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载入史册的夜晚。
朱皇帝今天颁旨,让陪伴了自己许多个日日夜夜的,儿媳妇张氏张贞娘限时回府。
旨意是耽搁不得的,今天必须离宫,但她还有一件事没做。这已经是下午,她磨磨蹭蹭的,磨到黄昏时分,去了吉庆宫:“嫂子,父皇龙体已康健,我暂时回府。现在就走了,特此来告别一声,底下你辛苦。”
王氏脸上掩不住喜色:“弟妹,这一段时间你也辛苦,回去好好歇着吧。要我送一程吗?”
“客气了!没有多少行装,琥珀拿着就行。”
“这就走啊?”
“就走。”
回宫来,琥珀问:“她一定是很得意吧?”
“哼,得意总比不怀好意强。”
又磨蹭一会,大王氏来了,还有一个女仆,两人是到各宫发放艾草的。她对张氏使了一下眼色,张氏心领神会:“琥珀,你收拾行装,我再去向杨昭仪、陈昭容她们告个别。”
大王氏暗示她的,是让她去太和宫那个更衣间偷听。原来,王氏被朱皇帝召唤来了,朱皇帝依旧躺着,拉住王氏的一只手:“你,你到我的身边来,我要向你托付后事。”
王氏依偎过来,两个人几乎脸靠着脸。只听他说:“我已经不行了,你现在速去东都叫友文来,正太子之位。防止一来一去之间,我病危开不得口,留不下遗命,这是继位诏书和传国玉玺。”
说着,手已从枕头下取出一封黄色布帛圣旨,还有一个精致的四方形木盒。王氏接过,先看了圣旨,又打开木盒。张氏透过壁缝,未见玉玺,已见木盒里射出无数条青蓝色的光芒,把床顶上的暖阁,照射得熠熠生辉。
朱皇帝制止着王氏:“你现在没时间看,有继位诏书,友文就能合法传我大位。有传国宝,他就是一个真皇帝,而不是假皇帝。这就是传国玉玺的价值,九五之尊,名正言顺。”
王氏已经泪流满面,紧紧抱着朱皇帝的脖子:“父皇,我不愿意离开您。”
朱皇帝抚摸着她:“小乖乖,知道你对我的情。不过,现在不是儿女情长之时,赶快走。我已悄悄安排了一队御林军,白天动静大,让他们连夜护送你。”
“谁为首的,韩勍还是韩建?”
“傻孩子,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自己。这件事只有承旨官知道,其他没有人知道,但他已经被我杀了。你就是这支御林军为首的,他们直接听你指挥,成大事者,机密最重要,对谁都得守口如瓶,有时候也得心狠手辣。”
王氏突然想起一件事:“古来有传嫡传长之说,假如父皇您百年之后博王登位,郢王朱友珪一定不服,会起来造反。”
“放心,他想反也反不成,明天一早合府左迁莱州。”
“父皇,儿知道怎么做了,现在就出发,马不停蹄连夜赶回东京。天下未定,容不得祸起萧墙,等不到他朱友珪贬死莱州,让博王半路截杀,一劳永逸。”
“这样最好。”
“儿要去了,让儿再尽一回孝吧。”
朱皇帝没有说话,似乎同意了,王氏就躺到他的怀里,尽兴的疯狂。张氏不忍看,也没有时间看,悄悄退出。回到长庆宫,平静地:“琥珀,咱们可以回去了。”
两个人是从皇宫正门,坐着马车回府的。她叫大王氏告诉杨昭仪、陈昭容等人送别,有意让大家知道,自己走了。
朱友珪这时在府中,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派人去问冯廷谔,有没有王妃的消息。仆人就如走马灯似的,来往于上清观和郢王府之间,冯廷谔这时还守在上清观门外的马车上,他比谁都着急,不断把头伸向车厢外,就是等不到琥珀。
“妈妈的,这丫头死了吗?这时候了,来不来也招呼我一声。”
李九出来了:“冯哥,我来告诉你,郢王妃和琥珀已经回府。她们走的是皇宫前门,就没时间通知你。”
“九哥,谢了啊!要不是你特特地跑来告诉我,咱老冯得等一夜,累不死也困死了。”
“我来告诉你的,可不是这句话,博王妃刚才悄悄地上了御林军马车,从角门出城东去。”
冯廷谔虽然是粗人,角斗场中历练许久,也看出厉害:“皇帝就要病死了,小王婆子这是去东京通知朱友文来,这家伙继了位,我们家王爷还有活路吗?”
没时间与李九说话,爬上马车就走:“我得赶快回去报告王爷。”
李九逼他一把:“你傻呀?再等你回去报告,你们家王爷和王妃商议决定,博王妃的十辆马车,恐怕已经到了东京。”
“十辆马车,乖乖,这就不是送人去东京那么简单。一定护送什么机密,难道是传国宝,九哥,那你说怎么办?”
“你先去夺了来呀。”
“说的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冯廷谔扔了马车,骑上马飞一般的去了。还回头叫一声:“九哥,你不要走,在这里等我。”
冯廷谔刚走,李九突然拍打着自己的头:“我该死,我该死。”
觉难这时走出来:“你该死什么了?”
“光想着促他父子火拼,忘记了夺宝。如果传国玉玺真在王氏手中,我为什么告诉给冯廷谔,不自己先去夺了来?”
觉难笑话着他:“幸亏你错了。”
李九问:“怎么说?”
“你知道王氏的十辆马车,一共有多少个士兵吗?告诉你,平常马车只坐四五个人,她一辆马车可坐十个人,十辆马车就是一百个人。朱皇帝老奸巨猾,老谋深算,早就准备好了这一手,用的是特大号马车,且士兵们携带的都是精良武器,强弓劲弩。不要说是御马监你的那几十个人,他冯廷谔至少得出动三百个人,损了一半兵力才能拦截住。”
李九想了一下:“乖乖,幸亏没冒失,要不宝贝没夺到,我那二三十人也跟着一同栽了。”
“是呀,师姑最不愿意杀人三千,自损八百。当然,咱李唐家的传国宝,决不能落在朱梁家手中,杜子美诗曰,射人先射马,现在只能先射人了。”
李九自信地:“事情到这一步,朱友珪骑上虎背已经下不来了,这虎一定射着。”
这时候,张氏已经回到郢王府,朱友珪如释重负:“红红,你终于回来了。”
张氏第一句话是:“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王爷,你决断吧。”
“有什么决断的,杀了他!”
“你有这个决心甚好,咱们都是非不得而已呀,去莱州是死,不去莱州也是死,是他把我夫妻逼上了绝路。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快,快叫冯廷谔。”
人去了回来报告,上清观院门外只有马车,冯廷谔不见了,马也不见了。朱友珪骂着:“这狗东西跑哪去玩了?”
张氏说:“他不是去玩,一定有重要的事。”猜测着:“难道有人向他传递了消息?”
朱友珪问:“什么消息?”
张氏还没捞到说,又有人来报,冯廷谔把控鹤军的马队都带走了,所有马车也都装载着人。朱友珪正莫名其妙:“我没有命令呀,他把这么多人带去哪里?”
张氏欣喜地:“好一个冯廷谔,粗中有细,我感谢他了。”
朱友珪问:“难道你知道他在干什么?”
“是的,因为情况紧急,刚才没时间告诉你。”
就把王氏送传国宝和继位诏书去东京,召朱友文来立太子,以及准备半路截杀郢王府的事。详细告诉了:“冯廷谔一定是听到了消息,主动出击,追赶王氏去了。”
朱友珪也后怕:“传国玉玺一旦被朱友文夺了去,我就是篡了位,也名不正言不顺。这个大冯,一定有人点拨他。”
问张氏:“如果如你所说,那么,要不要派人去接应?”
张氏分析着:“不要。从他所带的人马看,他一定是知道对方的人数,有必盛的把握。”
等了近一个时辰,朱友珪心里焦急:“已经过了三更,难道他不是去截王氏,而是跟王氏一起投奔东京了?”
琥珀插话:“王爷,他不会的。”
张氏也说:“别乱说,大冯忠心耿耿。”
正说着,冯廷谔闯进来了,满身血污,还提着长剑。他其时尚不知道朱友珪和张氏已决意谋反:“王爷,王妃,咱们不能等死,反了吧。”
说着,没等两人表态,捧上一个包裹:“看看,看看,我们不杀她们,她们就要杀我们。”
原来是诏书,传国玉玺,还有王氏的人头:“我开始把刀架在小王婆子的脑袋上,她交代说,明天准备由博王出兵中途拦截,杀死郢王府所有人。还说不关她的事,是老皇上决定的,不是明天在半路杀死,到莱州也是个死。”
朱友珪夸赞着:“你做的没错,好样的!兵士都带回来了吗?”
“带来了,带来了。”
冯廷谔问:“难道老皇上要杀咱们的事,您二位都知道了?”
又指着门外:“我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进城后把所有士兵都召集了,现在府门外候着呢。其中还有十几个人,是韩勍守东门的龙虎军,为首那个千卫官跟咱混得熟,咱不忍下手杀,答应给他们二百两银子,就随着一起去追小王婆子。”
张氏也夸赞着:“大冯,你又做了一件好事,现在咱们正要对付的人就是韩勍。王爷,你现在就去,如此如此。”
朱友珪按照张氏的吩咐,把控鹤军士兵都埋伏在玄武门外,带着冯廷谔一人,从上清观进宫城。
李九真的在这里等着:“给王爷敬礼。冯哥,你让咱等什么,半夜三更的,困死了?”
冯廷谔在路上已经告诉了李九帮自己的事,朱友珪这时就不再瞒他:“李都监,给本王叫开上清观的门。”
“王爷放心,我刚才跟观里的人说过了,我临时出去有个事,马上要从这个门回御马监。半夜三更的宣武门龙虎军禁闭,让她们留着门呢。”
李九说着,把前门轻轻的推开,观里值夜的人都被觉难安排去睡觉了,院子里一片静寂。李九把两人送出后门,冯廷谔很满意地:“你,跟我一起进去吧。”
慧明关嘱过李九,不要公开帮助朱友珪。他就找借口:“冯哥,我回去集合御马监所有兵卒,帮你守着上清观两道门。需要的,让人招呼一声就行。”
朱友珪同意了:“也好。”
他此刻是去龙虎军的,毕竟李九不是自己人,不敢带在身边。
韩勍见了他,不禁吃一惊:“这时候,你来我这里干什么?”
“来救你的。”
朱友珪说着,掏出一份诏书:“看看,皇帝刚才派人去东京,让朱友文带他宣武节度下的兵马来京勤王,这是圣旨。”
“勤,勤什么王,谁要杀他?”
韩勍一边问着,一边看诏书:“为什么,为什么皇帝要杀你我二人?”
问着,已经惊出一身冷汗。
他看的,原来是张氏做的假圣旨,朱友珪当然不可能把已经杀了博王妃王氏,取得传国玉玺的事告诉他。非重大事件,皇帝不用这种印鉴,韩勍没法不相信。
朱友珪这时就说:“还不是过去一柱观道众闹事,皇上认为我俩没处理好,你帮助我,是我的人。他现在快要病死了,想传位给朱友文,就得清除我和你。”
朱友珪说的也是事实,因为一柱观道众第二次闹事后,朱全忠就剥夺了韩勍保卫皇宫的权力,由袁象先取代。不说圣旨上白纸黑字自己也在被杀之列,就说如果是朱友文继位,新皇帝也会把自己作为异己排除。韩勍此刻毫不犹豫地:“王爷,我跟你。”
朱友珪就向他摊牌了:“开宣武门吧!我还用我的控鹤军,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不让你手上沾血。”
终结大唐王朝,率先把黄巢起义后开始分崩离析的藩镇割据,演变成一段五代十国历史的一代枭雄朱全忠末日到了。控鹤军冲进太和宫寝殿时,朱皇帝还在睡梦中,宫人都吓跑了,冯廷谔手拿宝剑“叮叮当当”的敲着床栏:“起来,起来。”
他从枕上抬起头:“什么人,你想谋反吗?”
朱友珪走上来:“想谋反的人不是他,是我。”
“原来真是你这个婊子养的,我怎么没想到先下手杀了你呀?”
正如慧明对安童说,她与张氏暗示的破釜沉舟,先下手为强,朱友珪用得上,而朱全忠用不上。因为两人身份不同,所处的位置也不一样,朱全忠可以慢慢摆布朱友珪,而朱友珪没有这个条件,他只能铤而走险,孤注一掷:“知道你早想杀我,但,还是慢了一步啊。来呀,给我把老贼碎尸万段!”
朱全忠知道命将不保,到底是武人出身,说话间挺身从床上跃起,向后室冲去。这个后室,就是太医院老署使曾经呆过的那个地方,里面有侧门,出了侧门有龙虎军。韩勍已叛变他不知道,也没时间想,能救命,一根稻草也是希望。冯廷谔早就准备好了,一个箭步迎上前仗剑猛刺,朱皇帝进不了内室,只有绕着梁柱躲搪。两人一追一赶连续跑了三圈,还是被一刀扎进肚子,刀尖从前胸穿出。他没有倒下,挺身站着不动,眼睛睁得大大。
汩汩流淌的血,染红了一双赤裸着的老脚,太和宫刹那间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