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童年·故乡
在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都悄然安放着一个自己的村庄。我已很久没有亲近我的村庄,但它一直温暖着我的心灵和灵魂,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我最终明白,我早已植根于这片沃土,我的肌肤保持着村庄微热的体温,我的血脉里汩汩流淌着村庄的血液。
小时候,我对黑暗是很恐惧的。很多时候,村庄都处于一片黑暗之中,最初照亮村庄的是昏黄的煤油灯。
家里有五兄妹,加上奶奶一共八口人,生活十分拮据。父亲和母亲每天起早贪黑,为生计奔波忙碌,没时间管我们,一家人待在一起最多的时间是在晚上。我和哥哥姐姐像野孩子似的在外面疯跑,通常玩到天快黑了,村庄升起缕缕炊烟,我们才一溜烟跑回家。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模糊,母亲在灶屋生火做饭,柴火燃得正旺,火光映红母亲瘦削的脸庞。我问母亲:“妈妈,天快黑了,怎么还不点灯啊?”母亲埋头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头也不抬地说:“一边玩儿去!不是还看得见吗,隔会儿再点灯。”被母亲一阵呵斥,我悻悻地跑出灶屋。
因为穷,家里只有一盏煤油灯,不到天黑尽,母亲是不会点亮油灯的,除非家里来了客人或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灯通常挂在堂屋,在哪间屋做事灯就跟到哪里。晚饭后,我们在灯下看书做作业,奶奶早早睡下,父亲坐在椅子上抽着廉价的叶子烟,母亲则纳鞋底、缝补衣裳。油灯放在桌子中间,火苗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微的光亮,冒出一缕黑烟,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煤烟味儿。
油灯点久了就结出硬硬的灯花,灯火一跳一跳地发出啪啪的响声,光线一下亮了许多。母亲拿针轻轻一拨,灯花被拨落下来,灯光重新晕散开来。我不解地问:“妈妈,你怎么把它拨落了呢?”母亲说:“灯花太跳了,对眼睛不好还费油。”我却不明白这个道理,噘着嘴想:让屋里亮堂一点多好啊!夜那么黑那么静,做啥都不利索。
冬天的村庄荒凉而萧瑟,特别冷。老屋是夹壁墙砌成的,刺骨的风肆意地从门窗缝隙钻进来,手脚冻得生疼,灯光扑扑乱窜,忽明忽暗,一阵风嗖地刮过,灯火一下被吹灭,屋里一片黑暗,感觉寒冷侵入骨髓。母亲提醒我们要把灯放在避风的地方,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母亲总是轻挪脚步,战战兢兢,一手提灯,一手张开手掌小心翼翼护着火苗,像是护着一件稀世珍宝,生怕风把火苗吹灭。
乡村的夏夜是热闹的,乡邻吃过晚饭后便去晒坝乘凉,家里不用点灯,省了灯油钱。月亮是乡村最亮的一盏灯,男人谈论着庄稼收成,女人闲聊着家长里短,孩子们则结伴疯跑,猫狗也不甘寂寞,在月下自由地撒欢,整个村庄和谐而欢乐……
祖祖辈辈守着这片贫穷的土地,守着一村灯火,默然地走过岁岁年年。后来,城里通了电有了电灯。我问父亲:“爸爸,我们村子啥时候也能通上电呢?”父亲摇摇头说:“谁知道呢?慢慢等着吧!”可是要等到啥时候呢?我心里空落落的。
终于有一天,电线牵进了我们村,那一年,我九岁多。当父亲拉动开关,咔嚓一声,屋子里瞬间洒满橘红的灯光,温暖而明亮。紧接着,这家亮了那家也亮了,整个村庄都亮了。那天晚上,村里灯火通明,如同过节一样热闹,全村的人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望着明亮的灯火,我傻傻地笑了,整晚没有睡着觉。
村里时不时会停电,遇上狂风暴雨,变压器和电线就常坏。隔壁廖爷爷死的那天刚好停电,家里请了风水先生来做法事。晚上,风很大,几盏煤油灯发出惨淡的光。廖爷爷静静地躺在木板上,脸上盖着一块白布。灵堂里的花圈、棺木、冥钱及披麻戴孝的人影忽闪忽现,令人毛骨悚然。
年龄稍大些时,我到城里上学,总觉得城里的灯火远比村里的好看、明亮。多年后,我离开故乡在城里安家,也算是个城里人了,尽情享受着满城霓虹,可内心却越来越空虚寂寞,对灯光早已失去了当初的热情。踯躅在灯火辉煌的街头,我时常心生惆怅:那万家灯火中有哪一盏属于我?漂泊的心该往何处安放?
夜深人静时,我越发怀念故乡的灯火,想起一村子的人在夏夜里欢聚,想念那些在老屋灯下的日子,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我们看书写作业,做手指游戏,母亲埋头纳鞋底缝衣裳……想着念着,心中一热,泪已满眶。
某日,终于放下一切羁绊踏上回乡的路,寻找那些曾经的回忆。不管路途多遥远,夜有多寒冷,远远地看见村子里隐隐透出的灯光,听到几声狗吠,就知道村庄还醒着,它在等待远方游子归来,一颗疲惫的心霎时被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温暖、融化,有湿湿的东西模糊了视线。
故乡已渐行渐远,村庄的灯火终将有一天会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心中不觉黯然。但是,那片深情的土地,那些弥散不去的乡音、乡情已成为永恒的记忆,深藏在内心最纯净的地方,那盏永不熄灭的灯火将照亮我人生的方向,时时温暖、慰藉我迷茫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