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的时候,正逢教育改革,我直接从四年级跳级到了六年级,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孔乙己。“孔乙己”是我对他的戏称,他的真名我已经忘却了。只记得那时候孔乙己个头儿不高,整日里穿着一件蓝色校服,读书极认真。
六年级的时光是极快活的。课外活动时间多,同学们大都聚在一起打球耍闹,女生们也有自己的游戏空间。这时候,总有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座位上看书,那就是孔乙己。
我与孔乙己是做过同桌的。总觉得他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开始的时候,还不敢与他交谈,后来熟悉了,发现孔乙己是极好相处的。他的性情很温和,说话时总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更写得一手端正的好字。
那时候同学之间流行下军旗。下棋规则分为“明棋”和“暗棋”,“明棋”就是双方排兵布阵,第三人做裁判,司令吃军长,军长吃师长,依此类推,这种下法极考验战术,我们一般不大爱玩;“暗棋”则是又一种玩法,将所有棋子打乱趴着摆在棋盘上,然后互翻棋子,用最小的棋子将军旗驮到对面大本营即算胜利。这种下法有极大的运气在里面,比如偶尔会在司令旁边翻到一个对方的炸弹。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孔乙己才会特别兴奋,经常乐得手舞足蹈。孔乙己棋艺不高,却不赖账,很是输得起。每次输了,他总要钻研许久,然后又拉着我们下,然而结果还是输,孔乙己似乎很有耐性,仍旧乐此不疲。
有一次,孔乙己忽然问我说:“你觉得我为人正直吗?”我很诧异,正不知如何回答,后座的L君也听见了。L君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他立即将这事宣扬得满城皆知,导致这句话成了大家挖苦孔乙己的话柄。
孔乙己有一个哥哥,皮肤黝黑,让我不禁怀疑他是否有非洲血统,然而他的身子骨却瘦得跟火柴似的,我们都叫他“黑泥鳅”。黑泥鳅喜欢将吐到一半的痰再吞回去,很是恶心。孔乙己的成绩是极好的,黑泥鳅却不爱学习,上课睡觉,下课顽皮,违纪的事总少不了他。因此,我们对黑泥鳅的厌恶也就自然而然了。
孔乙己许是感觉到了我们对黑泥鳅的厌恶,所以他对自己的哥哥也有意识地敬而远之,有时候还和我们一起说他的坏话,数落他的坏事。
小学结束后,巧合的是,我居然与孔乙己分在了同一个班。刚上初中,因开始住校,人生地不熟,很是胆怯,幸而孔乙己热心帮忙,我很快安顿下来。
记得第一次段考,我因发挥失常没有考好,孔乙己竟然独自跑到班主任那里为我解释。生活上孔乙己对我极为照顾,我因学习成绩总比他好,所以两人也少不了学习上的交流,遂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然而孔乙己却是极好面子的。有时候,别人问他:“孔乙己,你有几天没洗澡了?”孔乙己先是一惊,然后急说:“我,我前两天刚洗……”别人又问:“骗人,你身上的衣服都馊了。”这时候,孔乙己的脸就憋得跟一块红布似的,解释道:“你不要乱讲,我,我才洗的……”女生纷纷露出古怪的神色。
孔乙己的奶奶年高老迈,对这个孙儿百般疼爱,宁愿自己穿打着补丁的衣服,也要把最好的留给他。每到周三,孔乙己的奶奶都会送些吃的穿的给他,我们看见,总说:“孔乙己,你奶奶又来了。”孔乙己先是不好意思,然后冲出去,对着他奶奶说:“我叫你不要来了,穿得这么破烂,让同学看见了笑话。赶快回去。”他接过东西就回来了。
我们便问:“孔乙己,你怎么能这样对你奶奶说话呢?”孔乙己道:“那是我奶奶,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的奶奶连续送了两年,就这样被孔乙己说了两年,到了初三,终于不送了。
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孔乙己变了。中考那年本该是最为忙碌的,孔乙己却变得不安分起来。他传小纸条给班里的女生,躲在厕所里抽烟,到音像店借电影光盘看。然而,这些终归只是小打小闹,他的内心深处开始渴盼堕落,又放不开乖学生的形象,总是畏首畏尾——只因他是极好面子的。
孔乙己的转变之大,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他竟然从家里偷钱买烟抽,然后骗他父亲说学校要买资料书,他竟然能在吃饭的时候说一些黄段子,还吃得津津有味。这不禁使我疑心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所幸中考孔乙己考得并不太差,机缘之下,我们竟然又进了同一所学校,并分在了同一个班级。这时的孔乙己,开始完全撕下“乖学生”的外衣,放肆地变坏起来。他甚至在上课的时候睡觉、抽烟、对着女生吹口哨。自然而然地,我在心底将孔乙己划入“差生”行列,两人逐渐疏离了。
高二文理分班,我和孔乙己选的都是理科,我心里企盼着不要将我和他分到同一个班,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请求,我们果真没分在一个班。从这以后,我便很少见到孔乙己了。听人说,他仍是堕落,经常夜不归宿,跑到网吧上网。
有一次坐车回家遇见孔乙己,他的脸上添了几个伤疤,我问缘故,他笑说:“为一个女生打架弄的。”我看见他身上穿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全换成了名牌,头发也梳理得锃光瓦亮的,很是潮流。
他的父亲与我相熟,每次见我极热情,我才知道,原来孔乙己在学校的堕落,是瞒着他父亲的,在他父亲眼里,他仍是一个勤奋读书、认真好学的乖学生。每次他父亲向我问起孔乙己的近况,我也不好如实照说,只敷衍几句。
后来高三了,学校的气氛一下子被高考带动起来,大家都在拼命做题,拼命复习。孔乙己仍是最为闲散的一个,他经常逃课去上网,或者抽烟、打架。倒没有听说他和哪个女生谈过恋爱,这是我颇为意外的。
有一次在操场上碰见孔乙己,聊起近况,他问我复习得如何,我说了,然后问他,他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不打算读了,像我这样,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我爸爸还指望我上重点学校呢,看来要让他失望了。”我忽然觉得孔乙己的心底,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丝悔意的,可是,到如今,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次以后,很长时间没有再见到过孔乙己。高考前一个月,我回了一趟家,父亲说:“你听说了没,孔乙己疯了。”我很诧异,忙问:“怎么可能,我怎么没听说?”父亲说:“疯了有一段时日了,现在在家接受治疗呢。”
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十分震惊。留心打听,居然是真的。据说他一在家里就发神经,乱摔东西,一到医院检查就变得极为正常,很是古怪。我怀疑,他是不是因为高考临近,知道再也瞒骗不了家长,索性装疯。
后来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推断。过了几个月,听别人说,孔乙己在家里好酒好烟伺候着,就变得正常,一旦让他下地干活,就又疯癫。世上哪有这样的病呢?
他父亲没有再找我说孔乙己的事了。随后几年,我在外地读大学,很少回家,更是少有孔乙己的消息了。前几日回家,和父亲一起去城里办事,路上碰见了黑泥鳅,彼此寒暄了几句,告别之后,父亲说:“黑泥鳅现在可风光了,自己办了个小厂,赚钱厉害着呢!”
我不禁想起孔乙己,便问:“孔乙己呢?他现在在干什么?”父亲摇摇头,说:“不太清楚,或许,还疯着吧!”
2013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