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君?”
回过头来看到容貌,甘逊才认出唤自己名字的那人来。
他也是丹阳人,其父张磐曾担任过交州刺史,也算是在乡里有名的人物。那位张方伯更是与甘逊的父亲甘老府君有着不浅的交情,所以甘逊还未到北海读经时,他与这位张少君也是时常能见到的。
而两人的长相变化与以前都不大,所以能认出来对方倒也不奇怪。
“许久不见了,来寻陶县令的?”张驰腰间兜着数个刚洗过的蜜桃,见着甘逊,也是赶紧递了一个出去,
“尝尝,这桃儿,扬州可买不着。”
不止是张驰,甘逊视线范围之内,有一腰间配剑,披裘配玉的俊朗青年也举着颗蜜桃向身旁一位老翁递了出去,并说了与张驰一模一样的话。
不同于甘逊的从容,那老翁接桃的手都有些颤抖,拿在手里也只敢捧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那桃,几乎都要痛哭流涕起来。
“愣着做甚?吃啊!”
那青年怒喝一声,可那老翁受到惊吓依然只是朝后踉跄了两步,手里的桃仍攥得紧紧的。青年看似有些愤怒了,上前一步夺过桃来硬塞进了老翁嘴里,虽只是留下两行牙印,可他似乎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转而微笑点头又露出了一个满意的表情。
“既吃了我的桃,那你身后的这所院子,是否能归我了呢?”
老翁顿时大惊失色,连忙跪地叩首求饶:“士孙主记!非是老头我不识抬举,可这院子乃是祖宅,代代传下来,是我全家命脉所在,不能丢啊!还望士孙主记高抬贵手,饶过老头我这一次,日后必有报答按时送于主记府上!”
甘逊咬着桃子看了许久,这桃子别人不识,他甘逊还能不认得吗——青州蜜桃,甘逊离开北海时,特意运了一车回来,只不过后来遭劫匪全抢去了。若说价值,别说一车了,就是百车蜜桃,也抵不得那老翁身后院子十分之一贵重。可那姓士孙的混蛋主记居然想用一颗蜜桃去换别人家的祖宅,更何况那老翁都已有所退让了,那人渣主记居然还不罢休。
他将眼睛一横,身后十来个壮汉皆蠢蠢欲动,晃着手中的桃子轻蔑地望那老翁,“你的意思是说,想抵赖咯?”
老翁的脾气之好,于他对于这些上门找麻烦的人的态度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了。可总有脾气不好的,有一原本站在老翁身后冷着脸一言不发的壮年男人终于是忍耐不住,他走上前来,拾起了那颗已经烙上了两行牙印的蜜桃,抬手便往携剑青年脸上砸去:“姓士孙的!我告诉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父亲一再忍让,并不是怕了你!只是恐生事罢了!你那蜜桃再稀有又能如何……”
话正讲到激昂之处,忽然停顿了下来。那姓士孙的青年人拔剑而出,直接就将那壮年男人的脑袋削了下来。
“若你再不识抬举,死得就不止一个儿子了。”
见到如此场面,那年迈老翁又如何还能保持神智清明?当场就气晕了过去。而那老翁其他家人又如何能受得了此等委屈?随手抄起能用的家伙就与那个姓士孙的青年人以及他身后的十来个壮汉扭打在了一起。
甘逊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
但他并非那种盲目正义之人,身死过方知命重,他现在比任何人都要谨慎惜命,见周围行人遇此情况并未是选择围观而是避之不及,他当然知道那位士孙主记的来头肯定不小。而他初来乍到,还是一介白身,并且他今日是陪郑善一起出来的,无论如何,他都不想惹上这种来历不明的麻烦。只是在嘴上同身边的张驰暗讽了一句:“却不知是哪家的子弟,竟然有如此大的威风?”
张驰不怒反笑,看他的模样,或多或少居然还有些得意:“那人是我夫人的兄长。”他兜着腰间的桃子向前走去,“这老头家宅子的地段奇好,我先前来谈过许多次了,愿意出高价买他的院子,希望能改建成酒楼。可这老头迂腐得很,硬是不肯卖我,还得多亏了士孙兄,今天我才有望能将这院子拿下来。不过话说回来,”张驰回头瞅了眼甘逊,“有个当太守的老爹也就这点好了,想干点什么事情,都还方便。”
随着那姓士孙的主记将剑插入那昏死老翁的后颈里,方才这祖宅门前的动乱也就完全结束了,这老翁家人中刚刚动手的那些,无一活口。张驰大笑着将兜里的桃子分与那些手中刀刃上还带着血的壮汉,嘴里还夸些“干得漂亮”之类的话……这让甘逊是完全看不下去了,他也根本再没心思去买些糕点之类的小吃,扭头就又钻进了身后医庐里,等郑善换完包扎,又买了些药,他也没有什么兴致于这县城中闲逛了,与自己夫人道了声抱歉之后就回了陶府。
“你找陶谦?”
主厅前的一座假山旁,有一小孩爬在上面向四周观望,似是在警惕些什么。这便是那位年方十二岁的陶家老三,疯儿陶棋了,整个陶府上下,也就只有他与他的母亲敢对陶恭祖直呼其名了。
甘逊点了点头,他这么急着回来,不是为了别的,实在是心中气闷。刚刚见着的那老翁且不说,张驰兜着的那些蜜桃,除了是劫了他甘逊的车队得来的,可还有其他来路?因此,甘逊几乎可以断定,这舒县城的匪贼源头,即便不是那位张少君,也或多或少会有些沾染,只是苦于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无法给他定罪罢了。所以甘逊才会想来催催自己那位姐夫,让他抓紧些给自己在县里谋个实际点的职位,让他能够亲自去查这匪贼案件。
“陶谦现在火气大着呢,就算是你,他怕是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给你看。”
“那正好。”
甘逊无视掉了陶棋的警告。其实他回来陶府以后就发现了,不止是他一个人气闷,这整个陶府上下所有人,好像都含着一股憋屈劲。而且,早前自己姐姐说的那位贵客也是一点不见人影,由此,他大概也可以想象得到,八成是那位贵客在这陶府里干了什么混帐事然后便逃之夭夭了,只留这整府的人郁闷非凡。
甘逊径自走近了主厅里,而他脚下靴子刚跨进门廊,和地板磕碰发出声音,便引来了屋中人一声喝骂:“滚出去!今日谁来我也不见!谁的面子我也不给!”
连带的,还有一只青铜酒樽于半空中翻滚,带着一泓飞泻的白色,劈头朝他砸来。
见那酒樽于空中转得飞快,甘逊双眼一冷,一股凛然之气蓬勃生出,他轻易便捏住了那只酒樽,大步踏上前去毫不客气地坐到了陶谦对面,又很用力地使那酒樽落在了二人身前案上。
屋内男人一直低头自顾自喝着闷酒,听见动静,他微微有些愣神,随即又慵懒地扬起了脑袋来。双颊上因为酒的劲力染上了些许红色,而这也使得他望向甘逊的眼神更加显得灼热。
他没说话,打了个不怎么响亮的酒嗝。加上甘逊刚刚拿回来的那一个,长案台上一共有两只酒樽,陶谦举着酒壶将那两个酒樽依次倒满,又自己端了一杯,一饮而尽。这却已经是要给来人面子的意思了。
甘逊也学着他的模样,端起酒樽,满饮杯中酒。两人对坐,也不交流,就只是喝酒,颇有些借酒浇愁的意味。
直到两人都完全醉了,光是坐着都摇摇晃晃地不得稳定,两人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许久不见,恭祖你的脾气却是跟着住的房子一样,越来越大了。”
“脾气大是改不了了。”陶谦突然冷笑一声,完全是一副半醉不醒的样子,却静若处子,并未继续借酒发疯,只是用鼻子哼着发出声音:“可在这舒县城中,陶谦区区一介县令,房子大却是不敢认的。”
“哦?”
甘逊酒量不比自己这位久历官场的姐夫,还没喝上几盅,已经是昏昏欲睡,虽然心中还是气闷,却已经是没了脑子去想太多的事情,也完全没听出自己姐夫话里的嘲讽之意,只能趴在案上傻愣愣地接话,“听你这意思,莫非是这舒县城中,比恭祖你家府邸宽敞的人家,还不止一户?”
“自然是不止一户!”
陶谦乍然叫嚷了一句,说话间鼻孔里还发出些呼噜声,看着完全是一副醉汉的样子,可他的意识却比甘逊要清醒许多,他摇头晃脑地掰着手指头细细数着:“要说房子大啊!这舒县城里第一位的,哪家人能比得过姓周的?安阳乡侯你晓得吧?”
甘逊微微颔首。
虽然酒醉,但他也不至于就无知。舒县周家嘛,不止是在庐江出名,甚至于在全天下说出名头来都是响当当的存在。家里两千石辈出,前些年才刚去世的周景周仲飨老爷子更是官至三公,死后还被追封了个安阳乡侯,如今由其长子周崇袭爵。
“周家毕竟是名门,比不上就比不上,也没什么好丢人的。”听陶谦那语气,显然是对人家安阳乡侯没什么好感,甚至有着极大的怨念。可甘逊即便是神智再不清醒,也可以知道,这舒县周家并不是他们这对哥俩现在可以惹得起的,所以只是借着酒气说了些猖狂话,便一语带过了,“不过恭祖你已经举了茂才,如今刚一上任便是千石的县令,前途远大,想必进位个两千石也是没得跑的,若是运气好些,能当个县侯也说不准呢。到了那时,还指不定谁家的房子大咧。”
“我才不跟他姓周的比!”陶恭祖大手一扬,是满脸地不屑,随即一拳带着愤怒砸在身前案上,却又换了一个极其憎恶的表情,“他周家屋子再大也与我陶谦没甚关系。可兴国你猜猜,这舒县城中,除了他姓周的外,屋子第二大的那户人家,是姓什么的?”
“这个嘛......”甘逊端起下巴,略作思索状。
一般县城中,县令或县长便是最大的官了。汉承秦制,万户以下的县置县长一人,秩三百石或四百石。万户以上的县则置县令,秩千石至六百石,其中以六百石居多。这就更显得陶恭祖这个千石县令的身份尊贵了。
不过,在这舒县城中,县令为尊的原则似乎并不适用,因为舒县乃是庐江郡治。也就是说,陶谦现在的顶头上司亦在这舒县城中。
只是,以现在甘逊的状态,他并不能思维缜密地做出这样一系列的推理,只能是凭着潜意识里知道的事情说出答案:“你说的那户人家,莫非是庐江太守?”
“猜得不错!”
陶谦更加显得激动,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才使得情绪稍微平稳了一些下来,“兴国你不妨再猜猜,这庐江太守乃是何人?”
“是张磐!”
这下甘逊立即就清醒过来了,他原本当然是不知道如今的庐江太守是为何人的,可今日与郑善出去转了一圈,遇着些不愉快的事情,便将张驰张磐这对父子的名字以及某个姓士孙的主记牢牢地镌刻在脑海中了。
“枉那张磐先前还以为官清白闻名,我今日再见他儿子方才知晓,他先前流传于世‘夺橘挞卒’的故事,完全是欺世盗名。”
“哼!为官清白?”
陶谦不由冷笑一声,听着自己这位小舅子的话,他这个做姐夫的也是深有同感:“你以为他张家的府邸为何能那般大?莫非是朝廷看他行将就木,命不多时,念他劳苦功高可怜他才给的么?荒唐!若是他当真为官清白,那先前我与业之赠与他的那些钱财丝帛就应当一直都躺在我陶家的院子里!”
本来说到张磐时,甘逊与陶谦应当是同仇敌忾的,可说到“钱财”与“丝帛”,甘逊又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恭祖你,为何要向张子石行贿啊?”
“还不是为了今年的孝廉!”
甘逊不由叹息了一口,他当然知道孝廉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这位姐夫一直以来的愿望,对于陶谦那三个儿子的具体情况,他更是了若指掌。
孝廉乃是汉武帝时设立的察举考试,为岁举,即各郡每年按规定人数向中央举荐人才,人口满二十万的郡每年可举孝廉一人,若是人口有了四十万,则可举两人,以此类推。不过说是考试,可实际上,每年郡中想举谁为孝廉,还是由郡中长官说了算的。而等孝廉到达中央之后,会进到郎署当一段时间的郎官,之后中央再根据其当郎官时期的表现,决定赋予其各种不同的官职。有可能是县长,县令,也或许能够留在中央任职。但不管怎么说,举孝廉制度,是这个时代人想当官的主流途径。
“张磐去年便答应于我了,他叫他儿子张驰与我说过,今年郡中孝廉的名额,必定有一个会是允之的。”陶谦越说越气,“可谁能想到,我苦心筹备了好几日,为的便是今日于府中设宴款待他,这厮却与我说,郡中孝廉的名额,已经有一个分给那周家的周尚了!”
看着自家姐夫那气急的样子,甘逊一时之间也是有些无言以对。他倒不是觉得陶谦为了陶应能举孝廉去贿赂张磐有多么不光彩,只是,这样做太容易落下把柄,不利于为官。而那张磐身为两千石太守,收了贿赂却又出尔反尔,就更加显得蹊跷了。一念至此,甘逊终于是收起了那份因为张驰而产生的对于张磐的成见,开始理智去思考整件事情。
“周尚毕竟是安阳乡侯家的人,张磐虽是太守,也总得给人周家面子。可,庐江乃是人口多于四十万的大郡,孝廉的名额有一个定了周尚,另一个呢?又给了何人?”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陶恭祖是更加暴跳如雷了,“张磐那厮,实在是欺人太甚!”骂声阵阵里,脾气一上来,陶谦摸着案上没喝完的酒壶便往门外砸去,“他家儿子去年纳了个姓士孙的美妾,郡里的第二个孝廉,他给那女人的兄长了......”
不待话说完整,陶恭祖的双眼突然睁得溜圆,直愣愣地盯着门廊的方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突然站了一个看样貌应当是金钗年岁的小姑娘,正是陶恭祖家里那个和疯儿陶棋同时出生的女儿,陶琴。
而不等陶谦口中喊出“小心”二字,那刚刚被他自己掷出去的酒壶在他眼中看来,此时已经是变成了如同箭矢一般的存在。片刻后,混着酒壶里荡出的白色,也有一丝鲜红融入其中。
但好在,那“箭矢”只是擦过陶琴的脸颊,在靠近眼睛的地方留下了一道并不明显的痕迹,并没有直接碎裂在她的脑袋上。
“大人。”小女孩面无表情地说道:“棋儿在东街袭击了张府君的车辇,兄长特唤我回来告知大人一声......”
说话间,那女孩一直瞪大着双眼,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般,而直至说完,她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昏阙着整个身子朝后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