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境王庭中,云王栖居上朝之地。一座二十四根金柱排列组合而成的宏伟大殿内传出淡淡的琵琶声。各式布幔在大殿内纵横交叉,遮掩空旷。
殿中摆放一张铺满皮毛的黄檀卧榻,斜卧于上的俊美中年,闭目养神间,应和琵琶声拍打拍子,享受下朝后的闲暇时光。
正当琵琶乐师用高超技艺演奏《夕阳箫鼓》里描绘的良辰美景时,忽听殿门位置传来一声唱诺:“北蝶卫枢密使颜肃卿,恳请觐见王上。”
卧榻右侧服侍的女官,低首道:“王上,颜大人来了。”
王上未睁眼,轻嗯一声以示回应,道:“昭妍,还请换个欢快些的曲目。”
演奏间在女官身后,与卧榻隔着一层帷幕,里面的乐师昭妍应了声是,转手换成了《春江花月夜》。
等春江花月夜前奏将完,王上方道:“瑶和,叫肃卿进来吧。”
女官瑶和点头应是,朝殿门方向高声道:“宣颜肃卿觐见。”
等待已久的值殿官,立刻复述道:“宣,颜肃卿觐见。”这一声如黄钟大吕,在殿值官刻意发力的情况下,震得殿门等候的颜肃卿耳鸣阵阵。
颜肃卿强忍耳鸣不适,边小步进殿,边心里暗骂:“这朱憨子,故意的吧?叫的我都耳聋了,等会儿进去了,怎么听清王上训话。”
颜肃卿刻意放缓脚步,等耳鸣稍轻,靠近卧榻后,躬身行礼道:“臣下见过王上。”
王上睁开双眼,道:“肃卿,下朝来见,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颜肃卿擦了擦额头汗水,道:“启禀王上,两个消息,一个不知好坏,一个是坏消息。”
王上叹了口气,道:“唉,阜云城陷落,坏消息一个接一个啊,不知好坏有时比单纯的坏,还要让人讨厌。挨个说吧。”
颜肃卿看了眼女官瑶和,乐师昭妍。
未等瑶和与昭妍说话,王上摆摆手,道:“快说吧,都不是外人。”
颜肃卿从袖里取出一卷画册,递给瑶和,瑶和检查一番,发现没有问题后,才呈给王上。
王上打开画册,画册里绘画的,赫然是昆家马车坠落河谷后遗留的残骸。
王上看完,合上递给瑶和,道:“肃卿,这画册是什么意思?”
颜肃卿道:“王上,臣下怀疑这是阜云城主或者犀照先生的逃难马车。”
王上翻身坐起,追问道:“有何判断依据?”
颜肃卿回道:“马车车辕内藏着此物。”
瑶和将颜肃卿手中紫黑玉牌取走,转身呈给王上。
王上接过玉牌,入目一观。玉牌上写的是:代王巡狩。
王上翻看玉牌,问道:“有郝文然和昆问的其他消息吗?都快一个多月了,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嗯?”
颜肃卿察觉王上语气烦躁,连忙行礼道:“回禀王上,狼族此次突然进犯,阜云城中的北蝶卫准备不及,损失惨重,而且我人族和狼族外观迥异,新派的探子难以摸进阜云城里打探消息。但我已经安排南诏城,九江城,排云城的北蝶卫探子盯紧阜云城四周,广发画像,如有阜云城主和犀照先生的消息,立刻有报。”
王上轻道:“暮鼓送夕阳,箫声迎圆月。郝文然那个饭桶找不到也就罢了,反正我也打算把他下狱。但,昆问这种文才还是要珍惜的。”
颜肃卿连连应是,虽然他心中觉得阜云城主郝文然,是阜云之变中比昆问还要关键的人物,但王上现在明显在气头上,也不多言了。
王上最近坏消息听多了,觉得心中烦闷,只想快些享受闲暇,挥袖道:“下一个消息是什么?”
颜肃卿赶忙道:“申境向边境增兵了。”
空气陡然一静,殿内的琵琶声同时消散一空。
咔嚓一声脆响,王上捏碎刚端起的茶杯,肃然道:“此事确定了?”
颜肃卿回应:“经臣下核对三处消息,已然确认:十日前,申境焚虎营就已离开雄靖城驻地,兵分两路,赶往药芝城。预计再需五日就可抵达。”
瑶和收拾干净地上的碎片,为王上重新换上一套茶具后,默立一旁。
王上招手道:“瑶和,你带着朱勇罕去找岳武将军,让他来净乐殿一并议事。对了,先给肃卿看座,顺便把岳武将军的座位一并摆上。”
瑶和点头一礼,在颜肃卿的感谢声中搬出两个锦凳,为颜肃卿摆好后,转身向殿门行去。
当颜肃卿坐下,王上话起家常:“肃卿啊,你执掌北蝶卫有六年了,觉得北蝶卫可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颜肃卿拱手道:“王上,自二代云穆王创立北蝶卫,到如今也发展了五百余年,三司模式渐趋成熟。目前三司各司其责,听风司遍埋耳目,织网司甄别谋划,暗刺司谋刺叛逆。臣下认为,北蝶卫不需改进。”
王上点点头,道:“嗯,肃卿能说这番话,也证明你没有在北蝶卫白待,但,肃卿你漏了一点。”
颜肃卿讶道:“漏了一点?请王上解惑。”
王上扯来茶桌,为颜肃卿斟茶,道:“这次阜云之变,北蝶卫可以说是毫无建树。这点提醒了我。”
“云境的眼睛耳朵,不能平时顶用,一遇到类似阜云之变的特殊情况,就又聋又瞎。”
“你也别着急辩解,我不是责怪你,或者北蝶卫的三名司直,”王上摆手安抚想要发言的颜肃卿,道:“最近反思阜云之变,觉得北蝶卫不合理的地方在于,一城统领垂管一城密探。此次犀照先生不见踪影,密探互不相识,各自为战,力量不统一,最终导致北蝶卫此次大败。”
“我能看到大败原因,肃卿你肯定更能看到,但我知道你心中担扰其他朝臣攻诘,所以,我把问题点出来,由我承担阜云城北蝶卫失利之责,你只需要操心北蝶卫如何改革。”
颜肃卿有些感动,登位这么久,王上还是以前的王上,没变,依旧没变。
颜肃卿当即拱手道:“是,肃卿谨遵王命。三日后给王上一个方案。”
王上摇手道:“方案暂时不急,你心中知晓方向即可,这段时间还是先集中精力应对狼族与申境之事。另外……”
突地,殿门传来朱勇罕的大声唱诺:“岳武将军觐见。”
王上被打断思绪,语塞后,没好气地道:“朱憨子,我还没聋呢,每天嚷嚷什么嚷嚷,饭吃饱了是吧,好!瑶和把他一起带进来。”
殿门一阵骚动,几息后,瑶和身后跟着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头,面如重枣,披挂的白色重甲随他的步伐铿锵作响,甲片互相切削间发出刺耳的碰击声,让殿内众人有置身战场之感。
二人身后是尾随的朱勇罕,身量极高,面相发福,整个人局促不安。
噹的一声,军盔磕地有声。
岳武将军到达王上座前,以军伍礼仪单膝下跪,低首道:“末将参见王上。”
王上伸手虚扶,道:“岳将军不必多礼,先坐下休息,饮完这杯易武茶再讨论。”
等岳武入座后,王上看着孤零零站着的朱勇罕,道:“大声见礼啊,怎么不张嘴了?”
朱勇罕拱手道:“净乐殿殿值官朱勇罕见过王上。”
王上盯着朱勇罕轻笑,道:“都说你朱憨子人如其名,既勇且憨,神行旅的常旅正还向我讨要你,说你是云境里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
朱勇罕谦虚道:“常将军过奖了,小的觉得自己只是嗓门大,仅适合为王上看门,唱诺。”
“哈哈,憨子还知道谦虚,你且在一旁听着。瑶和,为朱憨子倒杯茶。朱憨子,凳子不够了,你将就些,站着喝茶,”王上吩咐声,侧头面向岳武,道:“岳将军,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北蝶卫探明,申境焚虎营正朝着药芝城行军,五日后抵达。”
岳武思忖片刻,道:“王上,镇王军与神字四旅都去收复阜云城了,王庭目前还有兵马吗?”
王上起身踱步:“百越郡那里,尚有三营人马,合计八千人。岳将军你需要用八千人,坚守七天,七天后,才有援兵。”
岳武道:“既然云境需要,那末将便去百越郡坚守七天。焚虎营是申境不多的百战精锐,申境在四王会盟上也多加宣扬,声称此营士卒以一当十。哼,末将早就不服了,正好借着此次机会,亲自去掂量掂量,看看焚虎营的水分是多是少?”
王上笑道:“这种豪言壮语,云境内只有岳将军才敢讲,那我这个王上也不能差了。瑶和,去把镇兵锏取来。”
岳武忙站起摇手阻拦瑶和,随即拱手道:“王上,不可啊。镇兵锏如王亲临,意义非凡。末将担待不起。”
王上笑道:“岳将军莫慌,瑶和,赶紧去取镇兵锏。”
瑶和应了声是,转去后殿时摇曳生姿。
朱勇罕觉得岳武将军不太知趣,那可是象征王上亲临的权杖啊,而且自身还是神兵利器,揣着疑问,手指探了探旁边的颜肃卿道:“枢密使,岳将军怎么不接呢?多好的机会啊。”
颜肃卿心里暗想憨子就是憨子,这么显眼的意思都不明白,但王上明显有提携此人之意,自己不能平白恶了,组织一番语言后,轻声道:“朱殿值,正如岳将军所讲:镇兵锏自身意义非凡。如果事情办好了,自不必多言,如果事情办坏了呢?朱殿值,您细细品味。”
朱勇罕稍一思索,额头登时沁出汗水,朝颜肃卿点头致谢。
瑶和双手捧着一根陈旧的,满是刀痕剑印的九节鞭,恭敬地呈给王上。
王上单手抓起,举在岳武面前,庄重道:“岳将军,接锏!”
岳武虽有些不情愿,但王命已下,自己也无其他理由拒绝,只能戴上军盔,单膝跪地,接锏道:“末将领命。”
王上眉眼带笑,接着道:“瑶和拟诏:奉天行道,承运人族。孤,特命岳武将军持此镇兵锏,节制百越郡一切军政事宜,封命直至云申边境战事平息。钦此。”
岳武听到这封诏书,心里的石头才降了降,道:“末将先在百越郡坚守七天,还望王上调配援兵,按时到达。”
王上托起岳武,道:“岳将军放心,援兵七天后必达。这里先给你填补个人手。朱勇罕,过来。”
朱勇罕应了声,放下茶杯乖乖地侍立在王上,王上满意地看了看的朱勇罕身量,道:“岳将军,朱勇罕为你做一名冲锋的马前卒,如何?”
岳武曾亲眼见证,朱勇罕将重两千斤的祭祀大鼎,从王庭扛到天坛。这两地相距三公里,朱勇罕全程脸不红气不喘,借此得名云境第一力士。
岳武心里盘算,如果到时候给朱勇罕配上一身重甲,再拿上狼牙棒,紫金锤之类的重型兵器,对上焚虎营的浮屠铁骑。
好,就是他了,以点破面的关键手。
岳武抱拳道:“朱殿值适合此次对阵焚虎营,末将谢过王上。”
朱勇罕却是慌了,摇头摆手道:“我不合适,不合适啊。”
王上脸色一黑,高声道:“你哪里不合适?天生神力,动作敏捷,好几次安排你随军出征,每次都找理由挑借口。你说你不去冲锋陷阵,留在王庭内干什么,等着老死吗?”
厉吼声将另外五人吓一跳,朱勇罕嗫嚅不语,岳武与颜肃卿不明就里,瑶和却是眼睛红了,隐隐间还能听到昭妍的一声轻叹。
王上听到叹息声,神情也是一缓,回忆起当年自己遭刺时,朱父挡刀的一幕,对朱勇罕道:“唉,这几年,你拒绝这么多次,我也早该想明白了。既然你志不在此,那还是好好留在我身边吧。”
朱勇罕不明白王上因何怒吼,又为何改了主意,但能留在王上身边当是极好的。他高兴地行礼:“谢王上留我在身边。我以后会比现在更努力,努力当好一名殿值的。”
岳武却是不干了,朱勇罕要是可以到百越郡,阵前突击交给他就够了,自己好好坐阵后方谋算,胜率会高很多啊。
岳武刚想发言,就听瑶和道:“王上,让我劝劝朱殿值吧,或许他就转变心意了呢?”
朱勇罕瞬间炸毛,刚想表态,就被瑶和一脚踩实脚面,拧动的脚后跟,把后面要说的话憋了回去。
瑶和见王上没有反对,就牵着朱勇罕去了殿前空院,好好说服朱勇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