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清晨第一缕阳光的照拂下，初秋的寒风化作圣德贤坊后山茫茫的云海，弥漫于群峰之际，于谷地林间氤氲生灭…仿佛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召唤，无数的云，向着那座如利剑般直刺苍穹的绝峰涌去，如四海万国的无数使臣，不远万里自率土之滨赶来朝觐一般。
此时晨光熹微，朝阳初上，遥望峰顶，但见层峦叠嶂，飞檐流光…好一派祥云瑞气。
绝峰远看尖削陡峻，山顶却甚是广阔，四周岩石峭立，奇异嶙峋，中间却是一个大大的水池。一汪泉眼扑腾扑腾冒着热气，急涌而出的温泉将四周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水雾当中，似明未明，亦幻亦真。
池畔有座古朴雅致的小亭，飞檐斗角之间爬满了绿色的长藤，新叶如玉，黄花初绽，亭前亭后古木参天，清幽静谧。
亭中有一张小几，几上搁着一张棋盘，两杯清茶。
两名女子正对坐而弈。
只见执黑子之人是位年已花甲的…女士，宽袍广袖、意态从容，虽已青丝生华发，姿容依旧端庄、风韵犹存…她秀眉微蹙，思索良久，用两根修长的玉指拈起一枚如墨玉般黑亮通透的棋子，轻轻搁在棋盘上，微微一笑，道：
“沁妍的棋艺近来百尺竿头，又有长进。”
“师叔谬赞…”对面那白衣胜雪、清丽如仙的年轻女子却是不假思索，信手拈起一枚如她身上白衣般莹洁无暇的棋子，旋即稳稳的放下。她举棋之时甚是果断，落子之际却是老成持重，仿佛手中执着的不是一枚小小的棋子，而是一座万仞高山一般。
那年长女子皱眉凝视棋盘良久，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没再继续落子，而是臻首微抬，用眼角已有些鱼尾纹的美目看着对面的那张正如朝阳般绽放的绝丽容颜，有些无奈的道：
“江山代有人才出，师叔终究是老了…”旋即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小口，又轻叹了一口气，似有些物伤其类的续道：
“我圣坊历代国之栋梁、中流砥柱层出不穷，他们穷毕生之力，关注民生，领袖群伦，拯救万民于水火。贤圣之名，天下敬仰…怎奈何，风流终被雨打风吹去。”
对面那白衣女子闻言却未立时答话，而是拿起随意至于脚边的茶壶，恭恭敬敬的给她斟了一杯茶，稍一思索，侃侃而道：
“关注民生、领袖群伦…并非脱离民众，高高在上，视芸芸众生如草芥；至于拯救万民于水火：世间民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自然生生不息无穷匮也…又须何人拯救？圣坊又凭何拯救世间民众？不过比寻常民众多读了几本书，纸上谈兵，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罢了。倒是若无世间亿万民众辛劳供养，我圣德贤坊早已土崩瓦解，烟消云散，又谈何有所作为，遑论圣贤之名，万民敬仰？”
“师叔”闻言似若有所思，旋即又不以为然的道：
“教书育人，指引万民，怎能说无所作为？至于高高在上，领袖群伦…高低贵贱，规矩方圆，自古如此，饱学之士、国之栋梁与贩夫走卒、升斗小民自不可同日而语；我云秦五千年之王道正统，又岂是西方金发碧眼的蛮夷所能望其项背？至于众生平等…”顿了顿，似想起什么，紧紧盯着眼前那张已卸去轻纱的年轻容颜，用有些恶毒的口吻道：
“若真是众生平等，莫非你与那红尘天使中的风尘女子也并无二致？”
海沁妍闻言却未动怒，只是不卑不亢的抬起头来，微笑着反看了回去，笑容是如此的自然，无一丝勉强：
“所谓圣贤凡人，牛马猪羊，皆众生也…沁妍若生于勾栏瓦舍，与那红尘之中的苦命女子自无区别。”顿了顿，又道：
“倒是我圣坊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却要平白受万民供养，反倒不及那些…身世可怜的姐妹自食其力来得高尚；至于教书育人、指引万民…所谓实践出真知，广大民众的一切智慧皆自实践中来，故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们才是这世间真正的智者。我圣德贤坊近年来脱离实践，纸上谈兵，固守先人遗泽，又有何资格教导指引万民？”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又道：
“天道消长，不主故常。所谓云夷之分，不过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三人行，必有我师，若…夷狄确有可取之处，理当师夷长技，自强不息，而非夜郎自大，固步自封…白云苍狗、斗转星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尚且跳不出‘成、住、坏、空’，世间若真有亘古不变之王道正统，云秦帝国也不会被称作古代帝国了。”
…
“…如此说来，我不如你？”忆安居士凝视棋盘良久，臻首微抬，唇角露出一丝颇堪玩味的笑意，盯着师侄那张青春洋溢我见犹怜的绝世容颜一字一句的道。
海沁妍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问，又似在心中已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千百遍，闻言不假思索的道：
“沁妍不如叶师妹。”
“有理，有理！哈哈哈哈哈——”忆安居士近来心中本甚是郁结，穷尽毕生智慧苦思冥想，仍是心结难解…今晨与这最令自己骄傲的晚辈一番对弈论道，已然似有所得，对方此刻这句话更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令她心中陡然如明镜高悬，豁然开朗，郁结尽去，直如卸下了万钧重担一般。
其时浮云经天、朝霞绚烂，远方一轮旭日正冉冉升起。举目远眺，忆安居士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轻松自在…她复大笑数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旋即洒然起身，对桌上的棋盘再不多看一眼，广袖轻舒负手于后，一步便迈了出去，看似不疾不徐，下一瞬间却已在数十丈之外。
只见她大袖飘飘、衣袂飞扬，便如世外仙人一般极是潇洒曼妙的向峰下掠去…良久，仍依稀可闻有渺渺歌声在山间回响：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归去来兮…却道海棠依旧…”歌声婉约清丽之中难掩豪迈之气，直如天国仙音，又似黄钟大吕，自群峰间跌宕回响，久久不绝于耳…
***
数日后，距圣德贤坊万里之遥的神迹之城中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里。
怀钰正低着头，聚精会神的在案板上切着菜。
细长的厨刀握在他那双有力而稳定的手中，快速的落在案板上，发出一种富有节奏感的声音，案板上的荤素食材随之化作了大小井然形状有序的条条块块，逐渐堆砌成山…
油锅烧热，搭配合宜的荤素食材滑入，爆炒一阵后旋即起锅…阵阵异香逐渐弥漫在小院之中，令人闻之食指大动…不知过了多久，怀钰将最后一个菜小心翼翼的盛入碟中，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满意的抹去了脸颊上的那几滴汗水。
小院之中露天摆着一张不大的圆桌，桌上共有四只碗碟，分别是：葱爆羊肉、鱼香肉丝、宫爆鸡丁…还有一个大海碗中的物事似汤似粥，作红白双色，在上午温柔的阳光下散发出一种五光十色如梦幻般的异彩。
怀钰随意搬了把藤椅在桌旁坐下，有些爱怜的看了一眼桌对面那个正狼吞虎咽的精灵少女，旋即想起什么，小心的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那只海碗中的物事，舀了一小勺放入口中，闭上眼睛仔细品味了一番，半晌后微笑道：
“大有进步，不过似乎还有不小的提升空间。”
“已经很好的了，这三个菜比之帝都最讲究的人类饭店的大厨都毫不逊色…这道‘鸳鸯五珍脍’只是记载于精灵古籍中的传说中的珍馐…从来没有人见过成品，怀钰你已经很厉害了呀…”丽芙小嘴里塞满了饭菜，含糊不清的道。
怀钰闻言没有搭腔，只是睁着那双不大的眼睛认真的看着桌对面的小精灵，那张平凡朴实的脸上，一片喜乐满足。
…
二人用过饭，丽芙自去树屋中午睡，怀钰收拾好碗筷，重新盛了一小碗白米饭，又不知从何处找出三根香来，旋即出了小院，小心的关好院门，向小院后方行去。
行不多时，到得城内一片不大的树林之中，林间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座小小的坟茔，在空旷的树林中看起来是如此的孤单无依…怀钰将那碗米饭端端正正的摆在那无字的墓碑之前，一丝不苟的先对着坟墓鞠了三个躬，点燃香火后又将三支香插在碗中，再次鞠了三个躬，这才退到一旁，闭目用起功来。
只见他右足金鸡独立，左足翘起，脚底朝天，右手绕到身后抚着左侧的腰，左手则从脑后绕过，回到颈前兜住了下巴…姿势看起来虽极是怪异别扭，却如一座石雕一般，绝无半分摇晃颤抖。
但见怀钰那张平凡的脸上神色俨然，显是用功正勤。
过得一会儿，只听呼的一声，怀钰单足发力，整个人陡然跃起，旋即在空中一个筋斗，头下脚上的落将下来，两手撑地，双足并拢，朝天倒立。
不知过了多久，眼看三支香已经燃完，怀钰终于睁开了双眼，只见他鼻尖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全身更是汗出如浆...虽总共没做几个动作，却直如与人激战了一场般。再看那双不大的眼睛倒是英华内敛，湛然有神，不见丝毫疲态。
怀钰双肘微微一沉，整个人已是稳稳的站了起来，他旋即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脚，脱下身上那件汗湿了的衣服挂在一旁的一颗小树上，又从挎包中取出一套干净衣服换上，对着那座小坟复又鞠了三个躬，方才不紧不慢的朝神使殿的方向行去。
与殿前站岗的精灵武士友好的打了声招呼，怀钰旋即向殿内行去，再行一阵，在正殿之后一座精致优雅的小楼之前停下，轻轻敲了三下门，规规矩矩的道：
“姐姐，是我。”
稍过片刻，门发出“吱呀”一声打了开来，露出一张温婉大气的如花笑颜来。
***
“前些日子，随着陆柏棣的落#马，大陆那边顺藤摸瓜牵出了数名高官…这几人均为赵康宁的嫡系爱将…另外，关于神迹之城受袭和其他事件的相关证据都面呈给了总统阁下…圣德贤坊文宗宗主忆安居士昨日在《雁京日报》上发表了一篇署名长文，回顾了一番圣德贤坊往昔的峥嵘岁月，充分肯定了圣坊进入新时代以来取得的辉煌成绩，也正视了存在的种种问题与不足...文末更不露形迹的暗示圣德贤坊对总统换#届一事没有任何倾向，更无代替民众作出选择的资格，社会各界请勿过度猜测解读她前一段时日在《雁京日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最后更正式宣布将辞去圣德贤坊文宗宗主一职…据帝都那边传来的最新消息，赵康宁已辞去刑部尚书职务，很快也将卸任国会议员一职…哦，对了，你们那位‘神功盖世’的沈玉琳院长也已打了退休报告，现在上面正在研究请林院长再度出山一事…”宋大美女一边给正认真看着几份资料的怀钰亲手泡了一杯茶，一边简要的讲解道。
怀钰那双浓眉挑了挑，如两把飞刀一般立了起来，其下那双不大的眼睛旋即眯起，有些困惑的道：
“这说明什么？”
“赵康宁将主动放弃对官邸里那把椅子的角逐…而且，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接近那把椅子的机会。”宋麗低垂眼帘说道。
怀钰闻言却似有些郁闷，拧着眉头眯起眼睛说道：
“可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死了那么多人，明明幕后主使就是他姓赵的，证据确凿，足以将他绳之以法…难道他抛几个陆柏棣这样的棋子出来，再故作潇洒的急流勇退，便能逍遥法外安度晚年？这时候何必与他客气？”
“无论总统阁下还是其他…足以影响时局的势力，他们需要的是稳定，民心的稳定，以及整个云秦社会的稳定…所谓稳定压倒一切；毕竟赵康宁已经对‘稳定’没有任何威胁了不是么？”宋麗一边将杯子递过来，一边耐心的道。
“稳定压倒一切？那那些死了和受侮辱的精灵族人，还有其他人的公道怎么办？难道为了所谓稳定，就可以罔顾法律的尊严，甚至随意牺牲普通民众的生命？”
“上次我就和你说过，在某个阶层眼中，某些看不见的‘规矩’往往比看得见的法律更重要…”
“规矩我懂，但是难道这种规矩可以凌驾于民众的生命之上？”不知怎的，向来随和的怀钰今日倔强的像块石头。
“也没什么凌驾不凌驾的，说到底还是个整体利益与长远影响的问题…”见他有些犯倔，宋麗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
“总统阁下和我们站的高度不一样，考虑的事情也不一样：不仅是这一任的总统换#届，还有今后云秦社会的长治久安，以及云秦政#￥府的体面，这才是他关心的重点…赵康宁主动退出，总统阁下的麻烦已经完全消弭了，至于前者不会不坐牢，对他而言并不重要；相反，赵康宁毕竟曾久居高位，与云秦社会各界不知多少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瓜葛…有太多人不愿意看到赵康宁被彻底打落尘埃，这会让他们都失去体面和安全感…
如今的局面正是总统阁下，或者说云秦社会各界最愿意看到的，就像魑魅魍魉脸上戴了一张张和颜悦色的面具，没有撕破总还能糊弄下去，一朝撕破，那些狰狞的真容不知道要吓坏多少天真胆小的民众。赵康宁这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一旦被彻底掀翻在地，便等于撕破了这张面具…
眼下这件事情就此了局，民众的情绪得到了安抚，云秦社会重新回归了平静，总统阁下和云秦政#府的权威得到了维护和巩固，社会各界的体面也保住了…可以说是各方面都最愿意接受的一种局面，与这一难得的稳定局面比较，赵康宁一个人是否受到法律的公正审判，并不重要。”
“…人类社会，无论肤色种族，无数年来大抵如此。”宋家姐姐最后做了总结，看他兀自有不平之气，又开解道：
“我知道你还在为那个无辜的小女孩的死愤慨…但是如今总算也有人为此付出了足够的代价，而沈玉琳板凳还没坐热就要下课了，林远湖院长也算洗清了不白之冤，叶子也有惊无险平平安安…赵康宁虽侥幸逍遥法外，但他一辈子苦心经营的全部政#治资本也就此付诸流水…你实在没有必要再钻牛角尖和自己过不去…”
…
离开神使殿后，怀钰又去了一趟神迹之城中专门为他设立的炼金实验室，不知忙活了些什么，呆的甚久…返回小院后，日头已然西斜，怀钰找出一副做工粗糙的象棋，与丽芙有滋有味的下起棋来…不知过了多久，月已中天，星光洒落小院，处处虫鸣声声、晚风习习，一片静谧温馨气象…
“呵…我要去睡觉了”叶子打了个哈欠便起身走向树屋，走到门口时忽然回过头，有些生涩的冲他抛了个媚眼，用细如蚊蚋的声音道：
“今晚，你还是不上楼睡么？”
怀钰脸上微微一红，避开她的目光，答非所问的道：
“你先去睡吧…明天一大早我要下山回趟珠岛市，晚上就回来…另外，过几天我可能要离开一阵，帝都那边有些…尾巴还没清干净。不必担心…”
待招呼丽芙上楼休息后，怀钰悄悄返回那片小树林，在离小坟不远处的地上挖出一口沉重的铁箱子，打开来仔细的检查了一遍里面那些寒光闪闪的物事，又点燃了一根粗烟草美美的抽了起来…
抽完粗烟草，他小心的将烟头处理好，旋即将铁箱子负在背上，不慌不忙的向神迹之城的西门处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