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豪情,跃马挥洒,他如此而来。
辛弃疾的一生纠葛了无数的恩怨悲愁,可格局之外别有洞天。他如此昂扬磊落,正是壮志如歌,从未低眉俯首于人,凛然风骨,慨然而歌。时势晦暗,却造就了这样一位文与武,侠与情的伟丈夫。
万卷兵书胸中藏,一腔碧血映日红,英雄如此,人生何以寥落?清风不染,利禄无心,铁血报国,婉然开辟词之新境。
他的词作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所未见。清代的词论家称他为词中杜甫,开辟新境。
如果我们能够穿越回到八百多年前,就会明白,为什么在一个小小南宋末期会出现这样一位英雄,他的一生的挣扎,一世的跋涉,有着怎样的深邃之苦,又是何等的正气浩然?
翩翩少年 指画江山
《满江红》
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春正好见龙孙穿破,紫苔苍壁。乳燕引雏飞力弱,流莺唤友娇声怯。问春归不肯带愁归,肠千结。层楼望,春山叠。家何在?烟波隔,把古今遗恨,向他谁说?蝴蝶不传千里梦,子规叫断三更月。听声声枕上劝人归,归难得。
风吹故纸,开卷即吟《满江红》。《满江红》,又名《上江虹》、《念良游》、《伤春曲》。唐人小说《冥音录》载曲名《上江虹》,后更名《满江红》。宋以来始填此词调。
那年的火红樱桃映着荼蘼如雪,这荼蘼花是晚春之时尚开,呈攀援之态,倚架而结,《红楼梦》中写麝月的判词即云:“待到荼靡花事了”,借用之处就是宋代的王淇之词,衰飒之气已隐隐透出。红白相间,又是一种相映相对的无情。竹笋穿破长满青苔的土阶,似春光恰好。乳燕带着雏燕振翼而起,可力弱不胜,流莺呼唤朋友,娇声软语,怀情低怯。
一位中年男子独立晚春将尽之时,风卷起,似有所思,那摇摇风华,碎碎春景之间,埋藏着一种蓬勃希望之内的千回百折的隐忧。无数次的失败,时不予,岁不更,年华不在,万般情愁千结,可他仍在寻觅春山叠,家何在?
江南之美景会令人沉醉,可在他心事未了之时,春意已浅浅,难留余芳。阅尽春光仍是恨,烟波影落,古今遗恨,谁人可懂?
从古而今,有几种苦是最让人难耐的,求不得之苦,得而复失之苦。可还有一种苦是明明已然有机会成就理想,却偏偏要眼睁睁看着落空,河山本可收复,也有良谋在胸,可就不让你去做。
能识得这种苦的,都不是平常之人。岳飞已然打到金国边境,就差一步,樊篱可破,却必须“十年之功,废于一旦”。这种压力来自于他拼死忠于国家,一力担起乾坤,却碰上了无可奈何的时缘。
若你不同意,请看《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他在上方谷已算准了如何引司马懿入谷,料得司马父子必败。这司马父子被困在山谷之后,被蜀军所放之火烧得兵马乱成一团,这出祁山之大业,正是功在此战。谁知,忽然天降大雨,熄灭了这场大火,从此蜀汉再想将这老奸巨滑的司马懿投入罗网,难如登天。孔明对天长叹,不久就在五丈原病死,原来天下之事,最终难敌天数。这都是英雄之失吗?不得不让人叹息“时也”,“命也”。
同理,这位低吟着孤单的中年人,念念在心的是远远的“家”的影,并非为他之私,而是宋国百姓的祈盼。
他就是辛弃疾。
写作此词之时,他已然担任江西提点刑狱,确在何年已不知,然共情写意,大约已是风入劲秋的中年宦游之时。
他反用唐代崔涂之诗“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一联,蝴蝶梦不成,子规啼,不如归去,离愁心染。杜鹃啼血映黄昏。李商隐有句“望帝春心托杜鹃”,相传杜鹃为蜀帝之魂化之,是思念故国的典故。
《红楼梦》里林黛玉的丫鬟叫紫鹃,有人说其文秀可亲,却不知紫鹃的名字就同样赋予了一种侠气,她才能敢于为黛玉出头,以情辞试贾宝玉。我曾经在一部创作的小说《环影情缘》里为女主角取名黄文娟,为其设定的性格亦是聪明而坚定,绝非是文弱娟秀。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顶真格的写法,辛弃疾以此句法直接重复再点“归难得”。辛弃疾纵然在心中呼唤过无数次,现实里竟一次又一次碎梦难圆。
一生雄心报国的辛弃疾,在词牌《满江红》如此雄壮的曲调之中,悲情却渗透其中,淋漓满纸,化用典故无痕,反用诗句浑然,辛弃疾的词之妙,就如同在口中反复咀嚼的橄榄,壮、悲、情、力,说不尽的美处,赏不尽的历史沧桑。
若以为辛弃疾如此着意,大约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那就是不解词意之人。辛弃疾心中有着比财富权位更重要的事,为之甘苦皆愿尝,生死皆愿往,那是以生命追随的伟业。
他为何由北而南,是什么让他有这份担承,这就要从他少年意气满乾坤的岁月溯起。指画江山如故旧,祖业先传有心人。童年是谁也抹不去的,就如垒垒大厦起于砂石,滴水聚散云霭无边。
那一年,正是靖康元年。黑云压城城欲摧,开封,正在风雨飘摇之间。
金兵已将此城团团围住,宋朝皇帝是刚刚被推上皇位的赵桓,而他的父亲——那位以书画风流名世的道君皇帝赵佶,此时已成为太上皇,早早逃离了开封。
金军兵分两路,一从山西,一从河北,进攻南宋。这场战祸本不应发生的。金国原本与宋朝配合,共攻辽国,可宋军总是失策失利,等金国攻破辽国之后。宋朝又向金国索要燕云十六州,金人从一次次与宋朝的和谈之中,从宋朝“六奸”之一的童贯丧师败绩之中,已然明了宋朝内虚外弱的实情,倾兵南下,欲灭宋朝。
皇帝可以软弱逃走,可老百姓不答应。他们纷纷组建忠义民兵,保卫家园,进攻山西的金军被拼死厮杀的民兵挡在半路。而东路金兵却长趋直进,攻到开封城下。
危急之时,却并非没有取胜之机,北方诸路仍有宋军驻守。宋朝只要坚城固守,争取时间,孤军深入的金兵必然顾虑重重,自会退兵。
凡用兵之道,当临事以应机,未战最怕先怯。可赵桓却错判了形势,不取主战之议,暗自与金人和谈。金军在商量怎么撤走之时,宋朝竟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惊喜,同意了割让山西、河北、河间之地的请求,完全答应金国的议和条件,锦帛财富重许。
狼子野心的金兵窥见宋廷之无用,就又开始了新的攻势,终逼得宋朝自乱阵脚,全军在赵桓黜废主战重臣的情势之下,攻入开封城。风雨之下,皇室漂泊,两帝蒙尘金国,从此半壁江山沦落,就有了中国历史上极为惨烈的一幕。
宋太祖赵匡胤尚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没想到后世赵佶这个道君皇帝昏愦无用,钦宗赵桓谋计不明,竟将锦绣河山沦陷,“靖康之耻”成了宋人挥之不去的心头血痕。
山东,本周公之旧治,齐鲁之要冲,陶陶礼治万古长灯。可时光暂逝,风景早换,金军铁骑直灭汴梁,将花柳繁华地,富贵锦绣乡尽变尘埃。
济南本是山东之独秀,有世所闻名的泉水滋润,清扬婉兮,不想亦难幸免,沦陷在金兵之手,哀鸿遍地,风侵雨蚀。辛弃疾正是出生在这济南历城的四风闸。
辛弃疾的始祖辛维叶,在唐曾任大理寺评事,由陇西狄道迁济南,故为济南人。高祖辛师古,曾任儒林郎。曾祖辛寂,曾任宾州司户参军。有家学传统,文武艺俱通,大多文士只求“货与帝王家”,传承的士风精神却未必皆有,而辛弃疾的祖父辛赞为人有大略,他有着沉重的使命感。
曾有懂得掌故的人说,凡是一门出一个文才卓绝的人,必然是祖上也会有文才出众之辈,换句话说古代的这些得了功名的人或是以文闻世的人都是有好的文学遗传素养。其中的原因,最关键的是家族传承的品学风气,但也要看个人的修为,辛弃疾也是如此。但是,给他的担子是相当沉重的,因为他出生在一个兵连祸结的年代。
当金兵攻打济南之时,百姓哭怨一片,逃难的人牵衣捻袖,向南而迁。辛赞却因族中人口众多,无法逃走,只能留在济南。为了存一线之生机,他含垢忍耐,出仕金朝,当过亳州、开封等地的守令,然他历宿亳、涉沂海,其志不移。
“士”当有“士”之品格,辛赞始终不忘故国,如何在压抑的环境下成就不世之功业,他始终暗暗谋划其中,恢复大宋河山就是他的心腹之事。
南宋绍兴八年到九年之间,宋廷正处于主战派激昂奋起,也是宋金之形势可逆转的关键时期,无奈时机转瞬即逝。绍兴十年,正值衰风飒气之时,辛赞却不改素志,恢复大业时时在心,暗将江北之局势谋划在胸,盼有一朝重振河山。辛家就在这沦陷之地内勉强生活着,祈盼着。
这一夜,是绍兴十年的五月十一日卯时,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辛赞的眉头舒展开了,他的孙子诞生了。这孩子长得有异相,胖胖的身子,小脸微微泛红,眉宇眼神之间有些青色之气,凌厉非常。更奇的是这孩子的背胛,似青兕,就是像青色的犀牛一般的厚实。这是主何相呢?
古代的一些相书曾指出背上有痣之人,所谓背负千斤,会多些磨难,可这孙儿肩上的肌肉厚实,却健而有力。辛赞暗暗称奇。辛弃疾就这样来到人间。他是背负怎样的使命,将成就何等英雄奇业呢?关于青兕的说法,自然还有下文,辛弃疾生有奇相,却是史书有载。
辛赞为这个小孙儿取的名字如同“霍去病”一样,是为了福佑多多,无病无灾,平安长大。
此时距金兵攻破开封城,“靖康之耻”之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三年。江山风雨飘摇,沦落之地的百姓饮泣含悲,辛家也历经了风雨,辛弃疾的父亲辛文郁去世,辛弃疾是由辛赞教导长大的。当他两岁的时候,岳飞冤死在风波亭,这是一个标志性的拐点,“十年之功,废于一旦”,岳飞的担忧被现实印证。一直担心“撼岳家军难”的金兵闻知此事欢呼雀跃,而无数有志之士对南宋之晦暗朝局心灰意冷,默默离去,谁还愿在绝境之处搏杀?
可这个小男孩却在祖父的教育下,意气风发,磨砺成长。据《稼轩先生年谱》记载,辛弃疾曾随祖父到过河南开封,那时开封已然是金国之地,因为辛赞曾到开封就职,辛弃疾方得此行。看到了开封城廓的残破,百姓们无言饮泣,他甚至到了曾经的禁中之地,看到了凝碧池。河山破碎,让人不忍直视,这给幼小的辛弃疾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以至成年以后的他,还赋词记写。
祖父辛赞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孙子的身上,每每退食之时就会和辛弃疾讲述家国的不幸。风滚滚,雷阵阵,一老一小亦无惧,奔走金国之地。祖父辛赞牵着辛弃疾的小手,带他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欲报国破之仇。
辛弃疾看到的是怎样的一幕?
早年金兵曾逼那汉人剃发换服,又掳掠其财,甚至把人卖至金国,为奴为婢,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金国本远居北方,对于忽然得到的大片的中原之地并没有想好怎么管理,等到金主完颜亮主政,他希望能够完整统治好这片土地,于是定都在燕京。金国也想了一些屯田的法子,比如让女真人管理汉人,可实际上是掳掠霸占汉人的土地、财富,抢劫汉人的家当,逼得老百姓走投无路。
百姓们不满金兵的压榨,又无力反抗。辛弃疾亲眼看到这些贫穷的百姓生活饥寒交迫的惨状。这一切都深深刻在了他的心里。
那些贫苦的百姓百般无奈之下聚集成群,反抗金兵的暴行,忠义民兵形成了浩大的声势。可是南宋朝廷对这些忠义民兵始终不信任,一则以惧,一则以喜,怕民兵成势,会推翻他们的统治,除了宗泽这样的贤臣能联合其势,余者甚少给予民兵支援。
到处都是苦难的人含悲忍泪,切盼恢复,河山满目疮痍,这一切烙印在辛弃疾幼小的心中。祖父的望南长叹,怜悲百姓的心绪也感染到了小小的辛弃疾。辛弃疾正因深知民众之苦,当金军来犯,就立定志向要从军迎敌。
由于辛赞常常带他登高远望,指点山河,辛弃疾词境中的山河之姿往往会有一些军事上的意味,大气雄浑之格已从此时定基。
英雄本是出少年,辛弃疾十几岁就跟随着蔡伯坚学习,蔡伯坚,又名蔡松年,晚号萧间老人,这也是一位诗词名家。明代汲古阁著名的藏书家毛晋曾经记载了这样一桩事情。
少年辛弃疾绝非仅仅是每日读书写文的学生,他是有勇气将理想付诸行动的人。他想自己去寻找一位老师,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当时的学子都是看哪里老师有名望,就在哪里就读罢了。可辛弃疾却非如此,他想要一位真正的名师,是能助他成才之人。
于是,辛弃疾拿着他的诗词作品登门向蔡松年求教,蔡松年因陷落在金地,但为人比较重学,不计学生家业之有无,他不会去关注眼前这位少年的背景如何,地位如何,而只看其作品。一读之下,蔡松年震惊了,当时即赞辛弃疾:“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辛弃疾的勇气和才能,在少年时,就已初露锋芒。
他的这位老师蔡松年的词作清丽尤工,乐府诗与吴激齐名,时号为“蔡吴体”,辛弃疾在诗词领域终能成一代大家,亦是有名师相传。
老师对他的性格也有一定的影响,蔡松年因为“靖康之难”,陷于金国,曾出仕金廷。但他的性情豪迈不拘,又有文人风范,凡能成才之人必有慧眼相识之伯乐,欲有前途,充实自身的同时,亦须在生活中觅得知己,才有助翼。
学生时代的辛弃疾就与党怀英是同学,这两个人都喜诗词,皆有文才,号为“辛党”。由此可见,蔡松年还真是长于诗词,方能让学生皆有造诣。
辛弃疾胸怀大志,他注重的并非诗词之道。他对军事策略的探究更感兴趣,这才是实学。他十四岁就随计吏去燕山参与考试,暗查金国动向,为日后反金做准备。
可那党怀英却遇到了坎坷,应举不得意,为家世所累,放浪山水之间,后乞致仕,一生都在金国,成为金国的一位臣子。虽然他诗赋有得,也是一代学者,可难与辛弃疾相提并论。
不一样的际遇也造就了不一样的人生,辛弃疾所处环境、所交往的朋友并不都是英雄之辈,然他却能够在任何境遇里,都能坚守心志。他抗金之志亦是从少时而定,决意南向,格局之大之高,自然不与宵小之辈苟同。正如《三国演义》里孔明所言:“有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既是文人也各有不同,有的人文章名世,可为人不正,卖主求荣。这样的“小人之儒”又有何意思呢?
辛弃疾让人感慨的正是他始终给词作之中融入积极的活力,将豪情壮志融入词作,有君子之大才,才能成就《满江红》这样的名篇,才能让人感叹,一般风月两样人生。人生的路怎么走,关键还看自己。
总以为英雄只活在史册那泛黄的字迹里,他们没有经历过我们的经历,不明白我们的心路,后来才知千古同一理。今天的我们在求学之时尚有成绩、家庭背景等的差异,可是未来却是要看人的境界与志向,有这样的目标,才能成就辉煌。文章千古之事,传世之功绩才能证明一个人的自我价值,哪里只是一生一世的得失?
像辛弃疾这样怀有大志之人,想来能够与他志气相投的人在当时金国的地盘上,也不会有多少,打压排挤者不在少数,但这些并不能够让他放弃所求之志,所守之心。这样的人才会走得开阔,才能够做大事。
和光同尘固然是好,独秀成峰也绝无不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必有这样的人,方才能有这一番事业。滚滚而去的历史,沉埋不了这些“独一个”的人的风姿,他们之所以最终能够做到从心所欲,却不被碾压成尘,就是因为他们的精神气质之不同,成就了彪炳千秋之功绩。
雄豪锐气 江湖侠影
《汉宫春》
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却笑东风从此,便薰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这首词是辛弃疾二十三岁时写的。当然这绝非他平生第一首,因为岁月埋葬了他所有早期的在金国沦陷区内的作品,现存世皆南归之作。
春已归来,却渐多风雨。当时的他从金国沦陷区山东回到南宋之地时,虽然他已归故土,但心中的怀思终未放下。当时辛弃疾新娶了范邦彦之女、范如山之妹范氏为妻。这位夫人是他续娶的继室,原配赵氏病故。辛弃疾南归之后,方又订亲。原配的去世,让这多情男人伤情伤魂,而初到南方,家室未安,也让他感到伤感。
随后,据刘宰在《故公安范大夫及夫人张氏行述》中说,范南伯“女弟归稼轩先生辛公弃疾,辛与公皆中州之豪,相得甚”,可知范南伯与辛弃疾都是南归之人,相处甚欢。此时,辛弃疾的家室刚立,诸般安排尚未停当。而从辛弃疾后来的词作来看,这位范夫人是知书达理贤惠端庄之人,她曾为了劝辛弃疾不要饮酒,在墙上写字。辛弃疾有一首《定风波》词,题为“大醉归自葛园,家人有痛饮之戒,故书于壁”。她是一位如此贤德,又有情趣的女子。后来范如山之女又嫁给辛弃疾之子。
依南宋的风俗,立春时节总有互献黄柑酒,品尝青韭来祝节气的习惯。辛弃疾却匆匆从北而来,寓居镇江,并无黄柑酒,也没青韭。只有余下的春寒未尽,这立春时节,新人如玉,头上的春幡(即由彩绸扎就的各种形态的绸饰)随风而舞,这本是美人美景,可诗人之心却能梦到故园。
此句看似起得平平,其实却转变了宋词以兴来起的方式。如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如张孝祥“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等皆有飞驰想象,寄寓家国之意,而辛弃疾并无太多铺垫之意,却是一篇古文的写法。如晚清谭献《复堂词话》评此词起句为“以古文长篇法行之”,他此时已开始尝试将古文笔法入词。谭献长于诗词文互衡,方能看出辛弃疾早有以文为词形成风标之处。
从“春幡”这两字上,有前人看出,辛弃疾此词亦非仅是述家事,而是仍系于国事之上。他少年意气,觉得皇帝又错失了一个重要的整顿兵马、收复旧河山的机会。他暗以燕子犹记年时好梦指党祸,“雁”字与“燕”字,则是影射五国城旧恨,也就是宋代的两帝曾被金国掳走,囚在五国城,燕京与南飞之大雁,一笔双描,从而指出此诗为辛弃疾怨诗之最,表面为伤春之作,姑备一论。
接下来的一句,“却笑东风从此,薰梅染柳,更没些闲。”本是写意象,实事忽然虚笔一勾抹尽,将论述之文句放到词里。
“东风”这个意象在宋词中颇多佳意,“小楼昨夜又东风”,是对前尘故土的思恋之情。辛弃疾却换了一样。英雄自负的他念念不忘的是金兵仍在不断向百姓侵袭的余寒,是每每梦到西园,满目皆是百姓的辛酸疾苦。到底何是东风,有何好意?
春天匆匆将柳树添新绿,让百花盛开,然终归是空忙,调笑之笔而作无奈之情,愈加深重。岁月无情,感叹春到,故乡何在?竟是以春闺而寄心意。再接一句“转变朱颜”,“朱颜惊暗换”,古诗常有的意思,感叹年华不再来。
可接下来,又变成无迹之意,“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清愁”却是让人感悟的,连环局势,何时可解,虽是伐金之期已至,却仍无相助相携之物。花开花落,朝云暮雨,塞雁早归,这些意象都没有确指出是什么,但有两个字“怕见”,这是词眼,可见词人心中的隐忧。
他无法来缓解与故乡咫尺天涯的痛苦,这二十年的成长生活经历,使他深知沦陷区百姓之艰难情状。
辛弃疾望着大雁飞来,触动情思,知那种清愁难断,无人会解连环。看似春愁闺怨,实为何等沉埋的深痛,怕见花开花落,叹息不如大雁能北归的自如。笔端的英雄气里尽成无数风雨,让人难纾心结。
如若我们寻常之人遇到新婚燕尔,美妙时节,又回到故乡,过上了暂时的安稳的日子,怕会小安则乐,不会有那么多的忧愁思绪。可辛弃疾却不然,触景皆关他胸中之志,豪放词里不失去流连婉转的情思,他的人生注定是波澜壮阔的。
少年时期的辛弃疾的形象是复杂的。在宋金大战之际,或在双方总在和谈之时,但从来没有少过剑拨弩张的暗算。
他曾经暗察金兵形势,揣摩山水地势,十五岁与十八岁的他还在祖父的指导下曾参加金国的进士考试,实为抗金报国暗谋韬略。
翻阅史料,在宋朝真正出身低微的人,非是朝廷所派,又非处境所逼,而有主动意识去查敌情的人并不多。而这些人的命运也并不如意。如洪皓就曾到金国为使,结果因为发现金军意图对宋用兵,对和谈毫无诚意。他有心传信给宋朝,没想到被发觉,被金军控制在燕京。然最终他虽然因为宋金的第二次绍兴和议,回到宋朝,却因知韦皇太后,即赵构母亲沦落金营,与金人为妻,还生育子女等的丑事,被韦太后忌惮,终被害死。在外忍辱负重,在内却有性命之虞,这才是真的不公。
像辛弃疾这样非朝廷所派,祖父辈又都是末端小官,竟主动去调查金军内情的人着实是少,而他也没有预料到未来的命运是否会如洪皓一样被伤害。
暗战从来不会有刀光剑影,实际上却危机四伏。辛弃疾以参与金国科考之名来深入河朔金军腹地,查知敌情。他只有十五岁,何等俊帅风流,何等精明干练。他的名落孙山是意料之中,这倒给了他再次去金国腹地调查敌情的机会。这是一位精明的未来将帅,他早已明白了解敌情、掌握敌军动态的重要性。
他又是一位纵横江海的侠士。诗酒放旷的生活不是少年辛弃疾的意态,快意恩仇,豪情万状,以志扶国,以能定局,侠气纵横于江湖,才是他的风姿。
尘沙飞腾,时光倒流。烈马狂奔,一名僧人没命逃跑。追他的少年如风似影,轻蹄断落之间,长剑抵天寒。
僧人再想不到,他的诡诈伎俩被识破后,竟被这少年追得无力回顾,只感觉背后的一股强大的气流卷袭而来。
他是义端,是一个想要在乱局里捞些好处的和尚,心里如此打算,嘴上却能大谈演兵之道。他聚起些人马,却没打算去和金兵死拼。
待人以诚的辛弃疾有时会与他交往,听他谈兵论法,倒像个做事的人。
辛弃疾觉得义端可信,推荐给了他的老大耿京。
谁知道,这义端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出卖老大的事,在他心中并不算啥。他本归顺了义军首领耿京,没见到实惠,暗地盘算倒不如投奔金兵。
名为“义端”,却偏要干不端之事,叛逃之前他偷走了耿京的印信。
姓辛的少年,身形健硕,如一头青色的犀牛,死追他不舍。
风沙乱起,少年拔剑,义端落马,滚落在地。
少年手中多了一样东西,印信!
义端和尚,知道要玩完了,生死之际,忽然想起“佛”来,不断求饶。
“我识得你,你是青色犀牛下界,求给我一条生路!”
少年仰天一笑,这个时候,叛逆之事已成,有何可说?
是朋友,是兄弟,早已情绝,背叛义军,岂能容得?
霜雪般剑光闪烁,取了义端的人头。
这少年可称之为“侠”,他就是辛弃疾。
二十一岁的他明了事体,江湖踏雪,尽为忠勇。
回到耿京之地,他交待得明白,义端是他推荐于耿京,如行诡事,必诛之。若有再叛逆者,请试剑。
敢担责,不推诿,铁血汉子一条。辛弃疾推荐义端和尚之时,想来仅是因为义端也是起义军的一支,他以为自己心怀天下,其他义军自也应如此。显然,初入世道的辛弃疾阅历还浅,没看出义端的品质到底如何。
辛弃疾在义军中当掌书记,是管理耿京军队的印信的。义端和尚竟然经不住金国的利诱,卖友求荣,从辛弃疾身边偷出印信,想交给金国。辛弃疾若不杀义端,耿京必将杀他以警众军。如今,辛弃疾快马如风,杀死义端,这让耿京很是震动,义军皆知辛弃疾的忠诚,这也可看出农民出身的耿京,如此信任一位懂文学、有学识的辛弃疾是难得的,更难得的是他宽容了辛弃疾的错处。
没有什么比跟着这样一位老大打拼,更让人欣慰的了。
辛弃疾是第一次就跟随了这样一位领导,对他是有何等的影响,这是不言而喻的。从此,辛弃疾跟随耿京,相知相识,结识天下英雄,继续踏上征途。
更大的战局将迎接着他,他将如何应对?
辛弃疾于军事富有谋略,有“经纶之才”,青少年时的他已然是词中魁首,得到词坛前辈的称赞:“他日当以词名世。”二十出头的他,已然成为一代帅才。
以词名世并非他的理想,辛赞虽然在金国官职低微,可是祖父的口传身教让辛弃疾从小就立定了一生的志向,即是要为国出力,收复故土。
他从小习剑,剑术高超。他的剑尖是沾过人血的,不是那些诗人腰间的装饰品,或是仅挂壁之上的礼器。
他一心之所系是愿为国家谋定战机,收复失地。
可惜天意弄人,他来到南宋,竟变成“东风去了,负了英雄志”。
有人说少年享盛名,晚景必不长。辛弃疾是复杂的,既有婉转细微的心思,又有豪气干云的情怀。辛弃疾的词作一改词坛充斥的绮思情态,变成一派英气里深藏着的功与名,何以悲沉如此?这就要从那场让“圣天子闻而三叹”的奇绝之战说起。
《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
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高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跃然纸上的是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将军,身着黑色的貂裘驱马奔驰于疆场。当年,辛弃疾是何等英武,如何纵横疆场的呢?
首句中“落日”的意象为凄茫之境地,塞外风尘滚滚。时当绍兴三十一年,为了得到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之地,金主完颜亮起兵侵宋。秋天正是金军兵强马肥之时,金军多以骑兵擅胜,方在这个时机进攻。
当时的局面非常复杂,“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金兵的兵马攻势之强已见,正是因南北之对峙已成不得不发之势,一边是“胡马”,一边是“汉家”;一边是以骑兵谋江南,一边是严阵以待的宋朝官兵。“汉家”代指宋朝,“耸层楼”气魄极大,稳静如山,这正是苍生啼血泣泪之时。问苍茫大地之上,谁能扶此危局?
当时在山东各地,不堪忍受金国压迫的民众聚而起义,此时正是用兵之机。辛弃疾早已多年磨剑,运筹谋策,他暗中观察金国部署,正要借势而起。
正是真英雄出乱世。这二十二岁辛弃疾聚众二千,敢于举起义旗,反抗金兵。他的单枪匹马,身披黑貂裘,少将潇洒之态,威震江湖。
战势紧急,辛弃疾深深明白,仅靠这支薄弱之队伍,不能有全胜的把握。此时,同为山东济南人的耿京揭竿而起,他治军有道,义军迅速发展,不久即聚众数十万人。是时,王友直起兵大名,也表示愿意受耿京节制。耿京遂自称天平军节度使,节制山东、河北诸路抗金义军,声势之大让金人胆寒。
辛弃疾就投奔了耿京。这是他第一次遇到贵人,耿京令他演兵操习,步步提升。
有人会以为忠义军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可能形成真正的抗金力量。可了解宋史的人都知道,从宗泽开始,就重视将这些忠义民兵尽数联合,让他们成为保卫南宋的力量。后来岳飞又定下“联结河朔,对抗金兵”的方略。这些忠义之兵可能兵器配置、军事策略上不及南宋正规军,但他们却是人数占优,且皆是在沦陷区饱受金国欺压之苦的底层大众,一旦得到正确的操练,就必能以一当十,成为重要的抗金力量。
此时,辛弃疾的祖父辛赞也刚刚去世,承续祖父的遗志,辛弃疾含恨愤慨,更加奋发前进,断不令金兵前进半步。
金主完颜亮本来夸下的海口,说要三天破江南,结果因金国内部政权分裂,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在这首词作里,辛弃疾连用了苻坚投鞭断流、冒顿作鸣镝、魏太武帝拓跋焘被太监所杀的三个典故来记此宋金之战,金国以内乱外,成惨烈之局的状况。他看似说的是金国,却已寄寓了他对南宋内部的某种分裂而使得外无助佐的失败的感慨。
试想一少年英雄值此大利时机,大多会选择前攻。而辛弃疾却有更深远的谋略,凡以势胜不能久长,以苏秦之谋来行连横之策,他希望耿京能够联合南宋,方以势谋且。
其中,他既有忠贞报国之心,也有战略的选择。
辛弃疾为了让抗金事业更加形成规模,劝说耿京与南宋联系,让耿京奉表归宋。深为器重辛弃疾的耿京听从了他的意见。于是,辛弃疾与另一耿京的部将贾瑞就来到了南宋建康。
当时的赵构又到了要利用军队的时候,腐朽没落的南宋小朝廷见到耿京的军队来投,当然也要做做文章的。赵构加封了辛弃疾和耿京的官职。
谁知耿京竟被叛徒张安国出卖,被张安国杀死。张安国暗中与金人相勾结,这就可见义军的内部尚不够稳定。
方年二十三岁的辛弃疾闻报知,心痛非常。辛弃疾回到海州,与众人谋划道:“我因主帅归顺朝廷的事前来,没想到发生变故,拿什么复命呢?”
辛弃疾一怒之下,邀约统制王世隆及忠义人马全福等,点五十名将士,驱马闯入济州官府。要知道,那里可是盘踞五万金兵的地方,五十名将士要破五万金军,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可以说翻阅历史,八成只有霍去病和岳飞可以相抗。
当时张安国正在开宴会,他一时还摸不清楚辛弃疾的用意,有恃无恐,就让辛弃疾进来。辛弃疾见到张安国二话不说,直接五花大绑起来,这批跟着辛弃疾的将士都忠肝义胆要为耿京复仇,一起发力,拼杀出来。
辛弃疾向济州兵士说明是为耿京复仇,不少济州将士是耿京旧部,一招攻心计,不少兵士随他而去。活捉叛徒张安国后,他不分昼夜,一路飞马狂奔,将张安国押送到建康。此事惊动南宋朝野上下。
这可真是传奇之战,也是辛弃疾一生最为光辉的一战。此战的影响达到何种程度呢?后世的文士读了都会为之击节而叹,甚至连当时的《济南府志》都这样记述,说辛弃疾是在灵严寺抓了张安国,他单枪匹马一下子闯入金营,一刀割去张安国的首级,千里快马加鞭向南狂奔,将叛将头颅送还南宋。然早有史家觉得这样的行事真是武侠小说里刺客了,辛弃疾当然不会是“一剑寒天地,追风万里客”的西门吹雪,但他这番英武之姿,也真是精彩极了,震惊得后世之人只能无限遐想辛弃疾当年的风采绝胜。
这也是辛弃疾频频在词作之中回顾的一战。有勇有谋的少年帅才,明明是未来护国之柱,多年后终究成为最让人悲慨感叹的一战。
惊震朝野的少年英雄,以少胜多大破金兵,竟使得一向以和议为重的皇帝赵构闻此事而三叹息。可是我始终在想,一位刚刚得到任命的英雄少年仅仅听闻有知遇之恩的主帅被害,就不向皇帝打个招呼,自行去处决叛徒,这会不会使得一向对军人有所忌惮的宋朝皇帝赵构心生疑惧呢?
赵构生平最不喜欢的就是违反他或是不听从他的命令的人。岳飞曾因为不得淮西之军,一怒之下以祭母为名义跑到庐山。这就已经给赵构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同样的一位少年英豪辛弃疾居然轻而易举取了金军将领的脑袋,皇帝嘴上是赞美,心里却也不得不加了防备。
这首词已经是辛弃疾晚年之回忆所作,当时的他已被皇帝投闲置散,他想到了冒顿谋杀生父,响箭上染满血迹,佛狸南侵在风雨中节节败退,最终也死在他自己的亲信手里等等历史故事。他仍想有所作为,当年那位少年俊帅的男子经历风雨,更多的是对南宋小朝廷这种内部状态的隐忧。他曾经像苏秦一样愿以才华辞胜天下,又有倚天屠龙之术来为国奔走效劳。然战马已逝,雕弓未挽,人已渐老。为何不能扶大厦于既倾,真的是在于时运吗?未必然。
辛弃疾之所以可以纵横出入,杀败张安国,这也是源于他对金国情况的了解,这与他多年生活在金国沦陷区有着很深的关系。对于皇帝来说,这样的人并不能完全信任,“归正人”的身份会让他受到很多排挤与委屈。朝廷的用兵只是抵挡金军入侵,只是想维持住两国无争,表面上的稳定状态,并没有想深入到金国内部以寻机迎还二圣,完整收复失地。辛弃疾本就是义军出身,其祖父又在金国当过官,南宋的赵构是很难相信这样的人会真心实意完全忠实自己的。
但辛弃疾却不会这么想,少年时的他对南宋朝廷并不了解,因此一战功成之后,他竟被赵构安排到江阴当签判,辛弃疾的心里并不能太理解。这是远离边境之地,又是一个与兵事无关的闲差,这就可见辛弃疾归宋之后已进入了一个更加窘迫的境地。
遇到坎坷之时,方能见各人心性。胸有权谋之人会表面上采取安居之态,而暗中积极联系各方面人士,以求再能掌权。比如三国时期的曹操认为袁绍组织的诸侯们会盟不伐董卓,干脆自己带一队人去打,战之不胜,军队就成了自己的武装,却不会将兵权还给袁绍。辛弃疾将叛徒押回南宋时,他是带着忠实于耿京的旧部的,他想的是让朝廷处治背叛者,断不会想到,再去自领这支兵马做事。
袁世凯被闲置之后,表面做做浇菜园子的农夫,实际上北洋军阀仍在其指掌之中,万不会真去隐居。可辛弃疾在有权指挥兵马之时,不为自己谋算;当朝廷对他薄待之时,他在词中流露出隐居之志也并非故作姿态,他是有忠心的,在微末之小官中再谋起机。
这就是枭雄、奸雄与英雄的不同。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橘千头。二客东南名胜,万卷诗书事业,尝试与君谋。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晚年的辛弃疾虽有些对岁月无情、对建功立业无期的叹息,可他在职份内,在他的交游圈内,尽力做些事情,并无谋逆之心,尽是一片为国操劳之志,辛弃疾屡次被调派不同地方的闲差,都能有所作为。
在写《水调歌头》这首词之时,辛弃疾已然四十多岁,但词风烈烈,仍有如此英豪气,让人长叹一声,雄豪锐气真不因年龄而不同。纵然,天意不许,痴心亦不能改换,奇士皆如此。
纵观此词,正如四库馆臣在《稼轩词》里对辛弃疾词所评的:“慷慨纵横淋漓,有不可一世之慨,于倚声家为变调,异军特起,能以剪红刻绿之外屹然别立一宗。才气俊迈似乎奋笔而成。”
运谋天下 弦断无言
《满江红·暮春》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算年华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时光倒转,二十多岁的辛弃疾被派到江阴当个小官——签判。
再读辛弃疾年少之时初当江阴签判时所创作的这首词,感觉到这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男孩,而是有志难伸之人渐有企盼,却又无处着落之笔。观词就如看画,点染之间让人看到景中之景,意外之意。词与诗的不同之处在于,宋词更多的不以寄大事而多个人的私情闲绪,反而更能写出词人心理的潜在底色。从山东济南的疮痍兵戈未休之地,到了江南的花柳之处,正是少年青春正好的玩乐,可是辛弃疾的词里却多是悲婉多慨,唱出一阙《满江红》。
看到这个词牌,第一时间就会想到岳飞的《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当初我在创作一部南宋的小说之时,就为之击节大赏。然,岳飞并没有创作过《满江红》,仅是后人托拟。辛弃疾却不一样,他这一首《满江红》更有一番滋味。《满江红》宜放笔抒豪情,可是辛弃疾却以工笔绘景,低婉如歌。然此词却悲情婉转,借伤春之语吐露心结。
公元1164年,在江阴任签判的辛弃疾只有二十三岁,这个年纪的人都是青春猛力十足,想要拼杀一番事业的,何况他是一位少年英雄,怀有经天纬地之才。他一腔热血,正要出头之时,却被安排在江阴屈任一闲差,那年的月,那年的春,入他之笔,尽成难诉之泪。“家住江南”,哪里有家,不过是一寄寓之地,整个宋境半落敌手,词人已知,暂时尚无离开江西的处境之机。
“又过了清明寒食”,寒食为清明之前一二日,晋文公推介子推出山,可他就不肯侍朝廷,隐居在首阳山,晋文公烧山令他出仕,他亦不肯。此词又是首句点出时间、地点,起句平平,可直转而起“花径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邓光铭先生指这是暗示宋代隆兴符离之战。
此时的皇帝已经换了,宋高宗赵构于1162年禅位给他过继的儿子,即皇太子赵眘,赵构是有政治手腕的人,可作为皇帝却没有一番报国安民之志,影响了南宋命运的走向。宋孝宗即位后改变了赵构对金屈服之政策,起用主战派的张浚,委任他为重要的军事长官。张浚却是大言夸夸之人,当年南宋中兴四将里,岳飞才是伟略雄才,屡屡抗击朝廷奸臣秦桧,可张浚却对秦桧的恶政不敢深为阻抗,压力之下,明哲保身为上。
那时的辛弃疾似乎又看到了抗金之希望,他向张浚陈述以分兵攻金人之策,对于这么一个小小人物的建议,风头正盛,权势正热的张浚当然是不采纳的。结果是如何呢?
张浚对此战的军事能力表现的确是很差,他起用的李显忠和邵宏渊两个人还未开战就已经有了摩擦,兵士分赏不均,上下不和。当金兵压境之时,地方军不战自溃,士兵们奔逃不及,互相踏踩,死者无数。器甲及粮草丢弃满地,南宋多年积累的物资全数损失。
朝廷对这场败仗心有余悸,将张浚等主战派赶出了官场,万马齐喑,再不敢兵锋北伐。而此时的辛弃疾担任江阴签判之时已满,改任广德军通判,显然朝廷没有将他提拔到重要军事岗位的意思。按说他最应该做的事,是沉默自守或顺应局势,不举主战之议。可什么也动摇不了这位青年人的雄心,即使他已然是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即使他仅仅曾是忠义军的书记,也有归正人之嫌,辛弃疾却为南宋谋划,敢于向皇帝谏言。
就宋代来说,给皇帝上奏疏的人,资格范围还是很宽的,往往会出现布衣上书之事,这种谏言的形式得力于宋太祖定下的“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者”的老规矩。当然这在赵构这个昏君当政的时候,一度发生过动摇。年少的赵构就办过一件蠢事,杀了上书的有功名在身的陈东,影响很不好。虽然后来赵构更懂得官场之道,懂得掩饰,为陈东恢复了名誉,可这种例子一开不知后边会有多少人受害。
辛弃疾有一种勇气,就是敢于和皇帝谈主战抗金的大业。符离之战的失败,已然不会有什么人再敢提兴兵之事,朝廷中人皆噤声不语,可这个时候,就是这么一个小小人物向孝宗皇帝上了一篇大论。这篇大论即《美芹十论》,又名《御戎十论》。
明珠暗投,数年萧瑟沉沦,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介意的,他要的是国泰民安,复兴大业的成功。写这篇雄文之时,他只有二十六岁。他就要对皇帝陈议,写出这篇著名的《美芹十论》,“芹”,是指礼物微薄,不成敬意。辛弃疾之文名虽如此,却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宏论。
他的滔滔雄论里,直接揭破了金军对南宋的侵略意图,南宋一直是以守为主,只要金军不入侵,那就大家相安无事,全没有攻战主动之权。而金军却是打得赢就向死里打,打不赢就求和,这样一来,整个战势的主动权就全在金国手中。辛弃疾所言是极正确的。
从宋太祖开始几次考虑要将国都迁到长安,可是都没有实际的行动,最终定都在开封,从地势上说,宋军就没有太多优势。金军只要渡过黄河,就能长驱而抵东京。宋朝重文轻武,虽然本身的军事实力并不弱,可一直都处于守的状态。因而,岳飞当年差点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这种以战为守的战略是正确的。
辛弃疾多年在金国生活,他对金国的形势是很了解的。金国地处塞外,资源总会不足,羡慕宋朝的京华富足,以骑兵为主的他们有着强大的作战实力,拿不到的东西就要抢来,是有野心的对手。这样的敌人要是一味退让,只能助长其气焰。辛弃疾要求作战就必须了解敌人的真实意图,明白对方的动向,而让他们摸不清我军的动向,这样才能有取胜之机。
《美芹十论》里,辛弃疾为了给南宋士人坚定信心,他从兵势、地势等十个方面论述,有七利在宋朝,三弊在金朝,所以必须敢与金军作战,就能取胜天下。《美芹十论》里,他先表示了一定要将“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论调打破,不是说国家位于南方就一定不能打胜北方,坚定当时士大夫们的信心。执这种论调的人是对抗金缺少必胜的把握,把一切都推给了地理问题,然历史从南打到北取得成功的也有,比如朱元璋建立明朝,就是从江南攻击北地,进而一统天下的。
辛弃疾看到了南宋因符离之战的失败被打击掉了的士气。张浚与金军交战在符离,大败而归。这一战,使得宋朝再不敢挥军北上,而主和派又一次站在了前面,朝野上下不敢言战。辛弃疾纵论符离之战仅是一次“小败”,用兵之上凡“小胜小败”皆不足以动撼人心,这是兵家常事,不是说打了一次败仗就再也没有打胜的机会。
他纵论符离之战中争取战争的主动权是没错的,不然永远是在被动挨打。虽然失败了,但宋朝不能从此就畏惧金人如虎,不敢再向前走一步。小胜负无关大成败,只要能从中总结经验,就必然能够再起风帆,收拾旧山河。
他已然看明白当时宋人的士气总会因为一场战争的失利而被打击的。南宋朝廷并无久战之心,因小败就不再进攻,不能面对失败的人不能成功,《美芹十论》将他的所有思考都放在其中,激励宋人之斗志。
其实,虽然赵构已然禅位,但是他的影响对朝廷中各派系仍是存在的,特别是他的主和之议。对宋高宗赵构来说,每一次错判形势,都是因为拿不准到底是不是应该继续打,有没有胜利的把握,他想要的是十成十的算准再战,然临场应战,这是不可能的。其实,就算是宋钦宗回来,因他已多年离开权力中心,回来了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迎两帝北归”,对赵构来说虽有一定不愿抗金的影响,但不足以让他完全放弃抗金。而对宋军的力量没有信心才是他的大难题。岳飞本已节节胜利,就差点可以与君痛饮,直捣黄龙了,赵构却死命以十二道金牌催他归朝,显然赵构不了解当时的战势,宋兵进攻他没有把握,又怕武将拥兵自重。换句话说,赵构每一次挨了金兵的打,就不思进攻,是对宋朝的军力信心不足,重文轻武,对武将始终有忌惮。他更愿意的是把主和派和主战派的矛盾都消弭掉,来稳定他的统治,而并不想真的去收复失地,寻求战机。而他的儿子宋孝宗也有这样的个性弱点,因为一次失败,就没有了十足的把握,朝廷之局势已然变化,和议之风再起。
辛弃疾却哪里知道帝王权术,他是文人风骨,军人气质。他的《美芹十论》从军事策略上一步步加以分析,让皇帝明白金朝内乱频频,百姓热切盼望王师北定这都是能够取胜的重要因素。可就当时的局势来看,宋孝宗实是没有那么大的勇气,而南宋的资源也的确有所消耗,何况辛弃疾只是一个小小通判,在朝廷上没有什么势力。
辛弃疾再以细论,点出南宋不是没有取胜的机会,但一定要知己知彼,利用金国的“离合之隙”来一战功成。这又是源于辛弃疾对金国内部情况的了解,金国内部的确是矛盾重重,但这仅是辛弃疾能够观察到的真实情况,南宋未必如此了然。谁也不敢去提刚刚战败的那场符离之战,朝廷所谓的那些士大夫大多噤声不语。
这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辛弃疾却大胆直陈,他向皇上说,符离之战虽失败,但我们还有机会!他给南宋多年的屈辱求和委靡不振的朝廷风气带来了生气!
他认为要想战胜金兵,就必须对金兵的兵力部署,后方供应,军事动向进行刺探,掌握必要的情报,出战必须要有准备。很多文人士大夫的特点都是坐而论道,对实际的国家如何运兵,百无一策,更万万不敢深入虎穴去查探军情。辛弃疾官职低微,却敢大胆提出这样的论点,可见其家学及长期在金国内沦陷区的生活经历对他的影响,他很明白“知己知彼”之法。
他认为金兵里的契丹兵很多,汉兵也不少,这些人对金军都很不满,打仗的时候,不待胜利就全数溃败了。这些都是可以由宋国军队来进行分化利用的。金兵对汉人的残暴统治,沦陷区百姓已经怨深痛极,都形成了强大的民兵力量,这也是可联合对敌的。民心所向,必能克敌功成。
南宋对待金国的和议,往往以割地赔款收场,可这岁币全都会变成投向宋军的武器,屈辱至极,根本无力阻挡金国的倾兵南下。辛弃疾向皇上建议要停止岁币,以让三军有所怒而思奋,中原之百姓也会知道朝廷有心抗金而能成为战斗中的内应。无事为民,有事为兵,形对金兵强大的压力。最重要的是朝廷要有决心,敢于“出兵以攻人”,不能总是等着敌人之攻击。
如此剥茧抽丝,脉络明晰,论势如虹,切实可行的雄文如惊天之雷,打破了南宋朝堂之上死气沉沉的僵局。这篇雄论震动了宋廷朝野上下,在众多文人士大夫之中传阅,引起一番波澜。
要知道此时的辛弃疾只是刚刚来做事的一介小官,整个朝堂的士大夫们甚至都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也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这个在金国长大而返宋的“归正人”,嫌弃排挤都说不上,因为压根就没正眼看过他。
可这个青年的勇气真的是“男儿到死心如铁”,把乾坤弄得个清明乱转,五味搅翻。朝臣们也开始议论这一篇雄论出自何人之手,嘴上不说,心中也明白这个人是真有胆识。
然而,朝廷并不重视,当时的皇帝宋孝宗还沉浸在战败的恐惧之中,南宋此时也再无充足的物资战备去再与金兵对战。辛弃疾的一番心意尽付东流。可是这位二十六岁的青年的才气与胆略却给宋朝上下有抗金之志的士大夫以深刻的印象。南宋的一些主战之人开始有了新的想法,这个叫辛弃疾的青年是一位可造之才,是能够在国家风雨飘摇之时为民出头,为国尽力的能将。
而从实际奏议的效果来说,辛弃疾的北伐之论更多的是惹来一些饱食终日,不思国危的重臣对他这个归正人的忌惮,令他的职务依然如此,不关核心兵枢的小官,明珠就此埋没。一石起波澜,转眼尽成风。
辛弃疾自从来到江阴当个小小的签判,再到广德军任通判,五年转瞬消逝。辛弃疾辗转奔波虽没有得到一呼百应,领军驰骋的机会,可那颗雄心从来未曾少歇。辛弃疾,字幼安,就是期望黎民百姓,家家户户,长久平安,他的一腔热血化成灰烬,可心成伤痕累累的他,仍在执着向前,他将满腔的悲愤,无限的韬略都熔铸在伟词之中。
在这首《满江红》里他写出“一番狼藉”是风雨衰飒,哀祭亲人,表面是化用欧阳修的《采桑子》词云:“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可细品这阵阵落花,在风雨之后,满目狼籍,却是一种深入的色彩铺垫,大不同于“小径红稀”的那种狭窄的情思,看出写词之人的大开大阖。
“红粉暗随流水去,园林渐觉清阴密”,花去水流红,这样的意象是尚有的,词人却以一个“暗”字,一个“渐”字写出心中的渐渐变浓的愁云,如秦观词《望海潮》:“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
真英雄,皆是有情人,心里,眼中,尽是含思绪,浓浓写出,又淡淡抹去,自是词中妙笔。可他却偏要再接一句。“算年来落尽刺桐花,寒无力”,清明而去暖意来,刺桐花落,这本是应在春之暖景来,应是喜悦之情,可是词人却觉得那时更是寒而无力。
这就是与“隆兴和议”有关,宋因此一败再不能以战为守,又让主和派成势,暖而为冷,后劲全无,这是词人能够推想得到的未来不利局势。更何况,清人评此词说辛弃疾有“髀肉复生之叹”,想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眼看着家国飘摇,才华沉埋,竟有岁月早逝之叹,这是何等悲哀之事!凡关心时局之人都有洞察力,辛弃疾明白这和议会拖延战机,待金国内乱尽平,再谋事难上百倍,他了势解时,更有悲绪。不是英雄就必须是永远乐观的,失地失势之英雄,比一般人来说活得更会痛苦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这寂静的庭院里,词人的思忆之人不来,这种心思又不能让那些乱传话的人得知。“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这又是借春闺之怨来写情,辛弃疾是壮豪的男子,作为词人,他又有着善感的心灵。愈静愈思,不知何处能表达这种思念。他所想的是何人呢?是能解他心曲的知音人,还是能慧眼识才的英主,正因为这皆无法言说之痛,方让这一身侠气的人黯然,词作深切,并不以张狂舞剑,醉酒直陈痛述为要,可偏是婉转愈深,感人愈多。闲愁种种,更与何人说?古来的小说戏曲多此样别情,襟抱伟怀的辛弃疾也会有似而不似的无奈之情。
“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谩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赠君双鲤鱼,中有尺素书”,汉乐府多赋笔而直陈叙情,辛弃疾偏要将此意象变成疑问的情状,那解吾之心曲的信哪里去了,迢迢不见归思路,彩云依旧无踪迹。从近景推到远景,从内庭之静推到千里之孤单。
无数次的登楼相望,无数次的失望,以至于词人都羞于上层楼,待何人音信,翻成一片失意。困于此间的心意是跃然纸上的,正如李白《菩萨蛮》之词:“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辛弃疾悲风苦乐,断裂干戈,词为悲吟,流宕之极,含绪万端。1168年,辛弃疾被派往建康府任通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