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走在上清观道院中,对瞎老道的回避,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自己判断错了,轻信了人?
一圈走下来,两老头已经气喘吁吁。老法师连声叫着:“歇一下,歇一下,一岁年纪一岁人,走不动了。”
在回廊上坐着,四顾无人,老监院这才回答昨天的问题:“师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新道宇已建成,为什么一直不能开观?因为这个上清观,不是男观。”
两人都惊奇不已,安童笑着问:“怎么会呢,上清观是你们老君庙搬迁过来的,难道让你们这些老头突然变老太?”
老监院没有回答安童的取笑,继续对着慧明说话:“师姑,知道你为人清高,不是一个阿谀奉承之辈。之前梁王请你治病,对于常人来说,是一个趋奉的好机会,但你拒不同意。是岐王李茂贞三番五次出面,甚至下绝令给凤翔玉清观的静安师太,她答应了,你才来洛阳。就是来了,也不与病人照面,配制好的药由朱友珪转达。”
安童不听他这些奉承话:“过去的事不说了,你快说说,上清观怎么会变成女观?”
“安知客别急,让我老人家慢慢说。是这么一回事,梁王把北邙山老君庙搬迁到宫墙里来,说是为了便于皇家尊道敬道,其实是自己借用这个名头。真正目的,是要在洛阳宫里设立一个女道观,这事与王后张氏有关。张王后多次劝告他戒色戒杀,他在汴梁不敢有许多女人,新道观就是准备着的行宫别院。”
安童说:“原来如此。做皇帝的喜欢在各个地方建造行宫,隋炀帝天下行宫就有几万个女人,这不算什么。只是道宇乃清静无为之圣地,怎容得藏垢纳污?”
“怎么说呢,你说它是道观就是道观,说它是行宫就是行宫。我是敬重师姑的为人,才敢把这些诛九族的私密事说出来,所以昨天请你来主持上清观的太平醮。既然是女观,不就得由女冠来主持吗?当然,不论是做住持,还是做监院,师姑都不会同意的。老道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吧。”
安童代慧明拒绝:“师姑当然不会同意,她是要回凤翔的。看来,朱皇帝就在等着自己上位了?”
老监院不敢回答她的话。
慧明心里一直想着怎样见瞎老道,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老人家,走了那么多路,口干舌苦,给点茶水如何?”
老人一拍大腿:“看看,看看,光顾着说话,忘记了敬茶礼。对不起,对不起!瞎老道呢,喂,你给我走过来,过来。”
瞎老道就过来了,他吩咐着:“我俩老眼昏花走不动,得去备茶,你陪师姑再走走,茶煮好了来喝。”
说了,端起一只手对两人行礼,表示暂时告辞。瞎老道推辞着:“我个瞎子,还不如您二位的人老眼花呢。师姑高人,小老道没资格陪侍,还是我去奉茶吧。”
法师训斥道:“大胆,怎么跟老监院说话呢?”
两个人就走了。
瞎老道望着慧明,慧明忽然明白他的意思,是要避免单独接触。便也站起来,大着声音说:“已然领略过大师们的真迹,不看了,麻烦老真人引领,一起去待茶。”
就也朝大厅方向慢走,瞎老道随着。看与前面两人距离较远,她转过身来,向老道行了一个大礼:“晚辈在这里给您叩拜了,感谢老人家出手相助。”
瞎老道一边还礼,一边示意着继续走路:“师姑,之前的话咱们就不用说了,都心照不宣吧。你们此来一定急于想知道,昨天夜里,我为什么不带小王子逃走?首先谢谢你,想着要救我出去,再告诉你原因,那是因为隔墙有耳,我已经被盯上了。和第一次一样,如果不主动缴械投降,岂不大家暴露!”
安童不相信:“你说的是,当时自己被人盯梢了?”
“是的。”
“半夜三更,谁这么快就掌握了我们的秘密。还有,就你这眼神,人称瞎老道,还能发现盯梢?”
“安知客不相信是吧?九曲池惨案发生那一天,我曾经跟二位说过,小老道虽然目不明,但耳聪。偌大一个院子,不要说是人,一只小动物走进来,我都能听出是猫是狗是耗子,它在哪个位置。”
安童感兴趣:“是吗?”
瞎老道肯定地回答:“是的。当时明知道已经走不了,只有装聋作哑,自我暴露,大声喊叫着,又是谁家的孩子跑我院里来了。其实,哪里需要我喊,朱友珪的控鹤军已经包围了上清观。”
安童好像在听故事:“怪不得我在药园屋守候到天亮,也不见你们人影,老长辈,你太神奇了。”
慧明这才说话,十分感谢地:“您又替我们躲过了一劫。”
瞎老道继续说:“他们都知道我是一个瞎子,所以不认为我已经发现了盯梢,反认为事情与我无关,一声没问就把人带走了。《道德经》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相依,我暂时反而不会有危险。”
说话间,已经走出回廊尽头,拐一个弯就是正厅。正如老监院所介绍,朱全忠想把这里建成自己的行宫,上清观的建筑不亚于九曲池,到处金碧辉煌。前面两人这时快要走进厅堂,她们就尾随在后,慧明抬头望了一眼屋檐上一只琉璃兽,似乎自言自语:“不说前一次,就说这一次,小王子交到你手中,除了李九,就只有我们三人。且敬妃本人都不知道谁接谁送,送到哪里,相当于突如其来,没给其他人留下一点打探时间。再如安知客刚才所说,半夜三更天寒地冻,怎么会有人知道,还想到了盯梢?”
瞎老道随便地回答她:“师姑,大典前夜会忙乱,会乱中取胜。这个时间段,你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
慧明检点着自己:“是的是的,这是我的失算,小瞧他们了。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你能听得出吗?”
这时三人已经来到前厅门前,厅门正对着仪门。瞎老道继续朝前厅的门口走,一边不动声色地:“她,来了!”
“什么?”
“人,此刻就在墙外呢!可能是大天白日,不敢靠得太近,只在门左侧探视。”
安童实在不相信:“神乎其神的,我连风声都没听到,你还能听到人的声音?太不可信了,看看去。”
真的去仪门边,伸头朝门外向左侧一看,回来脸都气白了。慧明问:“难道真的有人,谁呀?”
“哑道婆。”
“她?!”
连续两次救人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虽然已经预料到背后会有眼睛,但这个眼睛也太厉害了,把自己盯得死死,一举一动都在其指掌之中。慧明此前还在检点自己,到底哪一环节出错了,此刻经安童亲眼所见,竟还有一点将信将疑。
想到过皇家的人会被监视,那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本来就是朱全忠的猎物。没想到的是,自己自始至终被监视,监视者还是一个整天围绕在身边的哑巴老太婆。事情已经很清楚了,她还是下意识地问安童:“你看清楚了,是她?”
安童气得几乎发抖:“不会错的,化成灰我都认得。拖着个扫帚,蹑手蹑脚、躲躲闪闪,跟个老狐狸似的。”
慧明慨叹一声:“想到过自己会被人监视,但没想到的,竟然是这么一个东西。可怜兮兮的老哑巴,咿咿呀呀,支支吾吾,探来的信息谁能听懂?”
瞎老道微笑着:“你还是一个医家呢,老御医说望闻问切能切出人心,人事,人相。哑巴一般都耳聋,耳朵听不到才不会说话,她除了不说话,耳不聋眼不花。”
“您认为她的哑巴是假装的?”
“当然。”
“之前你们了解?”
“不,她来一柱观的时间,没有我的时间长。我来老君庙入道时,还没有她呢,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个哑巴。”
“她装哑巴,是在我来洛阳之前,显然,其目的不是为了对付我。好端端的一个人,装成活受罪的残疾,是不是为了自己生存需要,被逼成这样?还有,刚才来上清观,会不会是因为有什么事,和咱们巧遇上了?”
瞎老道笑着说:“你还不肯相信她是一个奸人,认为她不配?这么跟你说吧,夜里来上清观的小猫,爪子落地声音应该是轻如鸿毛吧,但它只要再出现一次,我都能分得清此猫还是彼猫。何况这个脚步,我已经连续听过三次!至于为什么要装哑巴,告诉你,她不是主使,就是一个狗腿子。”
“还有人?”
“至于还有谁,你们马上回观就知道了。”
“是吗?”
“是的。你们前脚回去,哑道婆后脚就到,告诉说,是某某人寻找你们的。然后,你们去了,这个人就出现了,说是自己让哑道婆去的上清观,因为一件什么什么紧急事。”
安童禁不住插话:“真是一个很完美的掩饰,你说的,就像舞台上演的折子戏。难道这个主使人会是她?怎么可能呢,道心无处不慈悲,一个笑容可掬的好老太呀。”
瞎老道鄙夷地:“哼,慈悲!你知道九曲池惨案发生前,皇族的人为什么争先恐后,一个不少的去祭社?就是你们的这位观主静慈师太,她事先去宫中布道,宣讲玄法,施符水于男女老少。说当日要摄召冥魂,济幽度亡,先帝降神,为人祈福。那一天,祭场法事就是她主持的,装神弄鬼,依科演教,并亲自引领小皇帝和众王子去仙居院宴会厅,然后才离开。这一切为着什么,是助纣为虐,为了一网打尽,不走漏一个。帮朱全忠监视你,是怀疑你与皇家没有决绝,一旦得到证实,马上就会对你举起屠刀。静慈不慈,笑里藏刀,双手沾满了九王等三百多个冤魂的鲜血。”
慧明完全相信了,她回顾起:“惨案发生那一天,所有大小门都有人看守,唯独一柱观厨房后院没人,原来是她欲擒故纵之计。去御马监时,安知客偶然发现过哑道婆,也是她盯的我们几个人,这是第一次救蔡王,包括前天夜里的第二次。昨天安排殡宫主持法事,她知道我平时深居简出,有意给你我提供一个接触机会,以便从中发现破绽。”
瞎老道补充着:“所以,我刚才不肯主动与你们接触。”
“我想到的,她能想到,我没想到的,她也想到了,实在是一个高手啊。”
“静慈统治皇家道观多年,风云际会于达官贵人之间,功劳也有刚才那个装聋作哑的老暗探。这是一个看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咱们面对着的都是高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切不可掉以轻心呀。”
“好一对丑陋的狼外婆!”
慧明怒骂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