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玄晖因为一句话,使自己卷入一场大是大非之中,他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现在好了,以朱友珪查抄静慈的一大笔财宝相要挟,交换来自己给案件定性,或许可以脱身,大难不死。小王子失踪案的审讯结果,诸多人证足以把自己送上断头台,一旦呈文由自己做,就可以抹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想到不留痕迹,他就向朱友珪要供词,因为这是后患。后患无穷:“按照朝廷惯例,结案文书需得附实据,你我二人口说无凭。”
朱友珪说:“你想要供状?”
“当然,这是规矩。”
朱友珪当然不会给他,就假装着点拨:“你傻呀,这些呈文是不能附供状的,你说,能照着供状写吗?不照着供状写,附在后面岂不是自相矛盾,欺君罔上?”
“倒也是。”
朱友珪说的是事实,蒋玄晖不好坚持索要。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目的已经达到,再要下去就表明了不信任,刚刚达成的交易立即撕破脸,似乎不妥当。但他更怕这个把柄落在对方手中,含沙射影地说一句:“我是怕秋后算账啊。”
朱友珪回答:“你怕,我也怕。”
那么多金银财宝,朱友珪肯定是不会上交的,他要吞下这笔所谓的违禁品,就得留下蒋玄晖的把柄。说到底,朱友珪为了保自己,不可能把这些人证交给他这个知情人,这句话的含义吐明:我也怕你这样,得留一个后手。
心照不宣,最好大家都不要重翻旧账。
蒋玄晖想想也是,相互理解吧,就不要了。他告辞朱友珪,没有回去构思呈折,而是直奔指挥使大狱。这个牢房,相当于是朱友珪自己家的,狱卒都是控鹤军士兵。控鹤军原名龙虎军,因为原左统领朱友恭和右统领氏叔琮,指挥龙虎军杀害昭宗皇帝,朱全忠为掩人耳目改了统军名称。
蒋玄晖到这里来干什么的呢?
他押出了哑道婆。
牢房不是人过的日子,又提心吊胆着会不会被砍脑袋,这个老女人几天下来度日如年。一看是帮她的人来了,心头大喜:“大人,你是来救我的吗?”
蒋玄晖阴笑着:“可以救你,如果你一直就是哑巴的话。”
哑道婆大概听懂了:“大人,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开口说话,那是为了检举慧明,她才是真正救小王子的人,不说话怎么能帮你们抓住真凶!”
“知道什么叫言多必失吗,来呀,让她从今以后永远是哑巴。”
他带来的人扭住哑道婆,哑道婆知道不好,也知道讨饶是没用的。就提醒着:“大人,你不能杀了我,我帮助静慈就是帮助你,以后对你还有用。”
“你以后最大的作用,就是不说话。”
人已经把哑道婆捺倒,撬开嘴巴,审讯室里拿了一块火炭,塞到她的喉咙里。
蒋玄晖拍拍手走人:“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哑道婆。”
蒋玄晖不让哑道婆说话,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这个女人已经开始出卖静慈。那么,同样也会出卖自己。这个“包打听”,对静慈与自己的往来和作为,知道得不少,不让她说话最保险。
她,本来就“不会说话”。
回到府里,人送来汴梁邸报,原来是朱全忠出征打光州的战况。大军向光州开进,到枣阳后遇大雨,道路崎岖狭窄,满是烂泥积水,人马疲乏,士卒还没有冬衣,多数逃跑了。在光州城东留驻十几天,转道打寿州,又迷失道路一百余里,大雨中抵达寿州,当地兵民已坚壁清野。想要围城,没有树木可以用来修建栅栏,于是渡过淮河往北去,又被光州刺史柴再用,绕道袭击他的后军。斩首三千级,丢失器械粮草数以万计,狼狈逃回。
蒋玄晖了解朱全忠,吃了败仗性情容易暴躁发怒,这时候不是呈文的好时候。但也不能耽搁,事情涉及到自己,夜长梦多,不要再节外生枝。且时间久了,朱友珪多疑自己另做手脚,得不偿失。他把呈文写好后,不等冯廷谔来封印,亲自去都指挥使府衙。
都指挥使府衙,距离皇宫一墙之隔,前面是办公的场所,后面是朱友珪的住宅。宫墙与府衙都有侧门,由控鹤军把守着的,一般人进出不了,蒋玄晖当然走正门。
朱友珪客气的接待:“蒋大人,说好让冯廷谔去加印,你没必要自己亲自上门。”
蒋玄晖没说话,他的呈文下,托着一个精致的小木匣。朱友珪接过,看了匣子一眼:“几张草纸还要包装?”
蒋玄晖谦恭地:“你打开看看。”
朱友珪打开小木匣,五彩斑斓的光芒从中透出,原来是一颗硕大的珍珠:“好宝贝,难道是随侯珠吗?”
蒋玄晖见他喜欢,也高兴:“皇家传世之宝,有人说就是灵蛇之珠,可与和氏璧一比。”
“不敢,不敢,受之有愧。”
“大人喜欢就好,不就是个玩意儿嘛。”
明知道蒋玄晖的呈文,一定把自己抹得干干净净,因为已经有备,无所谓看与不看。但此刻对方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好不看,朱友珪走马观花看了一遍,不说好坏。一边把呈文交给侍女去加印,一边随口说一句:“怎么不让人说话了?”
蒋玄晖知道他问的是哑道婆,因为牢房是朱友珪的地盘,那里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也不以为然地:“本来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嘛。”
朱友珪哈哈大笑:“是的,是的,本来就是一个哑巴。不过,这就叫我为难啦,她已有供词在案了呀?”
“有吗?”
“有还是没有?哦,没有,没有,哑巴怎么能说话呢,从来就没有这个人的呈供。”
蒋玄晖哈哈大笑。
其实,蒋玄晖去牢房弄哑道婆,朱友珪是默许的,否则那个地方他也进不去。就是进去了,人犯也容不得他来行刑。朱友珪之所以允许他这样做,也是不希望哑道婆节外生枝,早结案早好。
侍女把加过印章的呈折拿来,朱友珪递给蒋玄晖:“还劳你大驾,该报谁报谁。”
蒋玄晖接过,这才谈到本题:“朱大人,此来有一个新情况,你看到近期的邸报了吗?”
就把邸报拿出:“你是晓得他老人家脾气的,刚刚吃了一个大败仗,这时候心情恐怕不会太好。”
朱友珪冷笑一声:“人都说知子莫若父,反过来说知父莫若子,我比你了解他。你说的刚好相反,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快报,知道他在洛阳有多少耳目吗?告诉你,这里发生的一切,他比你我知道得都快,早呈上去是个态度。”
朱友珪说的是事实,但他心里还有一个小九九,趁着朱全忠心情不好,盛怒之下不袒护蒋玄晖这个心腹。
蒋玄晖相信了:“我现在就去办。”
正在这时阿三进来了,因为有外人在场,不敢说话。朱友珪已经知道他被蒋玄晖收买,干脆当面送一个空头人情:“蒋大人与我亲密无间,有什么话直说。”
阿三就说:“我找到那个小男孩了。”
朱友珪和蒋玄晖都高兴,异口同声地问:“在哪里找到的?”
阿三就说:“天宫寺,一个大和尚那儿。”
天宫寺,是洛阳城唯一的皇家释院,位置在皇宫以西。这天阿三带人巡查,走过门口,看见一个大和尚站在那里探头探脑的。就问他:“我们是控鹤军,奉命查找河东河北河西的奸细,发现有不明身份的人,不管大人小孩,举报了有赏。”
河东指的是晋王李克用,河北指的是燕王刘仁恭,而河西就是岐王李茂贞,他们都是朱全忠现在的敌人。
大和尚合掌行礼:“阿弥陀佛,施主你问着了。”
“怎么,你有发现?”
“是这么一回事,前两天我去一个财主家做佛事,在皇城根发现一个小男孩,穿着绫罗绸缎。觉得奇怪,这孩子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出门都有侍女家丁跟着,怎么会一个人乱跑?看到你们的士兵在满城找人,我贪图奖赏,就把他领回来了。”
阿三问:“现在人呢?”
“老衲藏在寺庙里呢。”
一个士兵悄悄地对阿三说:“千卫官,这一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你一下这可发大财了。”
阿三就对和尚说:“你快点把他交出来。”
“我养了他几天,花费不少,长官好歹赏一点。”
“大胆,敢讹诈控鹤军!”
“长官,不是这么一回事。您说呀,这孩子如果是富贵人家,找到事主,少不了几百两赏钱不是?”
“好,好,不就是赏银嘛,你先领出来我看看。”
“那不好吧,你们看了把人领走,我找谁要银子去?”
阿三生气了:“嘿,还有人敢这么跟我说话的?来呀,进去搜。”
大和尚有恃无恐地:“长官,朝廷敬佛重道,梁王爷有谕旨,俗家人等不可擅闯释道两院。再说,天宫寺重门叠户,藏起一个人,可不是谁都能找到的。跑了,不关老衲的事!”
“你要挟我?”
“不敢。”
“那你想怎么的?”
“一手银子一手人。”
阿三就吩咐士兵:“在这看着,我去汇报。”
听了阿三的报告,朱友珪说:“那你就到柜上支二百两银子,去把人领来,我们在这里候着。”
“得令。”
时间不长,孩子被带来了。
两人上上下下的看,这孩子大概四岁左右年龄,与小王子李祐差不多大,穿着绫罗绸缎。朱友珪认不得李祐具体模样,问蒋玄晖:“是他吗?”
蒋玄晖说:“我没去过吉庆宫,就是出事那天见过小蔡王一面,当时天快黑了,他又哭哭啼啼,没看清。不过,印象中好像没有这般瘦弱,是不是这几天被磨折的。”就低下头来问:“你叫什么名字,是蔡王殿下吗?”
那小孩一副恐惧面孔,不说话,再问,回答了两个字:“李祐。”就哭了起来。
阿三说:“路上我问了,他只说自己叫李祐,就再不说话。这时候恐怕看人多,害怕,才哭的。”
蒋玄晖大喜:“阿弥陀佛,终于找到了。”
朱友珪也高兴:“阿三,你有功,一定大大奖赏。”
阿三喜笑颜开的:“为主子出力,应该的。”
蒋玄晖说:“走啊,送宫里去给敬妃娘娘。”
朱友珪同意,三个人一起带着小孩去吉庆宫。路上走着,朱友珪突然发现这小孩认不得宫里的路,阿三几乎是拎着他在走。对阿三本能的不信任使他多了一个心机,怕这小孩不是真的,闹出笑话不好听,到吉庆宫门口,令所有人回避,只有他们三人带小孩进宫。敬妃正在床上躺着,还是那两个宫女,都不知道所来何事。秉报着:“娘娘因为殿下失踪,已经几天不吃不喝,病了。”
朱友珪说:“娘娘,蔡王殿下被我们找到了,特来送给你。”
敬妃躺着一动不动:“大人,找到找不到,不要拿别人的孩子来糊弄我。”
蒋玄晖说:“你还没看,怎么就知道不是?我说,是你的儿子就认了吧,都指挥使为此事几乎操碎了心。”
“还需要看吗,若是我的儿子,早就扑过来叫娘了。”
“真的不是?”
“肯定不是。”
敬妃连看都不看。
两宫女这才知道是来认人的,她们与小王子朝夕相处,当然认得:“原来是这件事呀,不是,不是。年龄虽然差不多,但肯定不是,模样也不像。”
蒋玄晖又问一遍:“你两个可看仔细了。”
两宫女异口同声:“我们朝夕陪伴王子殿下,不见面也就几天,怎么会认错呢?”
朱友珪愤怒地拔出剑,一剑砍掉了这个小孩的脑袋。自骂一句:“丢人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