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云城,大帐,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颜肃卿跟在何杰尊身后,看着不远处的大帐,先是点点头,但借着月光,发现大帐四周都是横陈的碎砖破瓦及黑漆的木头后,疑惑道:“大帐怎么安在这里?阜云城中什么时候多了一片废墟?”
何杰尊脚步不停,也不回头,道:“这里是阜云城城主府,狼族攻城时,放了把火,就把这里烧成了这样,祁帅带我们收复阜云城后,考虑到重建城主府的困难,便直接在这里设立大帐,不过因为人手不够,所以大帐四周还没有来得及清理。”
颜肃卿点点头不再多言,等何杰尊快到大帐时,他摸出一块腰牌,扔给了门口值守的士兵,道:“快些核验,每次都磨磨唧唧的。”
接住腰牌的士兵说话慢条斯理,脸色不咸不淡,道:“何旅正,报口令。”
何杰尊:“大河向西,唯武威扬。”
士兵点点头,瞄了颜肃卿一眼后,又道:“何旅正身后跟的是谁?报上名来。”
颜肃卿回道:“北蝶卫颜肃卿,来此参见祁帅。”
士兵觉得这名字耳熟,却又没见过眼前之人,不由多打量了几眼。
颜肃卿没有反应,何杰尊却是不耐烦了,抬起马鞭,顶到了士兵的鼻头上,使得士兵微微后仰,道:“你个瞎眼的家伙,北蝶卫枢密使大人亲至,你还敢拦下?”
说完,何杰尊抬鞭欲敲这值守士兵的头盔。
颜肃卿搭住了何杰尊的胳膊,对略微发愣的值守士兵温和笑道:“这位小哥可否进去通报一声,就说颜肃卿受王命来阜云城,有事要和祁帅相商。”
士兵回过神来,连连点头,掀开帐帘,小跑进去汇报了。
何杰尊却是不依不饶,道:“你就不该拦我,这马小二,每次都磨叽半天,平白耽误我等时间,我和祁帅建议好几次了,要把他换掉。”
颜肃卿问:“那祁帅什么态度?”
何杰尊一默,道:“祁帅每次都是回绝。”
颜肃卿略带提点,道:“何瞎子,大帐归祁帅管,不归你管。祁帅用人自有他用人的道理,你不在他的位子,考虑就没有他全面,我知道你性子急,脾气直,心里憋不住话。可军伍之中,不只需要能拼能杀,还需要揣摩人心,揣度人性啊。”
何杰尊连连摆手,道:“颜大人,每次见面,你都这么说,可你哪知光复故土刚靠嘴皮子说不行啊,上阵杀敌,不就是靠有话直说,勇往直前吗?难不成我直面敌人,还要好言相劝、循循诱导?这怎么可能嘛。再说,军中本就如此,是这马小二当军人不够纯粹,不怪我。”
颜肃卿不由叹了口气,转念一想,换了方式劝导:“何瞎子,我问你按照云境十斩,如果值守士兵不允许你进入大帐,而你强突进去,事后,你会得到什么惩罚?”
何杰尊对军中条令极为熟悉,道:“轻者鞭八十,重者立斩。”
颜肃卿顺话而讲,指着大帐门帘,道:“那如果神字序列中,还有庞硕那种叛徒,他现在和值守士兵串通好,安排一个士卒,对你假传军令,说祁帅有要事召见你。可等你到了门口,那值守士兵就如马小二一般,对你各种刁难,你能心平气和吗?
“到时候再用点手段,你何瞎子在大帐门口造下了人命,你多张嘴都说不清。如果,庞硕适时出现把你斩了,我相信,你何瞎子是白死的。当然,等庞硕身份败露的那天,你何瞎子自然能声名昭雪,把一同陷害你的人斩杀,告慰你的在天之灵。可,人没了,就是没了。”
何杰尊越听越虚,待颜肃卿讲完,他思考一会儿后,抹了把冷汗,感慨道:“么了个巴子的,你小子说的我都不敢进大帐了,不愧是谍目头子啊,满肚子都是阴谋诡计。”
另一名值守士兵没有乱动,但地上却多了几滴水渍,他握着长枪的手松了松,心里暗想:“北蝶卫枢密使果然不是一般人,张口就是坑杀旅正,听得人冷汗直冒,看来以后还是少和北蝶卫的打交道。恩,等今天下值,我要好好劝劝马小二,他那副做派几名旅正都看不惯了。万一真出现颜肃卿讲的情况,那他被坑死了,还不知道。”
稍顷,马小二回来,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道:“何旅正、枢密使大人,祁帅有请。”
何杰尊心中思考着方才颜肃卿的话,没有和马小二打招呼径直走了进去,在外人看来,何旅正和马小二之间,关系一如既往的差。
颜肃卿则朝马小二点头微笑,道了声有劳了。
颜肃卿继续跟着何杰尊向前,看见祁帅后正要行礼,发现何杰尊还是那般恍惚,还在往前走,连忙拉住他,狠狠地掐了一下,疼的何杰尊一声哎哟。
何杰尊清醒后,意识到自己已在大帐中,立刻朝帅案后的祁帅行半跪礼,道:“末将参见祁帅。”
颜肃卿紧跟着躬身行礼:“肃卿见过祁帅。”
端坐帅案后的祁帅,左手扶案,右手捋须,对着何杰尊道:“何旅正快快起来,怎么突然行此大礼啊?老夫受不住呢。”
祁帅转向颜肃卿时,却是板起脸来,道:“半吊子,一年半没见,你精神还是这么好啊,说吧,王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颜肃卿似是没有听到什么不雅的称呼,道:“祁帅,王上托我给您带的话,要单独和您讲。”
祁帅捋须的手一顿:“哦?单独讲,那老夫明白了。对了,那拨叛卒是怎么回事?听说还捏造老夫我在阜云城内遇刺的谎话,并借机设伏。”
颜肃卿则把自己在陆府听到的,看到的,在脑海里稍作整理后,对祁帅讲了自己被蒙骗来阜云城及遇伏的来龙去脉。
祁帅捋须的手一停,叹道:“人心就是如此,其余几名有冤情的叛卒交由王上定夺吧,剩下的,恩,也不能交给军纪司了,半吊子,就交给你了。”
颜肃卿垂首领命。
祁帅点点头,道:“何旅正,你之前精神恍惚,是遇到什么难以处理的问题吗?要不要讲出来,让同袍们为你解决。”
何杰尊连忙摇头:“不用不用,不是什么大问题,末将自己能办好。”
祁帅嗯了声,接着道:“前几次,你反应的问题,大帐值守马小二,态度恶劣,品行不端,老夫思量再三,决定将其撤换,何旅正意下如何?”
何杰尊一惊,连忙摆手道:“不,不用,马小二,呃,马小哥尽忠职守,对出入大帐的人均严格检查,是对祁帅和大帐其他同袍负责的做法,之前是......嗯,之前是我个人过于狭隘,意识不到祁帅行事的深意,是末将的错,是末将的错。”
祁帅诧异地看了一眼何杰尊,心说这糙汉子怎么突然转性了,不过也是件好事,便接话道:“何旅正能体恤普通士卒,是好事。若在场的诸位同袍,皆能像何旅正这样一日三省,对我等收复宁远,也是莫大的好事啊。诸位旅正,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帐内的众人内心想法不提,表面都齐齐向祁帅拱手行礼道:“谢祁帅教诲。”
祁帅摆摆手:“哎,不用谢我,要谢就该谢何旅正,他可是亲自为众将士做表率的。”
众人又齐齐向何杰尊拱手示意道:“谢何旅正亲做表率,点拨我等。”
等何杰尊手忙脚乱的回礼结束,祁帅挥手道:“好了,你们都各回岗位,我要和半吊子讲话。”
“是。”
众人一一离帐后,大帐内只留祁帅与颜肃卿二人。
祁帅踱步而下,影子摆动间,走至颜肃卿面前,道:“就咱们俩了,说吧,王上又有什么吩咐。”
颜肃卿回道:“王上期望我等寻找灵气。”
祁帅疑道:“令旗?王上要我去寻找令旗?哪个兽族的?是为了扰敌使用吗?”
颜肃卿摇头道:“不是令旗,是灵气。”说完,颜肃卿运用罡气,在帐内厚实的地毯上划出灵气二字。
祁帅低头看字,在灵字上多看几眼后,用脚将字迹毁去,抬头问道:“这个灵,我该怎么理解?”
颜肃卿想到六代云王的原话,便如实复述一遍:“凡人闻灵,身轻体健。玄修炼之,道寿三千。”
祁帅瞳孔猛缩一下,思忖一会儿道:“这个消息,除了你、我和王上,还有谁知道?”
颜肃卿摇头道:“就我所知,王庭层面,仅老师您、我和王上知道,坊间如何,我便不知了。”
“老师?”祁帅喃喃一句。
颜肃卿肯定道:“是,您一直是我老师。”
祁帅看向颜肃卿的目光温和了些,道:“你还认我这个老不死的,是你老师啊。”
颜肃卿苦涩地笑笑,看向祁帅时,感觉视线蒙了一层淡淡薄雾,道:“老师,当年的事都过去了,您的教导之恩,肃卿永生难忘。”
祁帅喟然长叹,道:“是啊,当年的事,一眨眼都十几年了。那个喜欢和上官对着干的刺头,都快成老头了。”
祁帅似是想到什么,旋即道:“你可不能向王上透露你我关系啊,不然......”
颜肃卿打断祁帅,道:“老师,王上在我任职枢密使前,就知道了。”
祁帅一愣,道:“那王上怎么还......自古以来,统兵大帅和谍目首领关系紧密,都是为王者的大忌啊。”
颜肃卿道:“老师,我在这里复述一句,王上当时对我讲的话,老师可想听?”
祁帅好奇道:“肃卿你别卖关子。”
颜肃卿朝着王庭方向,遥遥拱手,以示敬重,道:“当日王上对我说:‘这天下可以容人,孤就可以容人。’”
祁帅听完,嘴里重复念了几遍后,不由敬佩道:“好气魄,不愧是六代云王,不愧是我云境的王上,这是胸怀天下的大志啊,老夫佩服。”
颜肃卿赞同道:“是啊,这般胸怀天下的王者,才值得我追随,追随王上干一番大业!”
祁帅连连点头,收拾好心中情绪,接着问:“刚才,肃卿你说坊间是否知道灵气,你不知道?”
颜肃卿回道:“老师听说过两个月前阜云城的奇雨,和近期的南诏城浩荡之声吗?”
祁帅点头:“嗯,都听说了,奇雨好像让狼族士兵受损,咳血不停。浩荡之声是喊的什么?呃,天地灵归,是吧?”
颜肃卿应道:“是的,浩荡之声过后,南诏城再次天降奇雨,我到南诏城后,便察觉到空气中多了股莫名的,嗯......气体。”
祁帅今天觉得自己好奇之心太多,不是一个为帅者当有的内涵,但听完颜肃卿的话,还是止不住好奇之心:“气体?什么气体?”
颜肃卿道:“一种让人舒服的气体,我呼吸间就感觉自己筋肉受到震荡,内脏受激而动,为此多上了几次茅房,呃,排出的秽物都是不堪入目,极为刺鼻的。”
祁帅一阵思索后,道:“看来这气体对修武者的身体也有影响啊,那你现在呢?对身体的掌控程度一如往常吗?”
“目前来讲,我运转罡气如旧,但后期是否仍有影响,我也不知,”颜肃卿略有迟疑道:“但我感觉自己触摸到了先天之后的路。”
祁帅望向颜肃卿的目中满是惊骇,体内罡气骤然爆发,众所周知,修武者踏入先天便已经是头顶天花板了,人皇时代太多如彗星一般的武学天才,卡在先天期而老死。
颜肃卿刚才的话意味什么?意味着他摸索到了一个踏入先天之后的方向,别小看这个方向,哪怕是一个方向,也会让现在域境中的全部武修疯狂。
祁帅边向颜肃卿道歉,边收束着自己的罡气,他在大帐内来回踱步,背后的双手一直互掐。
最后,祁帅脚步站定,凝视颜肃卿,道:“肃卿,你刚才说的话,我从来没有听过,你听我讲完,记住!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也不准向王上汇报此事,除我之外,不准再告知任何人,这个任何人,包括......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