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遥远的年头,一九五五年。
一个精致又破旧的小县城,黑龙江省通河县。
一条横贯东西的马路,延伸到城外就变得逼仄、弯曲、泥泞。路两旁,树丛与荒草杂处,蜻蜓与蝴蝶齐飞,像一首边塞古诗,美丽得苍凉。
渐渐地,县城的影子消失在荒草深处。泥泞的土路上,晃晃悠悠地走着一辆小牛车,是木头轮子的“花轱辘车”,车轴因为缺油,“吱扭吱扭”地响着,刺耳单调却富有节奏。
据说,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和使用车辆的国家,相传是由黄帝时的大臣奚仲发明。这种木制的车轮具有很高的科技含量,制作过程相当复杂,《诗经》里的“坎坎伐檀兮……坎坎伐辐兮……坎坎伐轮兮”,写的就是砍树制作车轮的过程。这种花轱辘车轮子,一直被沿用到一九二六年,中国上海有了第一家橡胶厂,逐渐由橡胶轮子替代了花轱辘,但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东北还有不少花轱辘车在使用。
牛车上装着一堆破旧杂乱的生活用具,最显眼的是一口大铁锅,铁锅里坐着个瘦小的男孩儿,剃着个“狗尾巴”头,上身穿着对襟的家织布做的青花夹袄,下身穿着一条开裆裤,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花布鞋,随着牛车的颠簸,男孩儿的头有节奏地摇晃着。
那男孩儿就是我,那年我五岁。
我的腰被一根绳子拴着,绳子把我和几件破旧的木家具连在一起。
我就是这样,坐着花轱辘牛车,走上一段难忘的人生之旅。这一走,就是十九年。
据说,有的婴儿出生两个月便有了记忆,有的到三岁才有记忆。我天生愚钝,从五岁开始,才能记忆一段完整的情节。我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天生喜欢故事。父亲是个大老粗,母亲读过四年书,算是有点文化的人,可肚子里三皇五帝的故事实在太少,与我共同经历的那些生活琐事,就成为他们的历史故事,不断在茶余饭后被提起,渐渐地就嵌入了我的记忆。
赶车的是个三十岁的女人,身材微胖,齐耳短发上扎着个老式的蝴蝶结,穿着偏襟的蓝色家织布褂子,不用说,那是我的母亲。她挥舞着一根很不专业的牛鞭子,用很不专业的语言吆喝着那头瘦牛。那牛只会拉犁,生平第一次拉车,拉得很不情愿,很不专业。
牛车旁,慢悠悠地走着一头大白猪,赶猪的男人是我父亲。他精瘦、干练,身穿一套旧军装,脚蹬一双旧军鞋,手持一根木棍子,一边吆喝着猪,一边翻来覆去地唱着:“北大荒,真荒凉,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
父亲的歌简直就是半吼半唱的,歌词是北大荒的流行谚语,曲子却是胡乱借用的一首军歌。
我手里拿着一把木头手枪,坐在大铁锅里,一边摇晃,一边朝着路边的荒草树丛“叭叭叭”地射击,渴望着能蹿出几只兔子,哪怕是几只狼,然后被我一枪一枪地打死。我哪里懂得,要是真的蹿出几只狼,我们一家人可就成了狼的美餐。
走在荒凉危险的路上,我觉得新鲜刺激,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一概不知,当然更不知道“北大荒”是个什么东西,也没什么荒不荒凉,危不危险的概念,有没有大姑娘也与我无关。只要能在父母身边,就温暖安心;只要经历与昨天不一样的场景,就兴奋异常。
而我的父母,当时的内心却是惴惴不安的。父亲用部队里的军歌曲子,阴阳怪气地吼着“北大荒”,既是给自己壮胆,又是给未来添彩。
他们焦虑的是将要到来的新生活,他们拖上我,要去一个改变命运的地方,等待他们的一切都是个未知数,担忧和焦虑比危险更煎熬。
然而,眼前的危险才是真的危险,而且马上就降临了。真的来了一只狼,万幸的是只有一只。那狼跟在牛车后面,走走停停地不肯放弃,我还用木头手枪瞄准过它,但我不认识它是个什么鬼,没有害怕的感觉。
父亲吼着“又有兔子又有狼”,偶一回头,嘶哑的吼声便僵在半空,他看见了那只狼。
父亲似乎有点慌乱,快速地四下张望,发现只有一只狼,就镇定下来,一步一回头地边走边想招数。走了几步,他突然用棍子揍了一下大白猪的肥屁股,大白猪猛地向前跑去,父亲回头看狼,那狼正盯着奔跑的猪。父亲突然转身朝向那只狼,快速地搬起一块块硬泥巴,在路上横着摆成一排,像是筑起一道矮墙,又飞快地从路边折断几根柳条,插在泥巴矮墙上,对着矮墙撒了一泡尿,又挥起赶猪的木棍,对着狼装神弄鬼地舞动了一番,然后就回头猛跑追上了我们。这一切都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赶牛车的母亲根本没发觉,我却在车上看见了。那只狼瞪着莫名其妙的父亲,在泥巴墙附近一边徘徊一边左闻闻右闻闻,突然一转身,窜进路边的荒草里无影无踪了。
这一幕,逗得我乐了好一会儿。
也不知走了多久,肚子饿了,母亲把车停下来,从车上翻出个布包包,掏出几个大馒头。父亲把拴着我的绳子解开,把我从铁锅里抱下来。我刚要吃馒头,父亲突然又来了兴致,从车上的杂物里翻出个“剿箩子”,那是一种在水里捞鱼的工具。父亲走到路边,在河沟里呼哧呼哧地捞了起来,不大一会儿,居然捞上来几条小鲫鱼。父亲从车上拽下几根干树枝,有横有竖地在泥地上架起一个小灶,又从车上翻出一根“明子”——就是松树干里松油聚集的部分,被截下来劈成一条一条的,就被称为明子,常用做引火之用。
父亲用火柴点燃了明子,塞进用树枝搭起的小灶,火焰便徐徐升起,他又在路边折了几根柳条,一根根穿过鲫鱼肚子,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鱼香伴着烟火弥漫开来,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吃到烤鱼,吃在这北大荒的泥路上,香得我屁颠屁颠的。
父亲得意地说:“人家都说北大荒是个好地方,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怎么样,不是瞎说的吧?你们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父亲话音刚落,竟然有几只野鸡很配合地“扑棱棱”从头顶飞过,很快又落在不远的草丛里。父亲遗憾地说:“可惜现在没枪了,要是有枪,咱马上就能吃烧鸡。”
父亲说着,捡起一块硬泥巴朝野鸡落下的地方扔了过去,野鸡惊飞起来。我也捡起一块泥巴扔了出去,泥巴却落在路边的河沟里,只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野鸡越飞越远,很快就消失在天空远处。
母亲有几分担忧,就说:“烤鱼这么香,招来黑瞎子和狼就麻烦了。”
我问母亲:“黑瞎子是啥呀?”
母亲说:“黑瞎子就是黑熊。”
父亲解释道:“黑熊眼神不好,脑袋上还长了一撮长毛,要是顺风跑,眼睛就让长毛挡住了,像瞎了一样,所以就叫它黑瞎子。记住,以后要是遇到黑瞎子,一定要顺风跑。”
父亲说着,竟有几分得意,就借机吹开了牛:“对付狼也有办法,老话说,狼怕摆阵,狗怕猫腰,狼也怕火,刚才我来不及点火,只能摆个阵试试运气。”于是父亲把刚才对付狼的招数吹了一遍,母亲这才知道遇到狼了,瞬间对将来的“好日子”起了疑心。
我却觉得好玩,问父亲:“你刚才摆的什么阵啊?”
父亲很得意地说:“迷魂阵。”
母亲说:“反正狼跑了,你吹什么都好听。”
我问父亲:“狼是不是很傻啊?”
父亲说:“狼才不傻呢,就因为不傻,它才怕摆阵。你以后要是遇到狼,也给它摆个迷魂阵。”
“行,遇到狼我就摆个迷魂阵。”我盼望着能遇到狼,亲自摆个迷魂阵。
父亲却说:“逗你玩儿的,你可别胡闹。狼是很厉害的,连我都害怕,别说你一个小毛孩子。”
我倒来了兴致,问:“狼和黑瞎子谁最厉害啊?”
母亲说:“当然是黑瞎子厉害了,人家都说,一猪二熊三老虎。”说着,看了看身边的大白猪,补充道:“猪是野猪,不是这个挨刀的货。”
我属虎,一直被灌输老虎是兽中之王,如何如何的厉害,原来野猪和黑瞎子比老虎还厉害,我有点失落。
父亲却说:“要是一个狼和一个黑瞎子打起来,可能黑瞎子厉害,可是狼很少单独行动,喜欢成帮结伙的,所以还是狼厉害。黑瞎子什么都吃,最喜欢吃苞米,狼是专门吃肉的,吃猪吃牛吃羊,吃不到猪羊就吃人。狼咬人那才叫厉害呢,你要是没看见它,它就悄悄地跟着你,走到身后就站起来,伸出前爪子拍一下你的肩膀,你以为有人和你开玩笑,一回头,它就咔哧一口咬住你脖子,一眨眼,脖子就断了。”
我吓得一哆嗦,恰好母亲拍了我肩膀一下,我竟大叫一声,差点尿裤子。
母亲胆怯地扫了一眼周围的荒草,对父亲说:“别说了,吓死就没法走了。”
父亲的话给了我很大刺激,从此就特别怕狼,长大成人后,虽然没再遭遇野狼,我还是常常想到狼,梦见狼。带女儿去动物园时,宁可不去狮虎山看那些没精打采的老虎,也要去“狼园”,看着铁丝网里野性不减的狼圆睁着仇恨的绿眼一刻不停地走动,竟有种报复的快感。后来,社会开始推崇“丛林法则”,居然盛行起“狼性赞美”,什么“狼性”体现了团队精神、拼搏精神、顽强意志等等,把各种赞美一股脑黄袍加身地送给了狼,用野兽取代了模范人物,还有遍地开花的“狼性团队训练班”,传播“狼性”加上厚黑学的做人理念,教人学坏的招数简直五花八门。
搞“狼性培训”的人往往会讲一个段子:两个伙伴在森林里行走,遇到一只黑熊。伙伴甲立刻换上跑鞋,伙伴乙不解地问:“穿上跑鞋就能跑过熊吗?”伙伴甲说:“我跑过你就行!”
每当看到这样的教科书,我心里就会暗暗发冷。原来他们宣扬的“狼性”,其核心理念就是牺牲队友,其实狼还真没那么无耻。
说实话,我没见过受“狼性”教育的人在战场上多么英武,倒是见识过他们在与自己人厮杀时是如何下狠手的。
曾认识一位热心传播“狼文化”的人,他深为自己小时候接受奉献教育而不忿,也对温良性格不齿,进行了一连串的反思后,就对他的独生儿子也进行了“狼性”洗脑……如今他人生迟暮,据说正在享受“狼性”教育的“成果”,在儿子赐给他的冷漠中,孤独地开始了新的反思,不过为时已晚。
重新上路不久,又遇到个新麻烦,牛车“打捂”了,木车轮陷在泥坑里动弹不得。母亲无计可施,父亲试了几招也不灵光,茫茫荒野,渺无人烟,母亲还时不时地四处张望,生怕再遇到狼。父亲看着深陷泥坑的木头车轮,苦思冥想却没有良策。
母亲禁不住埋怨道:“这就是你说的‘好日子’,嫁给你们‘山东子’算倒了八辈子血霉。”母亲是东北人,对饱受孔孟之道熏陶、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山东人颇有微词,在母亲嘴里,山东人始终被称为“山东子”。
“山东子”父亲看看车轮,再看看气喘吁吁的瘦牛,一声不吭,母亲的埋怨,父亲似乎有点认同。
母亲像所有女人一样,很善于翻后账:“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县里当会计呢。”
父亲低声说:“我才念了两个月的书,能当会计?算错账就得犯事儿。”
母亲揶揄着说:“行,今天半夜全家人喂狼,你就算不错账了。”
父亲开始强词夺理了:“要不是你和咱爹咱娘过不到一块儿,能跑到这荒山野岭遭罪?”
母亲愤怒了:“你怎么倒打一耙,是我和他们过不到一块儿,还是他们欺负我?”
父亲口气软了下来:“是啊,所以就不能留在县里当会计,得走远点啊。”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反正你总是有理。”
父亲嘟囔了一句:“唉,人和人就是整不到一块去啊。”
爷爷是个性情古怪的老头,父亲参军离家后,爷爷对母亲和我有点刻薄,虽然住在爷爷的大房子里,我和母亲却像个受气包。本来奶奶是蛮温良的,但她比爷爷大了六岁,年龄的弱势让她在爷爷面前有点低三下四,任凭爷爷慢待我们娘俩而不敢作声,常常是爷爷奶奶和大伯二伯姑姑几家子热火朝天一起大吃大喝,我和母亲却在自己的小屋里没人理睬。母亲给我弄点吃的,自己则在一边垂泪。母亲性格鲜明刚强,在婆家受此冷遇,内心愤愤却无可奈何。父亲远在异国他乡的战场上,母亲想找个人诉诉苦都办不到,这成为母亲一生的痛和永恒的唠叨话题。
都说隔辈亲,我却从没享受过爷爷的温暖,这让我终生为憾,或许对我性格的形成也有不小的影响。每当看到那些须发皆白的老者含饴弄孙、老幼皆欢的画面,内心就能感受到一种隐隐的刺痛。我知道,当年爷爷并不缺少逗孙子的欢乐,只不过那些孙子不包括我,被冷落的滋味让我很受伤。
爷爷的表现,父亲心知肚明,因为爷爷认定父亲当兵上了前线,十有八九是不能活着回来了,我和母亲等于是个永久的累赘。所以母亲一说到和爷爷的纠葛,父亲就先矮了半截,谁让他摊上个古怪的爹呢。然而,父亲内心的歉疚终于有机会获得释放,那是三十多年后,弟弟有了儿子,父亲有了孙子,自己当了爷爷后,整天拉着个小车载着孙子玩,成为左邻右舍有口皆碑的佳话。
父亲不再和母亲争吵,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唯一该做的就是把车轮子弄出泥坑。他看了看车上的破东西说:“干脆先把东西卸下来,完事再装上。”
母亲说:“把东西都卸在泥坑里,以后还怎么用?”
父亲说:“我在部队行军时,走不动了就扔东西,除了枪,其他都能扔,那叫轻装上阵。”
母亲则说:“部队的东西扔了,国家还给;咱家的东西扔了谁给?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父亲也不说话,把缠在我腰上的绳子解开,他想先把我抱下来。
这时,大白猪又溜到路边吃起了野菜。父亲突然灵光一闪,赶忙到路边薅了一大把野菜,把猪哄骗到牛车旁,从车上翻出一根粗绳子,一头拴在猪脖子上,一头拴在车辕子上,然后用木棍狠敲猪和牛的屁股。牛和猪受惊般地一齐发力,车轮终于滚出了泥坑,没想到车子猛地向前一蹿,我和大铁锅就一同翻滚到车下,铁锅把我严严实实地扣在了车辙的泥水里。
父亲赶忙翻转黑锅,把我从泥水里拽了出来,母亲用路边河沟里的水洗去我脸上的烂泥巴。可惜那时没有相机,更没手机,否则半个多世纪后,说不定会诞生一幅获奖摄影作品。
难题终于破解了,我被重新放在大铁锅里用绳子拴上,花轱辘车轮子又“吱吱扭扭”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大白猪一路上都是被父亲赶着走,现在被拴上绳子与牛为伍,就十分地不情愿,也完全不熟悉“业务”,不是赖着不走,就是猛地向前一蹿。不过这大白猪还真不赖,属于那种处在风口上或许能飞起来的聪明猪,身在荒郊野岭,自知与人相依为命的重要,经过一阵子的磨合,“业务”竟也渐渐地熟练起来。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个叫作“黑龙江省岔林河农场”的地方,是一九五三年建立的省直属劳改农场。
父亲从朝鲜战场回国后就失业了,一家人开始为前途和命运纠结。赖在爷爷家里,爷爷坚决不许;奶奶劝父亲去农村种地,母亲坚决不从;组织分配个会计工作,父亲坚决不去。走投无路之际,终于有了机会,省劳改机关在县城选拔几名管教干部,父亲被选中。转业军人管犯人,顺理成章,算得上专业对口。这个工作不需要文化,只需要胆量,父亲在部队虽无大功,却也凭着勤劳勇敢获得过几枚小勋章,无论政治条件还是业务条件,管犯人都绰绰有余。况且,去劳改农场算是爷爷、父亲、母亲三方都能接受的唯一出路。
离别县城那一刻,爷爷奶奶都如释重负。踏上通向未来的荒路,父亲似乎信心满满,母亲却是一脸焦虑,感觉自己就是个悬在半空的纸风筝,牵线的却是那个叫作“命运”的家伙。
黑龙江有不少劳改农场。一个新政权刚建立,需要关押的政治犯和刑事犯很多。
为什么很多劳改农场都建在黑龙江呢?理由似乎很简单:一是背靠“苏联老大哥”,自以为安全;二是黑龙江有大片荒地可以开垦,让犯人垦荒种粮,进行劳动改造,算得上一举两得。再说,黑龙江是边疆,发配犯人到边疆也是古已有之的惯例。
父亲被分配到农场的二分场,那里的监狱先建好了,管教干部的住房却不够用,我们被临时安置在距二分场两里路的毛家屯。
我们终于到了毛家屯,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夕阳的余晖映着小兴安岭山下的树丛、庄稼和荒草,小小的毛家屯显得渺小又孤独。
比毛家屯更渺小的还有我们一家三口,不但渺小,还十分搞笑:牛和猪一同拉着个破花轱辘车,我的衣服上沾满烂泥巴,母亲一脸的疲惫和沮丧,父亲一脸的歉疚和无奈。
这个难忘的花轱辘车之行,绝不是我一个五岁孩子的单独记忆,因为在农场经历的一切都与此相关,这一天就成了全家生命历程的一个里程碑式的开端,所以总是被提起,似乎永远也不会忘记。
母亲本来家境殷实,三十年没离开过熟悉的县城。自从嫁给了“山东子”的父亲,生活品质就直线下降,为了生存,不得不迁居寒酸荒凉的毛家屯,不但自己生活极为不便,还连累了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让我输在了起跑线上,所以在母亲中年的感叹和老年的唠叨中,对这一天总是带着懊悔。
父亲是个不擅长表达内心的人,加之有种歉疚感,所以每次谈起难忘的花轱辘车,他只补充经历过的细节,却从不表达内心感受,他怕刺痛自己。
那一幕,经常不经意间在我脑海里过电影。一九七七年我第一次乘飞机出差,从北京到银川,中途在包头降落一次,那是一架老式的伊尔-14,机体很小,居然客货混装,一路上都在云层里颠簸,忽上忽下,像一片飘荡的树叶,随时会被大风刮丢或者摔到地上沉入泥塘,我忽然就想起二十二年前坐花轱辘车迁徙的情景。后来每次乘飞机或者坐动车坐高铁,我都像得了强迫症一样,习惯性地想起那辆花轱辘车,在脑海中过电影的一幕幕也从黑白片逐渐演变成彩色片、宽银幕,甚至是3D片。可见,对某件事的记忆也会随着个人阅历的不断丰富,逐渐改变它的意义和内涵。每当遇到生活的波折,我的本能反应就是,我是坐着花轱辘车在泥路上开始人生之旅的,一切困难都是命中注定,也一定会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