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天后，我还能记得他的笑，很平静温和的，没有一点生气；可是那里头有世态人情，一个濒死的人的善意，我感觉到了，并觉得温存。
他“雇”了一个安徽来的小伙子，以住在他隔壁一间临时搭建的茅舍里为代价，白天打工，晚上陪他一起说说话。我听见他们偶尔会争吵；因为寄人篱下，小伙子虽觉得委屈，也摔门撂脸色的，可说话的语调始终有点忍气吞声的。我觉得这一幕是很生动的，里头有微妙的“人”的东西，总让我时常想起。
有一年冬天，他快要死了，邻居们都议论着。他哮喘病发作得厉害，每夜都咳嗽着。那哀弱的呻吟声穿过墙壁，时常把我吵醒。可是第二天醒来，他仍旧生炉子做饭；他更加瘦弱了，行动也迟缓得很。就有一天深夜，我听见他在隔壁呼救，他喊小伙子的名字，喊了几声，也没有应答。他呻吟声弱了下去，哼哼叽叽的，一边咳嗽着。我猜想，他一会儿就要死了，虽然不安，我还是把身体蜷缩在被筒里，准备入睡。黑暗里清寒的空气躺在我的鼻尖上，让我觉得酸麻，冰冷。我看见窗外的夜光透过白条纹布窗帘照进来，那惨白的也不知是月光还是雪光。窗外在下雪吗？
我听见小伙子起床了，他在隔壁房间走动着，很不耐烦地说话：你又想干什么？他大约倒了杯水送到床边，又敷衍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隔了些时辰，老人又叫唤了，声音微弱，几近哀求。那是一个生命走到末梢的声音，一切都顾不上了，所有的尊严和体面全丢失了，他想看见人，有光亮，哪怕遭人厌烦，他要的是一种温暖的死。可是竟不能。
小伙子假寐着，被他嚷得不耐烦了，这才气呼呼地起床，也没有好声气。总是不死，总是折腾着，那呻吟声像秋虫的哀鸣。我可怜他，希望他能早点死去，后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果真死了。第二天清晨，尸体被拖出来，撂在一张破竹席上。他女儿早早赶来，嗑了头，又哭了几声，尸体被抬走了。
那个男人也许就住在太平南路一带，离夫子庙很近的，他是老城南了，听他的口音就知道的。我猜想，他常常穿梭于这一带，总是在无聊的某个下午，他午睡醒来，也无所事事的，就出来逛逛。
这里即便不逢休息日，行人也是很多的。路面很阔，有梧桐树的阴影；店铺也很多，大多是有品牌的时装专卖店，珠宝店，鲜花店，西式糕点店……这条街上还有一座圣保罗教堂，凭空地立在那儿，大约有很多年了，可是并不破旧。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高而尖的塔顶，长条形的彩色玻璃窗。外面围了青灰的砖墙，绿色的爬山虎从围墙里探出头来。
每逢下午，公司里的白领小姐总会出来逛逛店铺，趁老板不在，站在时装店的镜子前比试着衣服，或者去糕点店买一块刚烘好的甜点，边走边吃。当然，逛街的还有年轻的恋人，老人，中年妇女，像我这样不上班的人，以及那个无所事事的男人。
我是在一家鲜花店门口看见那个男人的，他似乎在等人，把腿架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抽着烟，看出来是百无聊耐的样子了。他拿眼睛四处张望着，看见我时，很轻漫地问一句，也没有称呼，只是说，就你一个人逛街？
我转过头去，看见一张中年男人的脸，很瘦，大约总有四十出头吧，油头粉面的。那是典型的二流子的脸，眉目，神情，虽没有恶意，却也是轻佻的；看得出来，他不算富有，可是总有办法把自己收拾得亮亮堂堂的。
我后来猜想，在那个无聊的下午，他用这种方式不知搭讪了多少个姑娘。他希望有艳遇，他是此道中人，年轻时就是这么一路晃过来的，年老了也不能改变。
我很喜欢自己遇上的这一幕，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把它写出来，因为它是一幅图景，它完整，生动，有画面感，有人物，有声音和动作。在那街头的一瞬间，什么都是流动的，可是总有一些东西，在突然间打动了我们。
我们每天走在街头，总会看见一些人事，是它们构成了街景，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它们与我们又是部分隔离的，所以显得活泼，俏丽。就像那个老二流子，他倚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吊二郎当的样子。他看着过往的姑娘们，只要有可能，他和她们中的每个人搭话；他看上去有点自来熟，可是并不遭人厌烦；他吐着烟圈，非常好心情地、挑逗地问一句：就你一个人逛街吗？
我并不以为自己受到了轻薄和侵犯。对于我来说，他是一个趣味盎然的人，无聊，有简单的好奇心，可是没有志向。我很希望他能成为我小说里的一个人物，骑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看姑娘，说一些轻浮的笑话。或者捧着饭碗，站在拥挤的庭院里和邻居说着闲话。他大约常为钱发愁，平时做些投机倒把的小生意。为几块钱的输赢能掀翻一桌麻将。
我知道我的揣测是合理的，可是也极其有限。还有他的女人们……他这一生经历过多少女人呢？那些女人，在那天下午太平南路的鲜花店门口，在他和路边姑娘搭讪的时候……全都隐去了。可我还是看见了她们，含糊地笑着，也有不屑的。
这太平南路上的男人，对我来说，他是那样的陌生，可那天下午他是我熟悉的，像我在小说里碰到的某个花花公子，也没有身份和来历……单在那街头的一瞬间，他是平面的，又是立体的，所有微妙的心思，快乐和悲哀的生活，全藏在街景之外。
中国的城市，我喜欢三个，一个是北京，一个是上海，还有就是南京。还有一些城市，我觉得也是不错的，比如杭州，广州，成都。杭州我去过，那是在1997年，戴着遮阳帽去游西湖，晚上去看“三潭印月”，躺在小竹椅上，喝龙井茶。沿路有很多居民，穿着家常的汗衫和短裤，坐在林荫道的阴影里，拿芭蕉扇赶蚊子。也有的呢，面前放着小竹凳，茶壶，茶盅，一个人静静地喝着茶，眼睛看到湖面的阴影里了。
我印象中的杭州，那天晚上，似乎也有人在卖唱，好像不是越剧，也不应该是昆曲──实在记不清楚了。我记得我喝着茶，会心地微笑着，我觉得这个城市里有沉醉靡烂的气息，这一点是很像南京的。
现在，我生活在南京，一晃已经有四五年了。我想我是喜欢南京的，并且也以为，有一点懂得它。对于它的好处，我喜欢，对于它的坏处，我宽容。──我的一个DJ朋友，每天在他的节目里，痛骂南京是一个虚弱的城市，可是有时候，他也会对我说，他是喜欢南京的，那些阔朗的巷子，干净的、藏青的柏油路面，在阳光底下发着光。他一直有个宏愿，要骑自行车逛遍南京所有的街巷。我不知道这一宏愿，他实现了没有。
有时候，我会拿北京、上海与南京作比较，我觉得，这三地的气息和风格都是强盛的，具有不可替代性。北京、上海的好处是一眼就可以看到的，那样的光华夺目，喧嚣的空气里有种盛世的气息。南京呢，完全是另一种，它是安静的，内向的，黯然的，它存在于现实的世界里，可是有时候，我们又分明觉得，它在远方，很久很久以前，在书本和诗词里。它代表着旧京都，曾经的繁华，声色犬马，纸醉金迷……在我们还没有进入这个城市之前，我们就被告知了，这是一个温绵的城市，它伤怀，衰败，没有志向，有点堕落。
我们带着这个印象进入现实的南京，完全能够想像得到的，它小而陈旧，灰尘仆仆，现代社会里的一切在这里都具备了，精神和物质，还有时尚……然而却不够完备、尖锐、饱满，风一般的速度吹来南京，也变得缓慢了，含糊了，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古典的东西，在这个城市还保留着，可是也一天天地消淡了，被人遗忘了。
所以，初到南京的人，总是失望的，奇怪这样一个黯淡的城市，为何在书本里竟是灼然光辉。可是时间一天天地过下来，日久天长，我们进入了这个城市的细部，也会于平淡中发现另一些东西……其实也还是原来的东西，老房子，旧街衢，沿街的窗户是开着的，有人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东张西望的，很无聊了。晴天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晒被子。也有一些老人，坐在墙角晒太阳，渐渐地盹着了。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无所事事的穷人们又在弄吃的了，窗户里飘出桂花酒酿的香气……
我们看见了这些场景，有一天，我们从它们身边经过了；隔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回头，可是心里还在想着这回事，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一点哀伤。原本是一些欢腾的东西，阳光，被褥，桂花酒酿，日常生活……可是一旦到了特定的气氛里，全串了味。
这就是南京吗？也许是的。
也许就是从这时起，我们喜欢上了南京。因为懂得，慢慢对它有了感情。
我想，南京于我，就像一件贴身穿的棉内衣，很旧了，有的地方甚至有点破损，却有着上好的品牌和质地，穿了很多年，也舍不得丢弃，因为它是体己的，合身的，从肌肤里生出温暖和清香来。
第八章 北京印象；爱情；父女之间，母子之间；婚姻；一个妓女的暮年
我是外地人，对北京谈不上有多少感情，虽然也常常能感到它的好。每天上下班必经过一条小街，在和平西桥那儿，街两旁是违章搭建的各式店铺，小吃店，五金店，发廊，旧书摊……鳞次栉比。街面不宽，零星的几棵小杨树，光秃的枝杈静静的。有时我会看见一些人从菜市场里走出来，互相打着招呼，或者停下来说两句话，他们都是老街坊了，他们说的是：
今天吃什么？
你买的青椒多少钱一斤？——哟，我的便宜，在中街那儿买的。
快去看看，首航降价了，一搭卫生纸才九块钱，去迟就没了。
我喜欢听这些谈话，这些苍老的声音从不同的嘴巴里跑出来，活生生的，带着呼吸和热气，还有什么比吃穿用度更让人动心呢？这让我想起我的小城和小街，那些街坊邻居。我以为，城市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它的小，小代表细节，温情，真实，是贴己的、我们触手可及的生活的一部分，我们生于其中，慢慢感受它的细微和妙不可言。
这些年来，北京是越来越大了，我每天沿三环从北城跑到南城，沿途看见各种新建的、待建的摩天大厦，让我想起2008，现代化，太空……可是这些跟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我来说，北京最让我感到亲切的还是普通人的生活：从我的窗外，常常能看见一方青灰的天，楼前有一棵挺拨的杨树，秋天的时候，黄叶子摇曳生姿，有人从树底下走过，几个小孩子在楼丛的甬道上踢足球……我愿意置身于这里，因为我能看见人，听见人的声音，看见生命静静、活泼地闪过。街巷，市井，人情味该是城市永远珍惜的东西，然而现在，它却渐渐走远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希望北京能小一些，街巷“旧”一些，绿树多一些。北京的绿树太少了，城区里偶能见的绿树成荫的地方，是我住所附近的一条小巷，在和平里医院对面，每次经过这里，我总会抬头看看，因为太难得了，整个一条路安宁静谧，夏秋季节枝叶环抱，不太见到整片的太阳，汽车走在里面也是静静的，这一幕总让我生出错觉，好像我不是身在北京，而是走在南方的一条小巷里。
说实话，北京是个很怪的城市，它资讯丰富，喧嚣浮躁，越来越现代化，丢失了个性。我以为，“现代化”可以跟任何一个城市搭上关系，就是不能跟北京，西安，南京这样的城市有关联，我们已经看到，在粗暴而快速的“现代化”进程中，我们的城市正像甩包袱一样甩掉了很多东西，而我们竟一点都不疼惜。设想一下，在中国的两大城市中，上海是国际的，现代的，而北京是中国的，传统的；在这里我们能看见时间的河流正慢慢地淌过，胡同，院落，青砖的古城墙，这是蓝瓷古董上所描绘的中国，一切有所不同，一切又似曾相识……而现在，北京却与它擦肩而过了。
况且，现代化这东西，也不是几幢高楼就能糊弄的，举个简单的例子，在生活和服务方面，我有时感到北京不可思议的落后，北京的银行联网慢于外省，北京的IP电话不能直接拨号……我们抱怨北京的饮食，种种简陋之处，我们抱怨三里屯的嘈杂和土气，我们去后海，一弯月亮掉在水里，水面上笙歌燕舞，让我想起古秦淮或西湖，我们中的一个人生气道，北京哪配这种情调？你这不是骂杭州吗？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们却一天天地在这个城市呆下来，而且暂时不准备离开。
这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
一个女孩子，在她很年轻的时候就遇上一个男人，那一年，她二十四岁，刚从一所艺术院校毕业。她学的是美术，大约在画画上没什么才华，后来经商了。
她是一个能干的女孩子，在某些领域内——比如商界，她无所不能。事实也确实证明，她是经商天才。她大约是女强人的那种类型，豪爽，果断，会打点各种人际关系。成长的环境很顺畅，是家里的独养女，一向被宠坏了的，凡是想要的东西，她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得到。在大学也追男孩子，得手了就丢掉。
后来就遇上这个男人。那一年他三十一岁，已经结婚了，是一个四岁男孩的父亲。他在机关做事，倜傥，有魄力；总之，她爱上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