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霹雳在王建业的脑袋里炸开了!
他捏着化验单的手不禁哆嗦起来,一股热血涌上胸口,脑袋里似乎有许多说不出来的东西在呜呜叫喊。他感到呼吸不畅,不禁喘起了粗气,脸也涨成了猪肝色。双脚已失去了力气,他不得不斜倚在儿子的书桌上,用没有拿东西的那只手撑着自己别栽下去。
更要命的是,胸腔里面的老伙计像羊癫疯发作似的打起鼓来。他想命令这个老东西悠着点儿,可是那老东西自我陶醉得很,完全不理。王建业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从身体里消失,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手里的纸揉成了一团。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下滑,那团纸从他手中飞出,一溜烟儿地滚到床底下去了。
王建业倒在了地上,他已经昏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他费力地睁开胀痛的眼睛,一束过份明亮的光线涌进他的视网膜,使他感到了眩晕,立刻又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眯起一条小缝打量周围的环境。白白的天花板上面有圆弧形的床帘轨道,床帘被集中在他的右边,所以他看不到临床是否有人。左边是一连排很大的窗户,窗外什么景致也看不见。
不错的,这里一定是医院。
他想起之前在儿子的房间里晕倒的事情,一定是苏菲把他送到医院里来了。
他想坐起来,在此之前他要确认自己是否仍旧打着点滴。他翻着眼睛看自己的头顶上,是有个点滴的支架,上面挂着几袋液体。但是,导管也缠绕着挂在上面,想必是中场休息。
那手上应该有留置针头吧,在哪只手上呢?支架在右边,所以留置针头应该也是在右手上吧!一般人打点滴都会打在左手上,因为右手使用得更多。但是王建业是个左撇子,所以点滴要打在右手上——看来苏菲跟着他一起来医院了。
他用左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右手,用左手夯起被子,慢慢地把左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果然,上面用胶带贴着一个针头,针尖插在他凸起的乌青的血管里。
他嘘了口气,拎起枕头放在背后。安静地坐着,看着空无一物的窗外。他要静一静,要好好想一想发生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去儿子的房间呢?
那天他原本在自己的书房里面看着报纸,突然听到苏菲在客厅里喊他。他放下报纸,走出去,看到穿着青花瓷旗袍的季苏菲正站在玄关,门外是一个穿黑布黄条纹运动服的瘦高的年轻人。王建业朝苏菲走过去的时候,苏菲也看到了他。“去拿支笔来。”苏菲下达了命令。
“实在不好意思,”年轻人朝他挥了挥手上的黑色的笔,“我的写不现了。”他满怀歉意地解释着。
他转身准备回自己的书房,却听到苏菲在后面喊,“去阿伦房里拿吧,近!”他于是直接打开了儿子房间的门,走了进去。笔在笔筒里,笔筒在书桌上,书桌正对着窗户。虽然这房间阿伦一年也住不了几天,但苏菲还是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
窗外是特制的栅栏,里面摆着几盆盆栽,都开着花,王建业只认识一盆石竹。那些花,是苏菲种的。
书桌上只有笔筒和几本书,王建业从笔筒里随手拿起一支黑色的笔。得试一下笔!他伸手去拿那几本书,准备随便找个封面划一笔。第一本书是精装的,不好划,换一本。他把第一本书拿起来,放到了一边。
那张原本放在第一本书和第二本书之间的化验单露了出来。纸是折起来的,空白面朝外,刚好试笔。他揭开笔盖,打算画一画的时候,才注意到从另一面透过来的红色的印章。哟,好险,要是什么有用的东西就麻烦了。
他把那支笔放到桌上,用左手拿起那张纸,展开来,举到眼睛前面。
是化验单,阿伦的。日期是三个月前,应该是他春节回来住的那几天。那阵子阿伦生病了吗?他只记得阿伦很少在屋里呆。要么就是在外面聚会,很晚才回家,要么就是开车带苏菲、许丹丹、小苗、小凯出去玩儿。王建业自认是个煞风景的老头子,不愿意跟着。所以,一个春节几天下来,连话都没跟儿子说上几句。
难道那几天阿伦生病了?王建业感到对不起儿子,这几年他时常想接力棒已经交到儿子手里了,自己已经老了,管好自己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够了。他只想着安度晚年,竟然连儿子生病了也没有察觉。
报告单上的一行小字打断了他的思路。“血型:A型。”(1)等等?阿伦不是B型血吗?王建业清楚地知道自己是O型血,至于季苏菲,她经常把自己是B型血挂在嘴上。王建业印象中阿伦是B型血的,还是很久以前苏菲告诉他的。
会不会是医院搞错了?
王建业按捺住不安,继续去看那化验单。“酒精含量15mg/100mL”,王建业皱起了眉头。他想起在报纸上读过国家关于禁止酒驾的新规定,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他根本没有必要自责。
现在的问题是那个“A型”,如果是交警送阿伦去医院抽血化验的,血样应该不会搞错吧?那么阿伦果真是A型血?那这算什么?难道,难道阿伦不是他王建业的儿子?
坐在病床上的王建业想到这里,感到心脏又抽搐了起来,他抬起手来按住自己的胸口。
“啊呀!你醒了!”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孩推着小车走了过来,应该是护士。女孩弯下腰帮他测量了血压,又在他腋下放上一个体温计。“你等一下,我去叫医生。”女孩在他耳边说,声音轻轻柔柔的,很好听。
等医生的空档儿,王建业想起了他的小苗。小苗今年26岁了,她出生的那一年他刚刚提了正处。都说男人四十一朵花,小苗出生的时候王建业正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小苗长得像他,眉毛眼睛鼻子都像,他怎么看怎么喜欢,一喜欢就喜欢了26年。
但是,阿伦长得不像他,阿伦更像季苏菲。他有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英俊的面孔,而且岁月仿佛无法在上面留下痕迹。他今年已经36岁了,也算奔四的人了,可看上去还是个精力旺盛的小伙子。季苏菲也是,61岁的老太太了,看上去只有四十几岁。她还保持着苗条的身材,每天把头发盘得整整齐齐。她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仍是乌黑的。她的脸上常年画着妆,王建业甚至想不起来她素颜的样子了。
真是一对妖精母子啊!
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样呢?他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心脏又不好,受不了一点刺激。像这样的刺激,再有一次恐怕就能要了他的老命。况且,和季苏菲撕破脸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不戳穿的话,她搞不好心里还会有点愧疚。他还要仰仗季苏菲的照顾,他还要指望王伦养老送终啊!他是有不薄的退休金,可是离了季苏菲还要请保姆,还要主持繁琐的家事,他行吗?退休金够用吗?
还有小苗,刚刚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去年订了婚,很快就要结婚了,这个时候要是爸爸妈妈离婚了,对她多残忍啊!
算了算了,他的老伙计经不住这样的折腾了。就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吧!他庆幸自己在晕倒前最后的时刻把那张化验单扔到床底下了,就让它在那里被虫子吃掉吧。
医生来了。一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岁的年轻男人朝王建业的病床走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小护士。一个是刚才给王建业测血压的那个,另一个,看着有点眼熟。
“老先生,您醒啦。来,让我听一下心音。”医生拿着听诊器凑了过来,王建业只好任由他摆布。两个小护士也没有闲着,一个拿出了夹在他腋下的体温计,另外一个开始核对他的信息卡和支架上挂着的液体。
“液体没有问题。”那个帮他测过血压的小护士小声说。“体温正常。”另一个小护士也赶紧说。
医生取下了听诊器,帮老人整理好胸前的被子。扭过头去,对两个护士说:“好的,那么,再住院观察一天。如果没有问题,明天就可以出院了。”然后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老先生,您吃过早饭了吗?”
王建业目光呆滞地摇摇头。
“病人的家属呢?”两个护士都摇头称不知。“好吧,打电话联系一下家属,等老先生吃过早饭再打点滴,速度可以慢一点。”
“好的。”他们商量完,就走了。医生走在前面,推着小车的护士殿后,病房里又安静下来了。
苏菲去哪儿了呢?
晕倒之后的事情,王建业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猜想一定是苏菲等他拿笔,等了半天没有等到,就自己过来看看,结果发现他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不知道她是打了120,还是拜托那个送快递的年轻人帮忙的。以她那瘦小的身躯,把他这样的庞然大物弄到医院来,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啊。
这不是他第一次晕倒了,他的血压还算正常,血脂有点高,再加上肥胖,心脏的负担很重。他第一次晕倒是在刚退休后不久,说来有点尴尬,他上完厕所想站起来,却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那一次,苏菲吓坏了,给儿子女儿都打了电话,把他们紧急召回了家。
他还记得那次醒过来时,看到苏菲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小苗一面试图安慰妈妈,一面也止不住地掉眼泪。还是阿伦像个男人,喊医生叫护士办手续买东西全都指望他。王建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觉得,接力棒已经交到儿子的手上了。
第一次,他在医院躺了快一个星期,几乎是被医生轰出院的。他是公费医疗,住院费不是问题,苏菲也想让他继续住院观察。可是医院的床位紧张,没什么问题了还霸着一张床,他自己脸上也挂不住。
回家之后,苏菲就遵照医嘱给他准备了特别的食谱,从此就只给他吃一些少盐少油的寡淡无味的食物,连白煮蛋的蛋黄也给剥夺了。一开始他还表示抗议,可是苏菲一口咬定是为了他好。他近四十年的饮食起居都是由苏菲打理的,苏菲女王说一不二,他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
按照医嘱,王建业要多多散步锻炼身体。苏菲给他设计了一条路线,要求他每天走一遍。从家里出发,从小区的正门出去,沿着人行道绕过旁边的小学,再走上一段,一直到前面的公园。可以在公园里转转、看看风景、休息会儿,然后再从小学的另一侧绕过,从小区的后门进来然后回家。王建业走得很慢,全程需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开始几次苏菲陪他一起走,后来苏菲就不来了,不过每次王建业出门都嘱咐他带上手机和证件。每天“写作业”,终于让王建业接受了自己已经是个百无一用的糟老头子的现实。
可是让口腹和腿脚受委屈,对心脏一点好处也没有。后来又有几次,他在各种场合下晕倒被送进医院,躺几天,再回家。不仅对心脏无益,对体重也不好。他太容易饿了,而且是刚吃完一会儿就饿了。为了填饱肚子,他只好吃更多的米饭,更多的面食,体重也在稳步上升。最近一次他去体检,不但血脂没有降下来,连血糖的指标也有些高了。
苏菲想必已经对他很不耐烦了吧。
他猜想苏菲把他送到医院来,帮他办好了手续,指挥护士给他的右手打了点滴。然后,就把他放在这里,自己回家去了。
她也许还穿着那身青花瓷的旗袍,露出被肉色丝袜紧紧包裹着的修长的腿。年轻男人看到她的背影,也许还会想入非非。吃完晚饭后,她是不是仍旧坐在阿伦的书桌前开着台灯看书?这两年她的眼睛似乎不如以前了,看书时要戴上一副眼镜。天哪!她戴眼镜的样子真好看!眼角的鱼尾纹被眼镜腿挡住了,反光的镜片显得眼神清澈又明亮,她像年轻了好几岁。
今天早上呢?她是不是还像平时那样挽着竹编的篮子在小区门口买菜?还是会拉上小拖车去远一点的菜市场?她会买什么菜呢?应该是这个季节最应季的蔬菜吧。她会带着刚做好的早餐来看他吗?会是什么早餐呢?
想到了早餐,王建业的肚子更饿了。
苏菲去哪儿了?苏菲怎么还不来呢?
王建业更加确定自己是绝对不能够失去苏菲的。如果只有他自己,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从26岁到66岁,他跟苏菲组建家庭40年,被苏菲管了40年。这40年,至少表面上看,他过得很幸福。他从来没有出过轨,连工作时被拉去应酬也是洁身自好。他一直觉得自己很爱苏菲,他也一直觉得能娶到苏菲是他的幸运。
从走进儿子的房间拿笔,到现在,有什么事情改变了吗?什么都没有!王建业还是那个肥胖笨拙的王建业,苏菲也仍旧是那个美貌不老的苏菲。什么都没有变!
“哒-哒-哒-”床帘那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苏菲!苏菲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