德娜说。

伊芙正穿过房间,她穿件薄薄的紫红色裙子,显出腹部的些微轮廓。她苍白,优雅,放荡。她视力很差,几乎看不清自己在跟谁说话。她戴隐形眼镜,但在派对上不戴。她面对的那个男人比她矮。他们背后是一幅看上去像原始丛林的画:蓝,蓝紫,海青。

“那幅画很配你的衬衫。”芮德娜说。

“即使布鲁斯·艾丁格也没有这样的衬衫。”

“哦,你的衬衫最好。你的衬衫绝对最好。”

“我也这么想。”

“但他的微笑最好。”

“我去给你拿点喝的。”他提议。

“不要太烈。”

她慢慢地一路穿过房间,她的表情不如别的女人活泼。她经过人们身后,在他们周围,点头,微笑。她是那种女人,看她一眼就会改变一切。

“索尔·贝娄在。”伊芙对她说。

“在哪儿?他长什么样?”

“他一分钟前还在玄关。”

她们找不到他。

“我想我没读过他写的任何东西。”

“亚瑟·寇皮特也在。”伊芙说。

“噢,他连写都不会写。”

“他很风趣。”

“布鲁斯·艾丁格也在。”芮德娜说。

“谁?”

“一个没有好衬衫的男人。”

“衬衫。你看到阿诺德做的那些衬衫了吗?”

“维瑞让他去的。”

“真的?”

“它们好吗?”

“他甚至穿着它们睡觉。”

这时阿诺德向她们走来,热情、坦然,他的肩上撒满了看起来像滑石粉似的东西。每只手里一只酒杯。

“你好,芮德娜。”他说。他欠身亲吻她。“给你,亲爱的,”他对伊芙说,“维瑞在哪儿?”

“他在。”

“哪儿?”

“你会找到他的,”芮德娜说,“他穿着一模一样的衬衫。”

“啊,你嫉妒。”

“怎么会,”芮德娜说,“我认为美丽的东西才配得上你们……”

“你知道,我一直崇拜你。”

“我是说,毕竟,你们已经有我们了。”她对他微笑着,会心,直率,她雪白的牙齿露出来。

“说得对,”他说,“维瑞来了。”

“他们没有琴扎诺。我给你拿了杯甜苦艾——”他还没说完,阿诺德就抱住他。“等等,等等,你弄翻了我的酒!你弄皱了我的衬衫!”他叫道。

“你知道,你很壮。”他被放开后说。

“他壮得像头牛。”伊芙说。

阿诺德的强壮属于那种让你吃惊的男人——数学老师,牙医。他已经过了最强的阶段,三十四岁,大腹便便,被雪茄熏得发黑。他暧昧,狡黠,笨拙。他会玩神奇的纸牌戏法。

“我以前摔跤,”他说,“跟一些大块头……”

“在哪儿,大学?”

“……他们有的高达八英尺。惟一的问题是他们每个都臭不可闻。”

他在喝酒。他一边喝一边笑;酒难不倒他。酒让他成为另一个男人,一个不会发火的男人,畅游在生活的温暖中。在他周围是身着金色长裙的女人们,一度是模特的女人们。她们是纽约某个特定时尚阶层的女神柱。阿诺德,面色灰暗,衣领上有头屑,是她们的最爱。他多情,玩世不恭,爱讲故事。

“你们来看电影吗?”主人问他们。

“要放电影吗?”芮德娜说。

“再过几个小时,”德波克说,“是一部我们发行的电影,还没上映。”

“你认识伊芙·坎特吗?”维瑞问道。

“伊芙?我当然认识伊芙。每个人都认识伊芙。”他眼睛苍白得像杯水。他的目光灼热。

“这儿我有一半人不认识,”他对维瑞坦白,“不过,女人除外。所有女人我都认识。”他压低声音,“有几个绝妙的女人在,相信我。”

他拉着维瑞的胳膊领他走开。“我想跟你谈谈。”他解释说。“等一下,这儿有个人你应该见见,”他伸手去碰一只赤裸的手臂,“这是费伊·梅希。”

一个气色不佳的上流社会女孩。水一般的目光在她的低胸礼服上徘徊。“你看上去好极了,费伊。”他说。

“电影有我听说的那么差吗?”

“差?这是部极美的电影。”

“那可不是我听说的。”她说。

“费伊特别有趣,”德波克说,再次低头去看她的礼服,“很多人这么说。”

“行了。”她说。

“我想今夜是属于女人的。”德波克宣称。

“什么意思?”

“你们全都那么好看。”

越过他们维瑞可以看到一个女孩坐在沙发边缘。

“为什么你讲话总用复数?”

“这对男人来说很自然。”

“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不自然?”她问。“我们离自然太远了……那就是全部问题所在。”

维瑞在等着找借口离开。“你觉得自己自然吗?”她问他。

“我们全都这么觉得,不是吗?”他说。“多少有点。”

“你爱怎么想都行,”她说,“给我举个例子。”

“你认识阿诺德·罗斯?”

“谁?”突然她笑了,一个温暖的、出人意料的笑。“阿诺德。你说得对。我爱他,”她说,“我认识他很久了。”

在征服我们的女人身上,必定毫无熟悉之处。费伊正在讲阿诺德买飞机的故事。它飞不了,她说,是不是很典型?它停在一个池塘边。沙发上的女孩已经站起来,正在跟人说话。维瑞尽力不去看。这样的聚会上他总是很无助,对话飞快而愤世嫉俗,相遇遥远得仿佛在上舞蹈课。通常,他会找个避难所,跟某个怪人待一起,退出竞争。他拒绝俊美的面孔,他已经学会不去看他们,但她是那种未知生物,轻易便让他目眩神迷,她很纤细,丰满的乳房似乎让她不堪重负。连她的手指头也很骨感。

他无法继续看她。他无法,哪怕是片刻,想象她的生活。如果她转向他,他可能会说不出话,或者更糟,说些出口便后悔的蠢话,为她勾勒出一幅可悲、普通的男人形象,他只配那样的形象:一个上班族,一家之主。但那不是真正的我,他想说,那根本不是真正的我。但不管怎样,她不见了。显然,她是谁的女朋友;像她那样的女孩不可能单身一人。

“你去哪儿了?”芮德娜问。

他们喝酒,把碟子放在腿上吃东西。一个侍者在斟香槟。有人在弹钢琴,在喧闹声中几乎听不见。杰拉德·德波克正和一个日本女孩坐在一起。他妻子,头疼得厉害,开始提醒大家该去看电影了。

他们在拥挤不堪的电梯中下楼,在惊人的寒冷中走过三个街区去影院,半走半跑,站在入口等着德波克到,好指示经理让他们进去。有几个人已经想方设法进去了。

“快点,维瑞,”芮德娜抱怨道,“告诉他我们是从派对来的。”

“大家都在等。”

“哦,妈的,还要等。”

德波克终于出现时她正在自己跟经理交涉。

“杰拉德,你的电影已经放一半了。”她说。

“让他们进去,”他对经理喊道,“每个人都可以进去。”

维瑞退后一点。他碰了碰德波克的胳膊。

“杰拉德……”他说。

“嗯?”

“站在指示牌旁边的那个女孩,有点瘦的那个……”

“她怎么了?”

“她穿着件皮衣。”

“对,系腰带的。”

“她是谁?你认识吗?”他故作随意地说。

“她是和乔治·克卢萨一起来的。她叫卡亚什么的……我忘了。”

“卡亚……”

“他对我说她比看上去要好。”

维瑞听到有人在喊他,他们已经下到走道的半中央。

“她在找工作。”德波克想起来。

“好,谢谢。”

“维瑞,”他不让他走,“你可以找到比那更好的。”

“我只是觉得在哪儿见过她。”

阿诺德站在他们座位边上,正向他招手。这是个小剧院,一度很有名。他们没脱外套。

“我想打听一下这部电影讲什么,”维瑞说,“是关于一个年轻女人的性觉醒。”

“我就知道。”芮德娜说。

阿诺德打了个哈欠。“说不定杰拉德是主演。”

灯光很长时间一直亮着。下面开始有口哨和拍手声。维瑞朝后张望,似乎要看有没有其他人进来。他显得平静而放松。他绝望得像条追车的狗。

“我有一种感觉,电影还没开始我就要睡着。”阿诺德喃喃自语。

灯光终于暗下来,电影开始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多组镜头,她的上衣敞开着,沿着公路游荡,越过田野,或穿着那身不现实的服装在厨房中干活,它们实在不足以吸引观众。

“没什么意思。”芮德娜低声说。

阿诺德睡着了。维瑞沉默地坐着,女主角,那个躲在无聊、咳嗽的观众中的女孩,她们之间隐约的联系让他闷闷不乐。要是能从眼角看见她在前面一两排该多好。他想不被察觉地凝视她。有一些面孔会征服你,而当其转身离去,感觉如同放弃呼吸。早晨我就会忘记它,他想,早晨一切都不一样,早晨世界是真实的。

他们出去时有群人等在街上,他们是来看午夜的公开首映。阿诺德把外套领子竖起来,像个明星或赌棍。

“书更好。”穿过人群时他评论说。

“哦,是吗?什么书?”

“省点钱吧。”他说。

他们午夜之后才到家,黑暗中漫长、流畅的驾驶,公路的边缘有雪。保姆已经倒在沙发上;维瑞送她回家时她表情温柔而迷糊。

他们在一个又大又冷的房间爬上床,衣服扔得到处都是,窗缝中漏进一丝刺骨的寒气。

“杰拉德·德波克是个浪荡子,”芮德娜说,“而那部电影简直糟透了。那儿没一个人让我感兴趣。但是,我还是觉得很开心。是不是很奇怪?”

他没有回答。他睡着了。

7

一个寒冷的晴天,六年前的这天,他父母去世了。他坐在桌前。两名绘图员正在工作,桌板平铺在他们面前。房间里悄无声息,正是这让他思考,这突如其来的宁静。他的父亲和母亲躺在地下,褐色如圣骨,他们的寿衣正在腐烂。他三十二岁,孑然一身。梦想与劳作。

我说过他是个略有才华的人吗?他生于一次战争之后,另一次战争之前——1928,事实上,这是转折性的一年,世纪之路上的一年。像所有人一样,他不顾时代地出生了;那所医院已不复存在,医生退休去了南方。

他相信伟大。似乎伟大是一种美德,似乎伟大会为他所有。他向往那样的生活,在其表面之下,像巨大的岩石或阴影,有一种荣耀终将被发现,终将会重现天日。对于别人作品的价值,他眼光锐利而精准。而对于自己的,他则抱有一种轻微的敬意。在他的信念中,在他幻想的核心,是一座将出现在时代相册中的建筑物,这座由他设计的著名建筑,不会因任何东西——批评,嫉妒,甚至炸药——而动摇。

当然,他对谁也没说,除了芮德娜。年复一年,梦想变得越来越隐形。它从对话中消失了,虽然并未从生活中消失。它将永远在那儿,直至最后,就像一艘大船慢慢腐朽。

他很讨人喜欢。他宁愿遭人讨厌。我太和善了,他说。

“这是你的特点,”芮德娜说,“你得利用它。”

他尊重她的意见。是的,他想,我必须前进。我必须做一个建筑,即使很小,让每个人都注意到。然后再做个大点的。我必须一步一步来。

完美的一天始于死亡,始于一种死亡的假象,一种深度放弃。肢体柔软,灵魂出窍,所有的力量,甚至呼吸,都已离去。没有善恶之分,彼方世界那明亮的表面正在靠近、笼罩,树木的枝叶在外面颤动。早晨,他缓慢地醒来,似乎阳光在上下触摸他的双腿。他一个人。有咖啡的香味。狗的棕色皮毛畅饮着燃烧的光。

对于即将展开的一天,秘密就在它的蔚蓝里,它的无限隐藏了他赖以为生的阴谋,隐藏而又将其密封,变得无形,如同白昼天空中的星辰。

他想要一样东西,一种可能性:出名。他想要成为人类大家庭的中心,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期求、渴望?他谦逊地走在街道上,似乎对将要到来的了然于胸。他一无所有。只有仔细摆放的中产生活标本,他的头发已开始稀薄,他完美无瑕的双手。还有知识。是的,他拥有知识。他熟悉圣家堂[5]如同农夫熟悉谷仓,法国和英格兰的“新城镇”,大教堂,拱顶,飞檐,隅石砌。他知道阿尔贝蒂[6]和克里斯托弗·雷恩[7]的生平。他知道沙利文[8]的父亲是个舞蹈教师,而布劳耶[9]的父亲是个匈牙利医生。但知识不保护你。生活藐视知识,迫使它坐在接待室,等在外面。激情,活力,谎言:那才是生活所赞赏的。然而,如果全人类都在观看,一切皆可忍受。这点殉教者可以证明。我们活在他人的关注中。我们需要它,正如花朵需要阳光。

没有完整的人生。只有碎片。我们生来注定一无所有,让一切从指间滑走。然而,这种流失,这潮水般的偶遇、挣扎、梦想……你必须不思不想,像只乌龟。你必须果断、盲目。因为无论我们做什么,甚至无论我们不做什么,都会阻止我们去做相反的事。行动摧毁行动的可能性,那便是悖论所在。因此人生就是一系列选择的结果,每个选择都不可更改,都有细微的影响,如同将石头扔进大海。我们有孩子,他想,我们永远不能没有孩子。我们微不足道,我们永远不知道什么会溢出我们的人生……

不知怎么,他不再是自己。靠近绘图员的桌边正在放收音机,那微弱的声响是种奇异的困扰。他无法思考,他茫然若失,漂浮不定。

傍晚时阿诺德来了。他坐下,大衣腰带仍然系着。他看上去像个酿酒商,一个拥有土地的男人。

“怎么了?”

“我只是在发呆。”维瑞咕哝道。

“我今天午饭在托凯吃的。”

“好吃吗?”

“我变得这么肥,”阿诺德悲叹,“午饭不是饭,是一种职业。它耗去你整个一生。我和一个很好的女孩吃的午饭。你不认识。”

“谁?”

“她是那么……她说的一切都那么出人意料。她在一个女修道院上的学。床垫是稻草做的。”

“那很奇怪吗?”

“你知道,有一种教育,一种培育,是毁灭性的,然而如果你能挺过去,那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那就像曾做过瘾君子或贼。我们想要拯救太多人,那正是麻烦所在。你拯救了他们,但你得到了什么?”

“告诉我她还说了什么。”

“不仅仅是她说了什么。她能吃,那是我喜欢她的地方,她吃得跟我一样多。我们像两个刚成交的农夫。面包,鱼,酒,一切。我开始把她看成将要上桌的下一道菜。她是那种衣服被完全撑满的女孩。她是——你知道他们在英国是怎么做小牛肉火腿馅饼的?——她是个香酥包。而最有趣的是:她是个瘸子。”

“瘸子?”

“她走不太好。有点跛。这可不常见。一个女瘸子……路易丝·德拉·薇勒蕊就是瘸子。路易丝·德·维尔莫兰也是。她得了髋部结核。”

“真的?”

“真的。另外很妙的就是女人稍稍有点对眼。”

“对眼?”

“就一点。还有牙齿。一口坏牙。”

“你喜欢三样都有?”

“不,不,当然不,”阿诺德说,“不是在同一个女人身上。你不可能拥有一切。”

他的表情里隐藏着什么,那种不可告人的微笑。“糟透了。”他叹息道。

“什么?”

“我无法对伊芙这样做。我无法对她不忠,就为了……”

“一条瘸腿。”

“就是感觉不对,”阿诺德说,“我是说,她为我做饭。她有绝妙的幽默感。”

“而且她的牙也不怎么样。”

“还过得去。她的牙不算太差。”

他在椅子上轻微地挪了挪,找到一个新坐姿。他的衣服有点紧绷。

“我实在太容易花心,”他说,“伊芙很适合我。”

“她爱你。”

“是啊。”

“你呢?”

“我?”他看看四周,仿佛要找什么东西来帮他。“我爱所有人。我真正爱的是你女儿,维瑞。我是认真的。”

“好吧,彼此彼此。”

“我嫉妒她们。我嫉妒你的生活。那是一种理智的生活。和谐,那就是我想说的,而最重要的是,它因为孩子而与未来紧密相连。我指的是,我肯定你意识到了,那种赐予每天光芒的时刻。”

“你们为什么不要孩子?”

“是啊。唔,首先,我得说,我需要一个妻子。而不幸的是,你也有个我喜欢的妻子。芮德娜没有妹妹,对吗?”

“没有。”

“那太糟了。我很想娶她妹妹。那简直就是一种通奸。”他的声音里没有侮辱。“不,你很幸运,”他说,“但你知道。唔,如果发生了什么事……”

维瑞笑了。

“不,我是说真的。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你的妻子,你的孩子,我会照顾她们。我会延续你的爱。”

“我不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哦,那可不一定。”阿诺德开心地说。

“听着,”维瑞说,“不如这个周末过来吃饭,怎么样?”

“好极了。”

“你和伊芙。”

“我差点忘了,”阿诺德突然说,他在口袋里摸索,“我有个礼物给弗兰卡。我在阿祖玛买的,一个青蛙指环。”

“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不,你带回去。我希望她今晚就拿到。”

“我会告诉她是你送的。”

“告诉她这来自亚瑟·拉希德,沙漠之王。告诉她如果遇到危险,亮出它就会在部落之心中安然无恙。”

“听着,亚瑟,在你消失之前要不要来点苏格兰威士忌?”

“有三种东西在沙漠中无法隐藏,”阿诺德说,“骆驼,烟,以及……你知道是什么?我们看了太多电影。”

“加冰?”维瑞问。

“它们杀死了想象力。你知道盲眼说书人。在黑暗中神话才会诞生。电影就做不到。我跟你说过我带去吃午饭的那个女孩吗?她真的不错。你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她就是那样。她永远不能跳舞。正因此她身上有真正的优雅,真正的音乐。”

夜晚降临。光已经消逝。外面的街道随着公交巴士,随着那些庞大、飞驰的汽车而颤抖。沿着河边,绵延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车队,维瑞也将加入其中。他将随之移动,虽然没走过路,他却觉得腿酸,脖子微微作痛。他孤身一人,驶向家的方向,听着无休止重复的新闻。

8

无论冬夏,只要有可能,芮德娜就会晚起。她真正的自我在床上一直赖到九点,然后醒来,舒展身体,呼吸着新空气。久睡者通常特立独行;他们喜欢沉思,稍稍有点孤僻。她的头发茂密,将她缠绕。她把头发扎成各种不同风格。洗完头,她就让它湿着。你会想到她这闪亮的十年,二十年,她的黄金时代。她这样的女人,会用冷冷的话语营造餐桌上的气氛,坐在她身边的男人会露出微笑。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是核心所在。然而,她怎么会知道?她的举动从不重复。她没在表演。她有一张令人触电的脸——那突然绽放的微笑——但不管怎样,她仍然是个谜。

她的头发散发花香。平静的一天。太阳还在成形,河水流光闪烁。

她没有朋友,她说。蕾和拉莉。伊芙。交朋友对她来说很难。她没有时间分给友谊,她很快就会失望。真正爱她的是那些店主,那些在街头看见她经过的人,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凝视着书店橱窗中美丽、沉重的画册,意大利版的《时尚》杂志。

“告诉她我们有多爱她和多想她。”那个男人喊道,他在邦威特旁有家卖肥皂和香水的小店。“她在哪儿?现在她住乡下了,我们都见不到她。告诉她过来坐坐。”他们说。他们爱她的高挑,她的优雅,她淡褐色的眼睛。

她对某一类人感兴趣。她欣赏某一类生活。她敏感,有洞察力,偶尔也会淘气,强烈地需要爱,但又不会过于脆弱地采取那些传统手段。所有这些都写在她的梦之书里。当然,对此她并不相信,不过这让她觉得开心,而且书里有部分非常真实。伊芙,比如说,就跟所描述的毫无二致。关于维瑞的也相当接近。

你想要进入围绕她的光晕,想被接受,想看见她的微笑,想让她施行那种对爱深沉的、实质性的需求。他们刚结婚,也许才一小时,维瑞就有了这种渴望。他对她的拥有已得到认可,而与此同时,她身上有什么变了。她成了他最亲的亲人。她献身于他的兴趣爱好,也展开自己的。那种令人绝望、无法承受的情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人,被判处和他一起生活。他无法精确地解释。她已经逃离。也许还不止。她知道那是她必犯的错,最后终于犯下。她的面孔放射出知识之光。一条无色的静脉像道伤痕,垂直划过她前额的中心。她已经接受了人生的限制。正是这种悲伤,这种满足,造就了她的优雅。

夏天他们去了阿默甘西特[10]。木屋。蓝色。蓝色的日子。夏天是美满家庭的正午。这是静默的时分,海鸟是惟一的声音。百叶窗紧闭,人声寂寥。偶尔有餐叉叮当作响。

纯粹、空旷的日子。海是银色,糙如树皮。哈吉已经在他躺的地方挖了个坑,眼睛眯着,有点沙沾在嘴上。他总是面对着海。弗兰卡穿件黑色的肩带泳装。她四肢闪亮而健壮。她害怕海浪。丹妮更勇敢。她和父亲一起去冲浪;他们尖叫着,用腹部滑行。弗兰卡加入进去。狗在岸上吠叫。

漫长的午后,大海在呼啸,褐色泡沫的巨大海床,被风暴卷上来的海藻,贻贝,漂白的木板。朝西的方向冒着汽雾,狭长、明亮的一片,仿佛在下雨。在沙丘里弗兰卡找到一只风干的甲虫壳。她小手颤抖地捧着它,拿给维瑞看。它有某种单触角。

“瞧,爸爸。”

“这是只犀甲虫。”他告诉她。

“妈妈!”她叫道。“瞧!一只犀甲虫!”

她九岁。丹妮七岁。这些岁月无穷无尽,但它们无法被刻入记忆。

维瑞睡在阳光下。他晒得黝黑,指甲发白。周一他乘火车去城里,周四晚上回来。他在一个又一个幸福间来回穿梭。他有了新秘书。他们带着某种兴奋一起工作,似乎生命中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夏日城市的孤独和冷漠,像一次漫长的假期,一次旅行,向他们施以魔咒。他无法忘却她的美妙,她那美丽的名字:卡亚·朵琪尔。

靠近他的沙滩上趴着两个年轻女人。越过她们,零星散布着家庭,衣服,独坐的男人。天晚了。海空空荡荡。远处靠近垂死的水线,走着一个留络腮胡的年轻男人,李维斯牛仔裤,上身光着,旁边是个穿极瘦泳装的女孩。他们在说话,头低着。他们身上洋溢着崭新的自由,他们似乎无限甜蜜而充实。

有时在中午,他看见自己和孩子映在商店橱窗中,就像低头看着人生的溪流,在蛋糕和波尔多葡萄酒之间。有那么一刻,他们站在那儿,背对着街道。他们要办的事差不多已经好了。她的脸靠着他胳膊。他们安静而默契。她戴顶草帽,光着脚。一股满足感淹没了他。阳光洒满夏日的小镇。

他们回到房子。轻微的车门闭合声。丹妮正在厨房的台阶边喂兔子,一只黑兔,两个爪子是白的,胸口有个斑点;他们称之为他的星星。他吃东西时嘴动得很急。他的耳朵平卧着。

维瑞在满登登的纸袋里找到一根胡萝卜。“给。”他说。

她把胡萝卜穿过笼网塞进去。兔子像个机械玩具似的把它吃了。

“他喜欢吃午餐。”她说。

“早餐呢?”

“他也喜欢。”

“他洗手了吗?”

胡萝卜叶子一扯一扯地消失了。

“没洗。”她说。

“他刷牙了吗?”

“刷不了。”她说。

“为什么?”

“没有洗脸池。”

丹妮不那么听话,她的性格有点倔。她也不那么漂亮。这被夏天她的纤瘦和晒黑的皮肤掩盖了。她套着一只橡胶内胎扑进深水,勇猛,脚蹬得像只虫子。这是早晨,海浪向前跌落,它的白牙在岸边发出嘶嘶声。维瑞坐在沙滩上,观望着。她朝他挥手,她的叫喊被风带走。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对孩子的爱。这让他怦然心动,就像某首歌里的一行。

早晨。海在风中听上去很虚弱。他那对晒得黝黑的女儿走在嘎吱作响的地板上。他们的人生共同度过,那种亲密永无止境。他们一起去看马戏,去商店,去堆满货品和水果的棚顶集市,去野餐,参加庆典,在林间的松木教堂听音乐会。他们步入林肯中心的爱乐厅。观众一片寂静。他们端坐着,节目单摆在膝上。听交响乐就是打开一部面孔之书。指挥家上台。他平心定气,准备就绪。夏布里埃那美妙、充满异域风情的开场曲。他们去看《天鹅湖》,在二楼台座的昏暗中,他们的脸显得苍白。座位排列成巨大的弧形,闪亮如丽兹饭店。巨型乐池,大得像艘船,黄金屋顶,悬挂着一束束光,垂饰像冰一般闪耀。伟大的努列耶夫随后出场,他鞠躬致意,像个天使,像个王子。他们不停地互借望远镜;他的脖子,胸口,甚至发梢,都汗津津的。他的双手,就像个孩子,把玩着披肩流苏。演出的尾声,莫扎特,巴赫。独奏的女小提琴手昂首站立,精疲力竭,最后的音符仍在回响,仿佛来自一场伟大的爱。指挥为她鼓掌,而观众,那些美丽的女人,高举起双手。

他们的人生共同度过,他们经过那些钓鱼的男孩,后者正走向码头的末端,鱼钩上挂着一条对折的小鳗鱼。鳗鱼那无声的眼睛在呼唤,平滑、银色面孔上的一个黑点。他们坐在餐桌边,他们的祖父在吃饭,芮德娜的父亲,一个推销员,一个小地方来的男人,他的咳嗽发黄,骆驼牌香烟从不离手。他的声音含糊,视线朦胧,几乎好像没注意到他们。他把死神带进了厨房。一段漫长、荒废的人生,芮德娜的蝶蛹,它干枯的外壳,被遗忘的源头。他穿廉价皮鞋,手提箱里塞满了铝合金窗框的样品。

他们一起塑造人生,编织人生,他们就像演员,一组敬业的演员,除了自身,除了来自古老、不朽戏剧中的那堆角色,其余一无所知。

夏天结束了。现在是多雾、阴冷的日子,大海平静而苍白。海浪在远处破碎,发出缓慢、磅礴的声响。海滩空无一人。偶尔有沿着水边的散步者。孩子们像负鼠般躺在维瑞背上;他身下的沙子温暖。

彼得和凯瑟琳加入了他们,带着他们的小男孩一起。两家人分开坐着,在孤独和薄雾中。彼得有张折叠椅,他穿件衬衫,戴顶游艇帽。他旁边是个冰桶,里面盛满了冰块,杜波纳和朗姆酒。诡异而美丽的一天。几片奇妙的薄雾飘过他们上方。八月已逝。

谈话的间歇,彼得站起身,一言不发,慢慢走进海里。一个孤独的泳者,穿着蓝衬衫,游向远处。他的动作有力而平稳。他游得气定神闲,壮如冰人。最终维瑞加入了他。水很凉。他们周围全是雾,波浪有节奏地膨胀。除了他们坐在岸上的家人,视野里空空荡荡。

“这就像在爱尔兰的海里游泳,”彼得说,“从不见太阳。”

弗兰卡和丹妮也来了。

“这儿很深。”维瑞警告说。

每个男人抱住一个孩子。他们紧紧挤作一团。

“爱尔兰水手,”彼得告诉他们,“永远都学不会游泳。连划一下都不会。海太强大了。”

“那要是船沉了呢?”

“他们就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然后祈祷。”彼得说。他示范了一下。他像块雕花的棺材盖那样沉下去不见了。

“那是真的吗?”后来她们问维瑞。

“真的。”

“他们淹死了?”

“他们把自己交给了上帝。”

“他怎么知道?”

“他就是知道。”

“彼得很奇怪。”弗兰卡说。

他给她们读故事,每晚如此,仿佛在给她们浇水,仿佛在给她们培土。有些故事他闻所未闻,还有些他小时候就听过,那些为所有人准备的垫脚石。这些故事的真正意义何在,他感到怀疑,那些甚至在想象中也不复存在的人物:王子,伐木人,住在茅舍里的诚实渔夫。他希望他的孩子同时拥有旧生命和新生命,一种是与所有过去的生活不可分割,从中生长,将其超越,而另一种则原始、纯净、自由,抛弃那保护我们的成见,那让我们定型的习俗。他希望她们既堕落又圣洁,既不知羞耻,又无所不知。他正在为她们筹备这次旅程。感觉似乎只有短短一个小时,而在这一小时里必须收集所有的食粮,提供所有的建议。他渴望能给她们一句话,让她们永远记住。它将囊括万物,它将指明方向,但他找不到那句话,他无法确定。他知道,那比她们将会拥有的任何东西都珍贵,但他却无法提供。他只好用自己平静、悦耳的嗓音,让她们沉浸于那些小神话,欧洲的,东方的,积雪的俄罗斯。最好的教育源于只通晓一本书,他对芮德娜说。纯正便由此而来,以及均衡,以及慰藉——总有范例触手可得。

“哪本书?”她说。

“有很多。”

“维瑞,”她说,“这想法可真妙。”

9

在餐厅里,按他喜欢的坐法,他们坐在桌子相邻的两侧。亚麻餐巾的折痕崭新,房间里充满了光。

“你要来点酒吗?”他问。

她穿一件紫红色的无袖连衣裙——九月的纽约很暖——戴着一条银色项链,形状像树叶,像一连串的i。他留意她的一切,如饥似渴:她的牙齿末端,她的香味,她的鞋。房间里很挤,人声鼎沸。

他也在说话。他解释得太多,但他忍不住。一件事引向另一件事,灵感迸发,斯坦福·怀特,这座城的曾经过往,雷恩大教堂。他没有杜撰任何东西,一切都喷涌而出。她点头,用沉默回答,举杯啜饮。她双肘斜支在桌上;她的一瞥让他虚弱。她全神贯注,几乎像被催眠。她有灵气,卓尔不群。她会学,善于领会。在连衣裙下面,他知道,她什么都没穿——德波克说的。

她的公寓属于一个外出一年的记者。书籍,削尖的铅笔,堆放整齐的壁炉燃木,应有尽有。成叠的德国《明镜周刊》,白色的尼塞尔滑雪板。她关上身后的门,转动门锁。那一刻,那冷酷而平常的举动,恍如某部电影的开始,默片,画面闪烁不定,一部有着愚蠢片段的电影,但却仍然令他们沉迷,并且真实。

一个大房间。墙上是朋友的照片,船的照片,派对,波多马克斯[11]的午后。一只塑料收音机,旋钮上印着不同的欧洲城市。卡赞扎基斯的《奥德赛》。红蓝边缘的航空信封。维兰德的《亲密之书》。在睡觉的壁凹里,一面镶在锻制银框里的镜子,几只雕刻的鸟,手工印花床单。

“这里看上去像墨西哥。”维瑞说。他似乎口齿不清,没有语调。“这是你的滑雪板?”他问。

“不。”

仿佛毫无缘由地,她吻了他。他脱去她的鞋,一只,然后另一只,掉落到地板上,然后滚到一边。她的脚是贵族化的,形状优美。拉链的微弱声响。她转过身,举起双臂。

午后宽大的床,拉上窗帘的昏暗。他正在逃离他的衣服,它们落成一堆。她躺在那儿等着。她显得平静,遥远。他用自己的前额触摸她,像个奴仆,像个神的信徒。他无法开口。他环绕她的大腿。

这是套位置靠里的公寓,面朝庭院,院中树木仍然葱茏。街道上的声音已逝。她的头转向一侧,喉咙裸露。他被她的鲜嫩淹没。床边的某处电话开始响。响了三声,四声。她没去接。它终于停了。

他们很晚才醒,虚弱,迟缓。她的脸因爱而浮肿。她说话面无表情。

“你喜欢墨西哥城吗?”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还不错。”他说。

他给她放水。在幽暗中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像是另一个男人,得意的一瞥,水落入浴缸。他的身体在阴影中。它显得很强壮,像个拳手或骑师。他不是城市人;他突然原始、坚固得如一根粗枝。他从未在做爱后如此愉悦。所有简单的事物都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恍若身处一场盛大序曲的后台,独自一人,在半昏暗中,但却能听到一切。

她走过来,赤裸着,皮肤与他擦身而过。他被这幅景象所击倒,他记不住,看不够。她对他视若无睹。她的裸体密实,但不青涩;她的臀部像男孩般闪亮。

她滑进水里,盘起头发。他坐在外面,双膝交叠,很惬意。

“水怎么样?”

“像又一次做爱。”

他巡视着错落有致的公寓。有那种小心活着的女人,她们狡猾,只有当脚下的地面坚实才会迈步。她不是那种女人。她的项链随意挂在镜边,她四处散落的衣服,她的香烟。他打开电视,消去声音。电视是外国货,色彩艳丽。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别处,在一个欧洲城市,在火车上。他走进这个房间,里面有个女人一直在等他,一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来。

她靠在门口站着,看着他,洁白围绕着她的腰胯,一撮黑色的阴毛。他渴望凝视她,但又觉得尴尬。不知怎么,他感到惶恐:她竟会将自己给了他。他知道自己正在吞噬她,就像只狐狸。

“你觉得我该回办公室吗?”她说。

“我们最好不要同时回去。”他拿起手表。“天哪,”他咕哝道,“快四点了。不如你四点半左右过来?说去看牙医之类的。”

“你觉得他们会注意到吗?”

“他们会不会注意到?”他说。他开始慢慢地穿衣。“他们也许已经注意到了。”

他看着她梳头。她在镜中看他;她几乎不笑。正是她的沉默和柔顺征服了他。她一无所求,他觉得,她毫无禁忌。他看她时无法不想到这一点,无法不满怀欲望。她仿佛迷失了。他害怕去打扰她,去给她帮助。她仿佛还没真正看见他。这会持续多久?还要多久她才会认出他,看清他?他担心一闪而过的手表,一丝微笑,汽车轮毂盖上的阳光——任何强烈的、可能惊醒她的男性魅力。虽然这难以置信,他还是希望继续拥有她,继续感受那种支撑一切的信赖。他希望能完美无敌,哪怕只有一小时,能观赏她面朝下躺着的样子,能温柔地对她说话,就像在对一个孩子说话。他把一只枕头放在她身下,小心翼翼地对折。他们缓慢地游动。仿佛在她双腿间跪下就要五分钟。她伸展着平躺在他下面,他的手按在她身上以保持平衡……

他在街角跟她分手,靠近博物馆。她站在那儿等红灯。他经过的建筑显出一种奇特的死寂,街道荒芜,虽然阳光灿烂。他转过头又看了一眼。突然,不知为什么——她正在独自穿过宽阔的马路——他所有的犹疑都飞走了。他开始奔跑,在台阶处赶上了她。

“我要跟你一起去。”他说。他的声音不稳;他努力平定呼吸。“有个埃及珠宝的展室,布置得很美,我想带你去看看。你知道伊希斯是谁吗?”

“一位女神。”她说。

“对。另一位。”

她以一种无比满足的姿态低下头。她看着他,微笑。“所以她也是女神,对吗?她们你全都认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爱。她是他的,他明白。他从未感到如此幸福,如此确定。

“有很多东西我想带你看。”

她跟随他走进巨大的展厅。他挽着她的胳膊,引领着她,不时触碰着她,她的肩膀,她的后腰。最终她会将他遗忘,那便是她的获胜之道。

他在发亮的暮色里开车回家。股票收盘价正在播报,树木带着白昼的余晖。

芮德娜坐在起居室的桌旁,面前一堆散乱的笔记。她正在写什么。

“一个故事,”她说,“路上堵吗?”

“还好。”

“你必须为我画插图。”她有一种笃定、奇异的亢奋。她手边有杯圣拉菲。她抬起头。“来一杯?”

“我喝口你的。不,我想想,来一杯。”

她看上去平静,踏实;她一无所知,他敢肯定。她去倒酒。他松了口气。他像只野兔,终于安然无恙。他瞥见她穿过门厅,一股强烈的暖意涌上心头,他迷恋她的臀,她的头发,她腕上的手镯。在某种意义上,他与她突然平等了;他的爱不再单单依赖于她,而是更为广阔,一种对女人的爱,一种基本上无法满足、可望而不可即的爱,让他聚焦于女人这任性、神秘的生物,而不仅是某一个女人。他已割开他的创痛:终于破裂的伤口。

她带着他的酒回来,坐进一张舒服的椅子。“今天工作累吗?”

“嗯,是的,”他抿了口酒,“很好喝。谢谢。”

“工作顺利吗?”

“马马虎虎。”

“唔。”

她一无所知。她知道一切,这念头闪过,她只是明智地不说。

“你今天做了什么?”他问。

“我过了不可思议的一天,真的。我在给弗兰卡和丹妮写鳗鱼的故事。我不喜欢学校发给她们的那些书。我想做本自己的。我来读给你听。我去拿。”她朝他笑笑,然后站起来,一个灿烂的、善解人意的笑。

“鳗鱼……”他说。

“是啊。”

“太弗洛伊德了。”

“我知道,但维瑞,我根本不信那套。我觉得它太狭隘。”

“狭隘。嗯,的确狭隘,但这象征性非常明显。”

“什么象征?”

“我是说,它明显就是鸡巴。”他说。

“我讨厌那个词。”

“它是个无害的词。”

“不,它不是。”

“好吧,我是说,还有更糟的。”

“我就是不喜欢。”

“你喜欢哪个词?”

“哪个词?”

“对。”

“无与伦比。”她说。

“无与伦比?”

“对,”她笑起来,“他有个巨大的无与伦比。听听我写的。”

她给他看一张她画的画。只是为了说明她的想法;他会画得更好。“哦,芮德娜,”他说,“这很美。”

一条类似蛇的奇异生物,优雅的曲线卧在装饰的花丛中。

“你是用什么笔画的?”他说。

“一支绝妙的笔。瞧。我买的。”

他仔细研究着那支笔。

“你可以使用不同的笔尖。”她解释道。

“这是条极美的鳗鱼。”

“多少世纪以来,维瑞,”她说,“没人知道关于它们的事情。它们是一个彻底的谜。亚里士多德认为它们没有性别,没有卵子,没有精液。他说它们来自大海,出现时便已成熟。数千年来人们都相信这种说法。”

“但它们不是孵卵的吗?”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她允诺说,“今天,一整天,我都在画这条鳗鱼。你喜欢这些花吗?”

“是的。非常喜欢。”

“你比我画得好多了,你画的会更美妙。另外,你是对的,鳗鱼是男性化的,但女人也能感受它。她们为之着迷。”

“那是当然。”他咕哝道。

“听着……”

他空虚,平静。变暗的窗户让房间显得明亮。他刚从大海中返回,一场惊心动魄的旅程。他已捋平衣服,梳过头发。他充满了秘密、欺骗,这让他完整。

“鳗鱼是一种鱼,”她读道,“无足目。它的身体是棕色和橄榄色,两侧是黄色,腹部灰白。雄性生活在海港及河流。雌性则远离大海。鳗鱼的生活始终是个谜。没人知道它们来自哪里,也没人知道它们要去向何处。”

“这是本书。”他说。

“一本书或一个故事。只属于我们。我喜欢描述。它们生活在淡水,”她继续读,“但一生中有一次,仅仅一次,它们会前往大海。它们一起踏上旅程,雄与雌。它们将一去不返。”

“当然,毫无疑问。”

“鳗鱼由卵孵化而来。先是变成幼虫。他们漂浮在洋流之上,长不到四分之一英寸,通体透明。他们以海藻为食。经过一年或更长时间,他们终于抵达岸边。在这里他们长成真正的小鳗,也是在这里,在河口,雌性离开雄性前往上游。鳗鱼什么都吃:死鱼和动物尸体,龙虾,小虾。他们白天躲在淤泥中,晚上觅食。冬天他们冬眠。”

她抿了口酒,然后继续。“在池塘和小河中,雌性如此生活多年,接着,某个秋日,她突然停下不再进食。她的颜色转为黑色或接近黑色,她的鼻子变得更尖,眼睛变大。夜晚行动,白天休息,有时还穿越牧场和田野,她们朝下游的大海前进。”

“那雄性呢?”

“她跟整个一生都在河口度过的雄性相遇,然后共同一起,跋涉千万里,回到他们出生的地方,水草之海,马尾藻海。在深不可测的海底,他们交配,然后死去。”

“芮德娜,这听上去像瓦格纳。”

“有普通鳗,梭鳗,蛇鳗,尖尾鳗,各种鳗。他们诞生于大海,生活在淡水,最后又回到大海产卵并死去。你觉得感动吗?”

“是的。”

“我不知道怎么结尾。”

“也许用一幅美丽的画。”

“哦,每一页都有画,”她说,“我希望它充满插图。”

他的眼睛觉得疲惫。

“我想用素色的灰纸,”她说,“给,画画看。”

孩子们下楼了。

“画鳗鱼?”他说。

“这有很多它们的图片。”

“能让她们看见我在画什么吗?”

“不,”她说,“不,给她们一个惊喜。”

他们在一家中餐厅吃饭,这里周末通常很挤,但今晚却相当空。菜单破旧,折痕处已经开裂。他喝了两杯伏特加,教孩子们怎么用筷子。菜摆在桌上,没加盖子:虾和豌豆,炖鸡,米饭。两种人生极其自然,当他拣起一块菱角时想到。两种人生完美无缺。与此同时他谈论着中国:那些帝王传奇,北平的石头游船。芮德娜显得警觉,安静。他突然警惕起来,几乎陷入沉默,担心露出马脚。有什么地方被他忽视了,他竭力想象那是什么,有什么无意间引起了她的注意。经验不足让他内疚,那像一种虚假的疾病,流过他全身。他竭力保持镇定,保持现实感。

“你们想要甜点吗?”他问。

他招来侍者,他的外衣上别着名牌。

“肯尼斯?”维瑞吃惊地说。

“肯尼索。”中国人确认道。

“啊,对。肯尼斯,有什么甜点?你们有幸运饼吗?”

“哦,有,下生。”

“金橘呢?”

“没有金橘。”肯尼斯说。

“没有金橘?”

“布歉。”他以安抚的口吻说。

“幸运饼,那么。”维瑞说。

穿着干净的睡衣,他躺在床上等着。鞋子放在鞋柜,衣服也已收好。颈下的枕头清凉,疲乏和安宁将他充满,他体味着这一切,仿佛它们是某种前兆。他躺在那儿,顺从而警惕,准备好接受打击。

芮德娜在她的位置躺下。他沉默不语;他无法合上双眼。她的存在是神圣与秩序的最终保证,就像那些伟大的将领总是最后才睡。屋子安静,窗户幽暗,他的女儿们在自己的小床。在芮德娜的指间,靠近他的某处,有一圈婚姻的金箍,或许是被墨水染过的那只手指,那只手指,他渴望抚摩,却又没胆量触碰。

他们在黑暗中并排躺着。在写字台的一个抽屉,埋藏在深处,是一封由杂志和报纸上剪下的词句构成的信,一封充满笑话和激情暗示的拼贴情书,一封他们婚前寄自佐治亚州的著名信件,那时维瑞在军队,渴望,孤独。蜜蜂在温室里筑巢,河岸的边沿被侵蚀。在一张儿童桌上,一个四条小腿的盒子里,有项链,戒指,硬如木头的海星。一栋如水族馆般丰富多彩的房子,充满了睡眠的节奏,绵软无力的肢体,半张的嘴。

芮德娜醒着。她突然支起一只胳膊。

“这是什么怪味?”她说。“哈吉?是你吗?”

哈吉躺在床下。

“出来。”她叫道。

他不肯动。她继续下令。最后,耳朵耷拉着,他出现了。

“维瑞,”她叹了口气,“开窗。”

“好的,怎么了?”

“你那该死的狗。”

10

马赛尔-马斯住的是一栋尚未完工的石头仓房,大部分由他亲手建造。他是个画家。有家画廊展示他的作品,但他基本上默默无闻。他女儿十七岁。他妻子——人们发觉她很怪异——正处于青春的尾声。她就像一桌放过夜的美丽晚餐。她很丰盛,但客人已经走了。她走路时脸颊开始颤动。

浓须,肉瘤鼻,灯芯绒夹克,长久的沉默:那便是马赛尔-马斯。他的精力全都在画布上;窗框油漆剥落,内墙污迹斑斑。他什么都不修,哪怕一道裂缝。他很少出门,从不开车。他讨厌旅行,他说。

他妻子是田野上一匹孤独的母马。她正在等待疯狂,让生命放任自流。她去城里,去布卢明代尔百货,去看妇科医生,去艺术用品商店。有时她会在下午看场电影。

“旅行毫无意义,”他宣称,“你所看到的都已在你内心。”

他穿着毡拖鞋。黑发披散在头上。

“怎么说呢,我无法同意。”维瑞说。

“能从旅行中得到什么的人,是有悟性的,他们无需旅行。”

“那就像说能从教育中获益的人就无需受教育。”维瑞说。

马赛尔-马斯沉默不语。“你太抠字眼了。”他最后说。

“我爱旅行。”他妻子评论道。

沉默。马赛尔-马斯不理她。她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喝着一杯红酒。“罗伯特是我听过惟一不喜欢旅行的人。”她说。她继续看着窗外。

“你去哪儿旅行过吗?”他说。

“问得好,不是吗?”

“你在谈论你根本一无所知的东西。你读到过。你听那些去过欧洲的医生和他们的太太胡诌。那些去过欧洲的银行职员。欧洲有什么?”

“你们在说什么?”她说。他们的女儿出现在门口。她生着细瘦的胳膊,细瘦的身躯,小小的乳房。她的眼睛是迷人的蓝色。“你好,凯特。”维瑞说。

她正忙着咬拇指甲。她光着脚。

“我来告诉你欧洲有什么,”她父亲继续道,“衰败文明的碎片。夜总会。跳蚤。”

“跳蚤?”

“杰文来了。”凯特说。

诺拉·马赛尔-马斯把面孔抵到窗玻璃上张望。“哪儿?”

“他在停车。”

他们听见前门开了。“有人吗?”一个声音在喊。

“在这儿!”马赛尔-马斯吼道。

他们听见他穿过门厅。厨房是屋里最暖的房间;楼上没有一点热气。

杰文很矮,也很瘦,就像你在墨西哥以及更南边国家的露天广场上看到的那些游手好闲的男孩。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但彬彬有礼,穿着新买的衣服。

“你们好,”他走进来,“你好,凯特。你变得这么漂亮。让我瞧瞧。转个身。”她毫不犹豫地照做。他拉住她的手,像吻一束花那样吻它。“罗伯特,你女儿太美了,她有交际花的天赋。”

“别担心。她就要结婚了。”

“我想那只是试婚,”杰文抱怨道,“对吗?”

“差不多。”她说。

“维瑞,”杰文说,“我看见你的车了。所以我才停下来。最近好吗?”

“你骑摩托车来的?”维瑞问。

“你想再上节课吗?”

“我看算了。”

“那没什么,一个小事故。”

“我很想再试试,”维瑞说,“但我的一侧还在痛。”杰文接过一杯酒。他的手很小,指甲保养得很好,面孔光滑如孩童。

“你去哪儿了,进城了?”马赛尔-马斯问。

“诺拉在哪儿?”

“她一分钟前还在。”

“是啊,我刚回来,”杰文说,“我昨晚在那儿过夜的。我去了个招待会……跟黎巴嫩有关的。太晚了,我就留下了。她们很奇怪,那些美国女人。”他说。他坐下来,礼貌地微笑。有他在就像置身咖啡馆和小餐厅,低低的交谈声令人温暖。他再次微笑。他的牙齿坚固。他睡觉时床头放着把刀。

“你知道,我遇见一个女人,”他说,“她是某个大使或什么人的前妻,金发,三十来岁。派对后我们离我要住的地方很近。有个酒吧,于是我不动声色地问她,要不要去那儿喝一杯。你无法想象她说了什么。她说,‘不行。我被下咒了。’”

“你还没受够她们?”马赛尔-马斯说。

“受够?怎么可能够?”

“对你来说她们都像鲁克姆。”

“拉克姆。”杰文纠正道。“拉哈特·拉克姆。土耳其人的最爱,”他翻译道,“极易增肥。罗伯特喜欢它的发音。改天我给你带点拉哈特·拉克姆。到时你就明白那是什么了。”

“我知道那是什么,”马赛尔-马斯说,“我吃过很多。”

“那不是正宗的拉哈特。”

“正宗的。”

杰文是他朋友,马赛尔-马斯常说。他没有别的朋友,连他妻子也不算。反正他迟早要跟她离婚。她太神经质。一个艺术家需要一个不复杂的女人,一个像柏兰德妻子那样的女人,可以只穿着鞋摆姿势。其他更不用说。所谓其他,是指每天热乎乎的午餐,否则他无法工作。他在餐桌边坐下,像个爱尔兰劳工,双手沾满污渍,低着头,土豆,肉,切成厚片的面包。他沉默寡言,不开玩笑,当他吃饭时,他在等待事情自行解决,等待它们形成某种意外而有趣的东西,就像你洗澡时腿上那些美妙的肥皂泡。

“你妈妈到底在哪儿,凯特?”他说。“她去哪儿了?”

凯特耸耸肩。她有那种送货男孩式的悠然,那种不会受伤的人。她经受过没暖气的卧室,没付的账单,父亲弃她们而去,然后又归来,他用苹果木雕出的美丽小鸟,着色后摆在她床上。当她还是个孩子,他陪她度过了很多时光。她还记得一些。她曾住在他选的色彩之浪中,它们像太阳般将她照亮。她曾看见他撕裂的写生簿扔在地上,页间布满他们的脚印,她曾发现他醉卧在她的房间,脸搁在厚厚的云杉木地板上。她永不会背叛他;那不可想象。他对她一无所求。这些年来他一直被痛击,仿佛一场街头斗殴,就在她眼前。他不抱怨。偶尔他也谈论绘画,谈论修剪枝木。在他内心有种圣洁,那属于一个从不照镜子的男人,他的思想耀眼却又无知,他的梦想浩瀚。他挣的每一分钱都给了她们,被她们花得精光。

她在加利福尼亚的男友也是个画家。他们抽烟,空气里充满音乐,一连好几天。他们在外面待到很晚,然后大半天都在昏睡。她父亲什么都没教过她,但惟有他的那种生活方式让她感到舒适;她穿着它,正如有时她会穿他的旧鞋,他的脚很小。

“好吧,她在哪儿?”他问。“当你工作时怎么也赶不走她。而等你想找她,她又不见了。你为什么不去告诉她杰文来了?”

“哦,她知道。”凯特回答说。

11

杰文喜欢孩子。他们向他展示自己的游戏,知道他很快就能学会怎么玩。他并非故意迁就;他变成了孩子。他有时间玩。他体现了独居生活的简洁之美。烹饪,园艺——他有时间做任何事。

他住在一间曾是药房的空店铺。前面一个狭长、宁静的房间,窗户被竹枝屏障,植物茂盛。夜晚你几乎看不到里面。它看上去像家餐厅,最后的顾客还在流连。一辆公路自行车挂在墙上。一条白色阿尔萨斯牧羊犬把鼻子沉默地抵着门玻璃,不声不响。

他有个鸟笼,里面养着几只小鸟,还有只会张开翅膀的灰鹦鹉。

“皮诺曹,”他会说,“学个天使。”

没反应。

“天使,天使,”他说,“我的头号天使。[12]”

像猫伸展爪子那样,这只鹦鹉缓缓展开它的羽毛和翅膀。它的头转向侧面,露出一只黑色、无情的眼睛。

“它为什么叫匹诺曹?”丹妮问。每次她想靠近它,它就向旁边侧移一步。

“我买它时它就叫这个名字。”杰文说。

他们玩“二十个问题”。他自我教育的方式极其简单:读书。他不读小说,只读杂志,书信,伟人生平。

“好了,”他说,“你们准备好了吗?我想了一个。”

“一个男人。”丹妮说。

“对。”

“活着。”

“错。”

一阵停顿,她们放弃了轻易过关的希望。

“他有大胡子吗?”

她们的问题总是拐弯抹角。

“对,大胡子。”

“林肯!”她们叫道。

“错。”

“他有个大家族吗?”

“对,很大。”

“拿破仑!”

“不,不是拿破仑。”

“几个问题了?”

“我不知道——四五个。”他说。

他送她们礼物,包装盒里出现过昂贵的肥皂,微型扑克牌,希腊珠子。他在一个十月的黄昏前来赴宴,脚下踩着凉爽的砂砾,手里一瓶酒。秋日降临;空气中充满秋意。

哈吉侧卧在一丛灌木的阴影里,暗色的叶子触碰到它。

“你好,哈吉。最近怎么样?”他停下来像对人那样对它说话。靠近它尾部有一点细微的动静,看不见的尾巴拍了一下。“你在干吗,休息吗?”

他走进屋子,自信而端正,像个有自知之明的亲戚。他敬仰维瑞的学识,他的背景,他认识的人。他精心打扮过,你会在连锁店里发现的那种灰裤子,宽领带,白衬衫。

“你好,弗兰卡。”他说。他自然地亲亲她。“你好,丹。”微笑着,他把手伸向维瑞。

“我来拿。”维瑞接过酒瓶。他查看商标。“米拉索。没听说过。”

“我一个加州的朋友推荐的,”杰文说,“他有家餐厅。你知道黎巴嫩人的德性。他们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找家好餐厅,然后就哪儿也不去,只去那儿吃。我就是这么认识他的。我老去吃饭。在加州的时候,我每晚都在那儿。”

“我们晚餐吃羊肉。”

“它和羊肉是绝配。”

“你想来杯圣拉菲吗?”芮德娜问。

“好啊。”他说。他坐下来。“嗨,”他对丹妮说,“你在干吗?”她们父亲在场时他会不那么自在。

“我想给你看我正在做的东西。”她说。

“是什么?”

“一座森林。”

“是哪种森林?”

“我带你去看。”她拉住杰文的手。

“不,”维瑞说,“拿到这儿来。”

他们几乎同样体型,这两个男人,同样年纪。杰文的威信更少。他们坐得像一位大宅的主人和他的园丁。一个等着另一个提起话题,等着获许开口。

“天冷了。”维瑞说。

“是啊,叶子开始变色了。”杰文附和道。

“不会太久。我喜欢冬天,”维瑞说,“我喜欢它向你逼近的那种感觉。”

“匹诺曹好吗?”弗兰卡问。

“我正在教他倒挂金钟。”

“你怎么教的?”

“像蝙蝠那样。”杰文补充说。

“我很想看。”

“好,等他学会了。”

芮德娜递过他的酒。

“谢谢。”他说。

“你要多点冰块吗?”

“不,这样就好。”

她很好相处,芮德娜,要么完全相反。杰文抿了口酒。放下酒杯前他擦了擦杯底。他拥有一家搬运和仓储公司,很小。他的卡车一尘不染。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挡泥板完好无缺。

午间,一周两次,有时更多,她躺在他床上,后屋一个安静的房间。她枕边的桌上有两只空玻璃杯,她的手镯,戒指。她什么都没戴,双手赤裸,手腕也是。

“我爱这酒的口味。”她说。

“对。”杰文说。“奇怪,没见其他人喝。”

“这是我们的最爱。”

正午,阳光越过天花板,门窗紧闭。她迷失其中,轻声啜泣。他以不变、稳定的韵律抽动,像一串独白,像船桨的嘎吱。她的哭泣无休无止,她的乳房坚硬。她发出的声音像母马、狗,一个逃离自己生活的女人。她的头发四散。他没有改变节奏。

“维瑞,你来生火,好吗?”

“我来。”杰文说。

“柴火在篮子里。”维瑞说。

她看见他在自己高高的上方。她双手扯紧床单。三下、四下、五下,围绕她美妙子午线的巨大撞击,他最终一泻而出,就像杯水。他们静静地躺着。很长时间他一动不动,如同在秋日骑马,依偎着她,筋疲力尽,飘浮恍惚。他们一起陷入深深的、肢体沉重的睡眠,睡得手脚摊开。她的乳头变得更大,更柔软,仿佛怀孕了。

火升起来,发出噼啪声,在粗重的木块间窜动,杰文蹲在壁炉前。弗兰卡盯着看。她不声不响。她已经知道了,就像猫,就像任何兽类,那在她的血液里跳动。当然,她还只是个孩子,目光短暂,无足轻重。她没有力量,只有一点力量的萌芽,在虚空中含苞待放。她已经明白叫他的名字意味着什么,生涩的停顿。妈妈喜欢他,这她知道,她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温暖,跟她父亲的不像,不那么熟悉,不那么平淡。即使在他跟丹妮一起玩的时候,就像现在,看着丹妮用细松枝和石子搭成的微型景观,他的注意力也没有远离,这点她十分确定。

芮德娜慢慢醒来,轻盈的、梦一般的触觉。她挣扎着回到表面,重新成为自己。这花了半个小时。下午的阳光映在窗帘上,白天的声响已经改变。他举起一只手臂,仿佛要伸向光线。她在旁边也举起手臂。他们带着一种暧昧的共同兴趣,凝视着这对手臂。

“你的手更小。”

似乎为了对比,她向他移近一点。

“你的手指更好。”他说。它们苍白,修长,指骨凸显。“我的是方形。”

“我的也是方形。”她说。

“我的更方。”

午餐,白兰地,咖啡。她爱这里的与世隔绝,一座被遗弃的店铺,面对一条上坡的街道。她浑身充溢着一种安宁和成就感。她已经接收了精华,现在她将其放射出去,像一块石头被捂暖了留待晚上睡觉。她从边门离开。古老的大树占满了人行道,巨硕的大树,树干像爬行动物般粗糙。只掉了几片树叶。天气仍然温煦,夏日的最后时光。

他很瘦小,杰文,微不足道。他专注于那些乏味中产阶级的美式符号:鞋子,淡色毛衣,针织领带。她的车坏了就开他的。他责怪她对车不小心,散落的纸片,出现在侧面的凹痕。她微笑,道歉。然后照样为所欲为。

他的雄心是成为一个有地产的人。他有自己的手段。他拥有自己住的店面,他在靠近新城那边买了一栋占地十英亩的房子。他平静、耐心地积攒,像个女人。

“我对你的房子很感兴趣。”芮德娜说。

“是的,究竟在哪儿?”维瑞问。

那没什么,杰文说,一座很小的房子,但那块地不错。它其实更像个工作室,而不是房子。不过,那儿有条小溪,以及一座破败的石桥。

他们开始晚餐。他们喝米拉索。弗兰卡也喝了半杯。她的小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聪慧,美得坚不可摧。

“你天生就想拥有土地,对吗?”芮德娜说。

“那要看你是怎么长大的。至于天生……也可以那么说。你知道,我记得我父亲,”他说,“他有天告诉我,‘杰文,我希望你答应我三件事。’那时我还是个小男孩,然后他说,‘杰文,首先,答应我永不赌博。永不。’我是说,我才七八岁。而他在说,永不赌博。‘如果你一定要赌,’他说,‘去跟赌王赌。你可以在街上找到他,他光着身子,他已经失去一切,甚至他的衣服。’

“‘其次’——我还在想象那个赌王,乞丐,但我父亲继续说,‘其次,永不召妓。’对不起,弗兰卡。我才八岁,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永不,’他说,‘现在就答应我。如果你一定要去,只在早上去,那时她们没化妆,没抹粉,你可以看见她们真正的样子,明白吗?’‘是的,’我说,‘明白了,父亲。’‘好,’他说,‘听着,第三件事:卖房子前先油漆。’”

他很黑暗,他身上充满故事,就像神话中的毒蛇;每颗白牙都包含着一个故事,每个故事又有一百个其他故事,它们全都在他体内,彼此纠缠、沉睡。一个陌生人,闪烁着传奇,他无法被征服。那些圣歌、玩笑、谎言一旦逃离了他,便溶入空气,它们可以被呼吸,但无法被过滤。他如同一艘船的船首,切开梦之海。沉默虽然神秘,但故事如阳光将我们充满。它们就像镜子的碎片,其中的映像支离破碎,而把它们积聚起来,一个更大的轮廓便开始成形,那些故事的故事便开始显现。

“我父亲死了,”杰文说,“但我母亲还活着。她是个绝妙的女人,我母亲。她知道所有事情。她有一栋房子,一座小花园,离海不远。她每天早上都要喝杯酒。她从未离开过她的小镇。她就像……谁来着,狄奥根尼[13]。在那个广场上有树的小镇,她就像我们住在最伟大城市的中心那么幸福。”

“狄奥根尼?”维瑞说。

“对,那个住在桶里的人不就是他吗?”

同类推荐
  • 哪里是天堂

    哪里是天堂

    罗伟章,1967年生于四川宣汉县,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上海作家研究生班。曾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百花奖、四川文学奖等,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被有关专家称为“活跃的同辈当中分量最重、最突出、最值得关注的作家之一”。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成都。
  • 牛虻

    牛虻

    《牛虻》是爱尔兰作家艾捷尔丽莲伏尼契的长篇小说,描写19世纪意大利爱国者反对奥地利统治者的斗争。本书描述了意大利青年牛虻的成长历程,讲述了他如何在黑暗现实的教训下觉醒,如何自觉投身到火热的斗争中,并成长为一名坚强战士的人生历程。牛虻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爱国志士的形象已深入人心,成为世界文学画廊中的典型形象,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 怪房客

    怪房客

    《怪房客》完美诠释了萨特口中的“他人即地狱”。日常生活构筑起的梦魇,一个令人窒息的世界,怪诞的人物配合着荒唐的悲剧。那些陷阱或真或假,把人一步步引向迷失,眼见的一切只有“恐惧”。特雷尔科夫斯基经人介绍搬进一栋老式公寓。前任女租客躺在医院中生死未卜,她是从租住房间的窗口跳下去的。她为什么要跳楼?特雷尔科夫斯基无暇顾及。他请来朋友庆祝乔迁之喜,却因声音太响遭到邻居投诉。他想成为一个完美房客,但事情发展偏离了他的认知。各种怪事层出不穷:房间被人强行闯入,他想要报警,却被房东喝令禁止;他在房间的墙壁上发现一个洞,从里面挖出鲜血淋漓的牙齿;他看见一个和女租客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了对面大楼;还有人趁他睡觉时给他换上了女人的衣服……他突然明白,这栋楼的居民是想把他变成原先那位女租客的样子!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一切都是他的妄想还是现实?疯了的是邻居还是自己?特雷尔科夫斯基走到窗口……
  • 金钱:绝命书(马丁·艾米斯作品)

    金钱:绝命书(马丁·艾米斯作品)

    史上最具争议的“布克奖”提名,惹怒评委,入选《时代》杂志“一百部最佳英语小说”,挑衅社会,献给沉湎于消费与欲望之中的每一个人。约翰·塞尔夫,一个“为烟酒、垃圾食品和裸体杂志做商业电视广告”的制片人,整天沉湎于“酗酒,斗殴,嫖妓,色情和手淫”当中。为了钱他更肆无忌惮地拍起了色情影片,并常日奔波于伦敦和纽约两个拜金大都市之间。在这张用金钱和色情交织的大网中,赛尔夫与周围每一个人的关系都赤裸相见。金钱无处不在,无所不能,作为赛尔夫唯一信赖的“真神”,它既能成就赛尔夫各种卑劣、贪婪的人性欲望,亦与此同时铺就了一本让赛尔夫堕入地狱的绝命之书。在这场钱色交易的骗局中,赛尔夫最终沦为了最大的输家。本书在大幅直白、不羁而又颓废的描述中,深刻凸显了艾米斯对“金钱”的极度嘲讽及“金钱”腐蚀下人类灵魂扭曲的默然悲哀。从这部20世纪末的”双城记“,看伦敦商业制片人如何用情色电影到纽约逐梦演艺圈,尽皆过火,尽是癫狂,颠覆三观,引领英国八十年代的实验小说潮流,包罗万象的集大成之作。
  • 黑画眉

    黑画眉

    本书是一部中篇小说集。收录了《七七级》《一滴不剩》《黑画眉》《放生》《手械》《雌雄眼》六篇小说。分别关注了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的命运、海归博士的创业经历、动物与人类的关系等社会热点问题。通过作品的阐释,展现了作者对时代变迁中,人性与爱不变的提倡与赞扬。
热门推荐
  • 阿修罗王传3

    阿修罗王传3

    千年之后,一段往事,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众神之间隐藏真相,少年为寻找真相,夺得万人天下,以武相逼,揭露出惊天阴谋,故此战争爆发,揭露历史背后的污点,成为真正的-----暗黑破坏之神……
  • 劝人向善系统

    劝人向善系统

    一生血债累累,横死牢狱里的任城,从未想过他还能从头再来。眼睛一闭一睁,他回到了十八岁那年,拥有青春校园天真暗恋,一张清白的档案……还有一个啰嗦到死的烦人系统。“任先生,检测到路边有一名目盲老奶奶在寻求帮助。”“任先生,检测到路边有一名失散孩童在寻求帮助。”“任先生,检测到路边有一名独身女性在寻求帮助。”先生,请您向善!
  • THE MYSTERY OF EDWIN DROOD

    THE MYSTERY OF EDWIN DROOD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明伦汇编人事典十岁部

    明伦汇编人事典十岁部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心动化合反应

    心动化合反应

    步入研一的江允对其导师时灏南一见钟情,并对时灏南展开各种花式的追求,时灏南见招拆招,江允屡败屡战,而此时秦俊逸同样不言放弃地追求着江允,一场三角恋的战争在即。当“催化剂”夏新婉出现后,时灏南和江允之间的“化学反应”发生了“可逆性”。 随着事情的发展,江允发现这场故事里的每个人都不简单。 同时随着时间的流逝,真相相继浮出水面......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情牵两世之冤家路窄

    情牵两世之冤家路窄

    你要问沈柏青这辈子最讨厌的人是谁?那他第一个想到的绝对是陆韵,他觉得陆韵简直就是人间极品。一次拍戏的意外,两个冤家穿越到了异世,居然还很有默契的附在一对恩爱夫妻身上。冤家路窄。现代的两人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到了这古代就变成了恩爱夫妻?难!可世事太多身不由己,只好“人前夫妻。人后冤家”(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逆天残刃

    逆天残刃

    在各种用剑高手,特殊功法高手的世界里面,出现了一位用飞刀的少年。没有强悍的身体,没有特殊的功法,没有显赫的背景。在他的心中,唯有专注,放松,方能一击必杀。
  • 快穿之男主总在主动崩剧情

    快穿之男主总在主动崩剧情

    排雷:本文苏爽甜,女主女扮男装,男主偏执痴汉且对女主一见钟情。(男主始终同一个人)作为一个被主神创造出来的存在,长依唯一的作用就是顶替小说世界的反派努力走剧情,维持小说世界的正常运转。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这些男主一个个的不去女主身边,反而粘着她这个“反派伪男配”是个什么鬼?长依:我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虐女主虐男主……男主:给你给你都给你,心给你命给你,什么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