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以后
青草举着太阳
太阳举着露珠
小兴安岭的春天是林蛙叫醒的
牵着你手，就在这里汤旺河边
我们盖一间房子
听风，听雨，听松涛
闲看吃饱草的马儿甩动尾巴
累时煮一锅星星
共品夜的清凉
春天从这里开始
看见了吗？那些小鸟
露珠、花朵、上学的孩子
他们是盛开的霞光
看见了吗？那些吊架
水泥墩、混凝土、玻璃幕墙
它们是生活的温暖
说好要在雨后看彩虹
看汤旺河天鹅静栖
看五营红松林天赐湖的笑脸
说好要在兴安塔兑现诺言
让爱情开花，让幸福结果
让辽阔的太阳披上婚纱
春天从这里开始
好日子从这里开始
你的我的大家的美梦从这里开始
马兰花
微风吹，你馥郁
燕子来，你幽香
春天的阳光揉皱河水，你摇晃
站在离土地最近的地方
根知道什么是故乡
手上的阳光
除了风，还有歌谣
寡言少语的小镇
两只羊拴在树下
钟声穿透正午的河流
青草未酿起风暴
树上，有空空的鸟巢
远行的人
在夏季深处，埋着头
被野花绊倒他的心伤
周围没有道路
在手上，一盏阳光
就是回家所有的渴念
汤旺河边
风吹过来，草根摇曳
顺水而下的冰凌
洗净枝头陈年旧景
出山的雪线上
大片大片的灌木儿
像乌鸦尾巴明晃晃地凉
在汤旺河初春的堤岸上
拾柴老人在用隐忍
收拢一生最后的时光
那抬头望天低头食草的羊们
多么像小兴安岭眼眶深处
溢出的两道霞光
望远些
树上站立的喜鹊
山坡上直立的狍子
家门口远眺的手凉棚
谁能看得更远些
我的亲人
烟火中散尽的碗筷
只有嘴
默念日子的小名
一条河途经小镇
雨点敲响水中的月亮
木雕园
静下来的阳光
耷拉着耳朵，蜷缩在树荫深处
躲避生活的热浪
没有风，参禅的麻雀
蹲在佛祖的手掌心，闭目合十
祈祷平安，低诵幸福
红的花，黄的花，蓝的花，花花相拥
蜜蜂没有假寐
翅膀在把受孕的夏天挂到枝头
该我们了。在镜头前
我们不说美好不说快乐
我们只说：“珍惜”
一些草
送走白露
阳光从流水深处
伸出手来
掐掉黄叶、花朵和风
包括鲜活的生命
含泪逝去的秋分
大片的空白压低了土地
一些草
一边招展良知与信念的旗帜
一边一次次弯下腰来
日落黄昏
桦树林右侧
长有一片灌木和几棵
钻天杨
黄昏的尾巴
是在啄木鸟走后
翘起来的
山根底下，拾柴人
剥去岁月的表皮
用麻绳
捆折断的树枝和柳条
还有他
内心的日落
别处都暗下来了
只有拾柴人，身后突兀的
石头，像野猪獠牙
被削尖、抛光
在钟馗崖
突然飞起来的乌鸦，扛着
冰冷的电锯
伐倒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
“呱——呱”的叫声，是乌鸦们
剥夜的黑
沉默下来的松涛
不知不觉
缓下脚步，静下心
听散落身旁的落叶
细诉红尘的波涛汹涌
守林人的小木屋
被门缝里透出的烛光
一点点浸染，无限放大
汤旺河水在睡梦中翻卷白发
八百里山川，奔跑在一朵雪花之上
像白狼，头顶时光摁下的邮戳
草原深处
草原深处，野花亮了
鹰穿过浮云
一群羊在品读青草
鞭子在空中绽开几朵响花
远处的牧包
稀疏在河湾的两侧
骑马少女
风扬起她的红纱巾
草原深处，奔跑的野兔
寻找躲避鹰的理由
只有狼，这唯一忧郁的歌手
轻轻踱上正午山岗
三只小狼口含阳光的乳汁
在溅香的草丛中翻滚
谁能解读一只成年狼的忧伤
那些马
为一些草，真的可以低下头
正午的阳光，软绵绵地趴在
草原蝈蝈的声带上
一对退化的野鸭，在湖中
忙着繁衍后代的工作
为一些草，真的可以低下头
晴朗的帐篷内走出上帝之鞭
长风浩荡，一道汹涌王朝杳无踪影
缓缓前进的勒勒车上
空空荡荡的人世，空空荡荡的灵魂
为一些草，真的可以低下头
向阳村春色
微风偷渡
隔院桃花已含苞
厚厚门板
挡不住杏花嫣红
早起太阳，嗡嗡地
从这朵攀到那朵
扇动两只好看翅膀
贪婪地把春天照看
对面楼上
一张暖暖的脸
微风吹过，眉梢深处，尽是
缕缕淡淡的芳香
仿佛幸福
无需耕耘
真的，好日子
多得足够用来
为每一朵笑脸命名
在石林
鹞鹰，像一块黑石头
死死地定在一线天
它黑色的大氅，划破松涛
波光潋滟的汤旺河
吹起白云两朵
在石林，整个秋季
你都在守望
为一段爱，挑起缘分的灯盏
为一片情，追寻鸟语最初刻骨的诺言
在浩瀚的森林中
春种日月，秋收安泰
小兴安岭八百里山川深处
荒原狼头顶落日潮红，身披红松铠甲
在历史与现实之中
一路风雨烟霞，仰天长啸
不悔，不嗔，且从容
一场雨
蚂蚱在草窠里打架的时候
阳光就像炊烟一样瘦了
依山傍水的小镇燕雀零落
空空的鸣叫空空了父母肝肠
入山的路淹没多少出山的背影
只有想念随黄叶一摆一闪
家门总是敞开的
火炕上只容纳两声叹息
一场雨将出走的骸骨召唤
又一场雨将小镇的余生掩埋
远眺落日
暮色，从土坷垃中
跳将出来
挡住雨水的去路
指着山坡上老去的秧苗
索要去年收成
卷心菜里端坐的村庄，像
贫血的杨树叶子
苍白中有忧郁的眼神
两只蚂蚁，相互鼓励着，搀扶着
站在秋天的指尖上
远眺落日无限的广阔
运粮草的马车，轱辘
这个时候
辗着时间，带着冷飕飕的风和小调
走出磨盘大的黄昏
身后的水，招展成远方
如果不是灵魂醒来
冰凌融化成水
柳树冒出新芽
冰排上，指挥合唱的林蛙
它的眼睛里藏着草料
它的肚子里怀着诗篇
这是汤旺河的春天
返青的爱情爬上山顶
圣洁的日子找回翅膀
如果不是灵魂醒来
又有谁能看见
指尖上的露珠挂满阳光
都安静下来了
掐灭五味子燃烧的灯芯
守夜的露珠在炉火旁勾头睡下
都安静下来了，都是空的
此刻的大山，才更像是大山
天空中有星星微笑不语
黑土地上长满呼吸的小嘴
我写下
在一卷风湿的阳光中，我写下
汤旺河白纸的青春和红松的履历
怀揣火苗，在生活的低处
随时保持自己的坚硬和清白
简单爱，好好活着
学习流水的从容和落花的无畏
让这个我所历经的人世
因为我写下的每一个字而颤栗
是谁在小声哭泣
太阳就要升起来
平原、山川、河流、森林、乡村、城市
缓缓打开心室的门
嘘，是谁在小声哭泣
一粒露珠
是自己的光明，也是自己的黑暗
即便此刻
万千光芒恩宠一身
芦苇
我是虚空的梦
不是幸福的永恒
风中摇摆一万次的美丽
也唤不回远去的孤鸣
除了那对
献身爱情的水鸟
还有谁
倾听我纯洁如羽的一生
乐章
这干净的风
这透彻的早晨
这笑脸，这祝福，这歌唱
多么轻松自然而然
花开在枝头孩子睡在怀中
纯净的露珠
翠绿蒙尘的眼睛
相爱的人
有轮红日蓬勃在他们手中
我也是一棵草
习惯于寂静
习惯于宽广
习惯于眺望房顶的炊烟
习惯于凝视沉默不语的天空
手握从春到秋的时光
却只能
一点一点地开放
像马兰花低垂着美丽的谦逊
像河水漫过黄昏的牛角
一生独坐在汤旺河边
安享简朴淡远和天真自然
在这个辉煌的午后
田间羊肠路上，鸡鸡鸭鸭鹅鹅
笨拙地，摇摆着这坎坷的世界
走马芹挽起裤管立在春水之中
车轱辘菜背上驮着一朵黄花
门前的溪，把小山村划成两瓣
一瓣叫杜鹃，一瓣叫山桃
对火离去的人，两指夹住的天
欷歔间被乌鸦的鼓噪声咬了一口
在这个辉煌的午后，一个孩子
光着屁股把铁板上的太阳捂热
谁在白桦树的枝头上大声朗诵
哦，白色的风里探出两只耳朵
他们是多么想尝尝幸福的味道
有阳光在麻脸的冰面上打出溜滑
有融化的雪水在房檐上荡秋千
有发芽的土豆跑出家门
有隔年的酸菜陶醉在自己滴答的酸水中
砍柴的斧头，在一根根坚硬的树墩上
留下牙印
瘦高挑的蒿草像枯黄的火柴
随时准备为爱献出自己
当猪肉炖粉条的召唤声，飘进北风耳蜗
那刚码放整齐的柴禾垛，突然
撂下矜持，挤进屋，他们多么想尝尝
幸福的味道啊
山神庙上空划过一队流星的翅膀
楞垛上蹲着的是沉思的猫头鹰
板障子外掐架的是山猫和灰狗
一长串黑烟牵着小火车跑进森林深处
端着簸箕倒垃圾的长发，她的身后
虚掩的门
把炉子上嘶鸣的水，一滴不漏地照亮
几朵开花的雪，六角形的小嘴
齐刷刷地吻在玻璃上
用稍纵即逝的青春来挽留人间幸福
赶夜路的狐狸，打着手电筒
拐出大雪覆盖的土豆地
山神庙上空划过一队流星的翅膀
在灵魂的羊肠小路上
贫血的阳光，蜷缩在
路边的树墩上，像斗败的老鹰，耷拉双翅
运送粮食的蚂蚁，翻过黄叶的尸体，把最后
一颗温暖
也搬进家门
浪花携带着河水，绕过散漫的灌木丛
年老的柴禾挺了几挺，还是把
哮喘的灰棉袄背在身上
钉在山阴中的影子，拔出深埋在草窠中的
双脚
两棵缓慢挪动的树杈，只要有一根火柴
就能点燃燎原大火，令生命喀嚓喀嚓直响
十月的小兴安岭像一条蚯蚓
在灵魂的羊肠小路上蜿蜒向上
在火苗中埋下爱
山神把雪种植到木墩上
让奔袭在老鹰舌尖上的兔子，照得见
自己的宿命
戴红手镯的大熊，在冬眠的树洞中接近天堂
在火苗中埋下爱、宽恕
遵从心灵的旨意，在黑夜的深处
守住鸟鸣、盛开和凋零的花纹
看星星在流水中点亮万物心灯
收成是什么
一队密集飞行的花大姐
举着阳光的旗，从黄豆秧
伤口中穿过
它们是去占领，还是招降
河水缓缓自西向东
一颗叫做憧憬的汗水，翻开
土地的梦
满脸沟壑的锄头，屈膝
把沐浴净身的汉字，扶直、摆正
然后等待破土的欢喜
倒贴福字的木门半开，门环上
挂着一只酥脆的炊烟
收成是什么……家，是不上锁的
灶膛里燃烧的
不是岁月的灰那是日子的骨头
羊肠小路
伐木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耕田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采山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狩猎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打工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上学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搬家的走过去，回头望一望
一生憧憬幸福的小兴安岭啊
这条从天而降的羊肠小路，分明就是
老天爷高挂给人间的灯笼
日子的铁锅里
把温情揉成团，再擀圆
日子的铁锅里
幸福地躺着外焦里嫩的黄昏
馋嘴的风，乐颠颠地跑来
身后
跟着大块头的炊烟举着酒瓶子
小鸡炖蘑菇，香椿炒鸡蛋
筷子夹紧“幸福三丝”
细碎的雨声，醉了火炕的香梦
都沉寂下来了。不过
逐渐冷却的灰烬，还想努力
把一天的时光再温一遍
注：幸福三丝，一种炒菜的名字。配菜有胡萝卜丝、青椒丝、土豆丝。
我回来了，可我已老去
灰布蓝衫的风动石
敞着七星瓢虫的纽扣
扁猪草，赶着羊，在牧鞭中
走出白桦林
洗衣的河水，见是陌生的客
捋着袖子分了分额前刘海儿
咧嘴笑了
飘落的花瓣，触摸黄毛小狗的问候
我回来了，可我已老去
面对光怪陆离的城市无路可走
我刚刚又丢失了工作，我刚刚
在一场雨夹雪中坚守了男人的自尊
什么都扔在路上了
打开一卷手写的霜降，你
一条道走到黑
翻地、备垄、刨坑、施肥
你都忘记了。只有松树油子的乡音
偶尔在你醉酒的梦呓中，偷偷
溜出来
望着躺在床上的你，垂头低泣
空着手回家的人，穿过
巨大的，无边的黑暗
什么都扔在路上了
生命太轻了，脚步又太沉重
风和誓言都是靠不住的
空空荡荡的人世，只有你
一根被烫伤的老骨头在行走
地平线上的老家
太阳在土坷垃面前终于低下了头
深埋在地下的土豆终于昂起了头
我遥远的，淳朴的，挣扎在生存地平线上的
老家。宠辱不惊地在麦垛下坐看云起
吞吐烟卷中的收成。散步的马
在中年的节节草上，留下光阴的白牙
门闩，把两扇晚年抱在怀里
灶膛中取暖的两个麻土豆
一个是爹，一个是娘
露珠滚动的清晨
小兽苏醒野草抬头
如期而至的光明
翘立白桦枝头
花蕊开合间
风弹落些许虫鸣
炊烟拭去远山薄雾
拼接碎梦的人
手举融雪的火焰
在露珠滚动的清晨
看麻雀穿透童年的黄昏
看达子香复制背影的补丁
晚起的人被尘埃咬疼
星星泡
点点灰鹤
高一声，低一声
唤醒青草肩上紫色烟霞
芦苇、蒲草
露珠里绽开马兰花
脚在水里
阳光两眼苍茫
负担什么，载浮什么
生活这张破网
抬起幸福
手牵手回家
编制炊烟，笑看落花
蝴蝶轻轻翻飞
蜻蜓云袖咿呀
恬淡，无华
星星和梦想一同长大
永翠河畔
一根看不见的绳子
拴着奔跑的云
“滴溜溜”鸟鸣
划过山坡，草就绿了
穿过幽谷，花就红了
此刻，患关节炎的石头，举着风
把蝌蚪吹成青蛙
把少女吹成母亲
把炊烟吹成家
香椿炒鸡蛋，青丝变白发
再软弱的水，只要途经这里
也会顶天立地，铁骨铮铮
悬崖峭壁上挖山参
松树枝头采松籽
野猪獠牙，只要高兴，咱说拔就拔
唢呐声烈，又一朵彩霞出嫁
永翠河畔食草的牛们
齐刷刷地抬起眼帘，目送
幸福上路
天空辽阔，森林吉祥
月亮泡
芦苇丛深处的抽水机
谦卑中翻耕出梦的桨声
几个满身泥浆的男人
笑声里脱得一丝不挂
此刻没有渔火，远处的拖拉机
似乎在酣睡，打着呼噜
水在喘息，点点光亮
像翅膀擦拭云层，像鱼
和风，在裸露的涟漪间闪跳
任思想自由浮沉
在喧嚣之外，在得失之外
一颗一颗，闪烁的是提灯的星星
这是在深夜，这是在月亮泡
铁打的汉子被细碎的波浪环拥
搓揉洗净、抬高晾晒，然后整装待发
然后远去
他们不是无情的人，他们
正在走向新鲜的生活。一个黎明
汤旺河
我要沿着水流的方向
走遍小兴安岭，在翅膀的指引下
击碎忧伤。为了松树，野花和歌唱
我要陪伴瘦弱的青山
走过炙热的九月，与金黄的秋相遇
我要沿着水流的方向
沿着理想和欲望，趟过险滩
深入茫茫的原始林
用能穿透石头的呐喊，打开黎明
指引迷路的狍子，向阳光奔跑
我要沿着水流的方向
沿着奔腾的河水，在松鼠的守望中
把跌倒的白兔扶起，抱它到
青草茵茵的河畔，让它
和新出窝的野鸭成为朋友
我要沿着水流的方向，沿着
七彩的雨虹，沿着夜月下的舞点
轻轻来到你的身边，我要
把流浪多年的诗篇找回，安放在
你伸手可触的花蕊上
我要沿着水流的方向，沿着
两岸绮丽的风光，来到白桦垒砌的木屋
我要在那里，接受爱的洗礼，建造
幸福的家园，在永恒的山与水之间
高唱岁月和五谷，高唱松涛和森林
我要沿着水流的方向
走遍小兴安岭，在日子的指引下
呵护生活。为了孩子，绿叶和薄雾
我要陪伴矜持的青山
走过漫长的人生，与熟透的妻携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