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通阿的丧礼就办在嘉穆瑚寨中央的空地上。
斯处搭了灵棚,左右白幡高挂,棚外的车马纸人花圈扎的遍地都是。
额亦都的姑姑钮祜禄氏熬了整整两宿没睡,衣带渐宽,面容憔悴,饭食也不念,兀自守着灵盆烧纸钱。
自打当家的尸体被运回来后,内心这道防线便彻底地坍塌了——想到自己一个女人要领着几个孩子生活,日后如何能够经营得嘉穆瑚?而且又惹了觉罗寨的贝勒,看似大战在即,自身一介女流,难不成要带着孩子们与其火并?
她早打了退堂鼓——达尔滚若来寻仇,便举寨投诚。
“当家的,你为人最好,到底落了这番下场。唉!孩子们不争气,我……我又管教不得他们……他们一个个血气方刚,自以为羽翼丰满,可他们怎知道,这是弱肉强食的世道,有多少双眼睛天天地盯着咱们啊!”
钮祜禄氏泪已尽、肠已断,这几日黯然销魂,飘飘然不知身体为何物。
此时,额亦都走进灵棚,他在牌位前燃了一炷香,就着棺椁前拜了三拜,起身对钮祜禄氏道:“姑姑,这里有我和表哥轮番守着,您需要歇息了。”
“我守在这,哪都不去!”钮祜禄氏也没瞅他,兀自跪在地上烧纸。
“您无须担心,兵备都已安排妥当,”额亦都见她冷漠无闻,又道:“达尔滚若敢硬闯,合寨的人同他拼命!”
钮祜禄氏并未说什么,起身“啪”地一巴掌甩在他脸上,面无表情地说:“你野性不改,杀心难遏,你姑父怎么死的?——你给我跪下!给你的姑父好好地叩头赔罪!忏悔忏悔你的恶性罢!”
额亦都气得瞪圆了眼!他明白,这一巴掌终究是要承受的,故而跪了,又向棺椁叩了三个头,也未起身,也不抬头,径自说道:“姑姑,我知道您有心投诚。投给能者,我额亦都无话可说,但达尔滚鼠目寸光、心胸狭隘,绝不是成大事者,嘉穆瑚跟随他毫无前程可言!”
“那也好过被生生地屠戮……”钮祜禄氏向着穆通阿的牌位,也不看他,回道:“忘了你的阿玛和额涅、忘了你英额的家乡是如何被屠戮的吗?你是如何逃脱出来、捡回这条性命?你难道不向往和平的生活吗?为什么要卷入纷争?”她的一段话,彻底让额亦都寻思了一阵。额亦都自小便问,什么是和平?无人回答过自己。他总是暗自揣定——只要活着,和平与战乱,又怎样?
额亦都自小就见过血淋淋的屠杀场面,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至亲骨肉们,戮的是自己的家园。
为什么会如此?为什么会这般狠得下心?
“我不会让当年的事件重蹈覆辙,我只要更强!我要征服所有威胁到自己的人,我也要屠净他们!”
钮祜禄氏听了这话,心里一“咯噔”,她到底惧怕了眼前这个“侄子”。他怎能说出这番泯灭人性的话来?他就是自己身边隐藏的恶魔!丈夫之死,就是他将吞噬一切的起始!
“你给我站起来!”钮祜禄氏试着再以长者的身份命令他最后一次。可额亦都尚未从自身的血海深仇的噩念之中觉醒,全身心正在执念当中徘徊着,对钮祜禄氏的命令没有丝毫触动。“额亦都!在你的姑父灵前发誓:不再杀人。去!现在就去发誓!”钮祜禄氏愤怒地指着他,这股火一直窜到脸上。
这回额亦都算是听清了,起誓而已,遂跪步移至灵前,对着牌位,又是三叩头,“我额亦都自今往后,不再存杀心,不再动杀气,老老实实地……做个好人……天人共鉴。如违此誓,自刎了断!”
“希望你说到做到……”钮祜禄氏神情稍定,转脸望着额亦都的背影,“你清点一番寨子中的牲畜粮食,将所有的细软打包,造本册子给我。还有,寨子里的老少诸申们多询问询问,愿意的就随我们去,不愿意的就留下来,你姑父生前最体恤他们,去后我也依着他的愿,绝不为难下属们。选择留下的便多分给些粮食,就是这样。勿要耽搁了,你这就去办吧,这里交给我守着便是。”
额亦都听了姑姑的话,怒火一下子撩了上来。他跪在灵前,双爪嵌入泥地,狠狠地抓出一把黑泥来攥在掌心,那口恶气吊在嗓眼儿始终难以舒出,双臂抖得这便要砸东西,若不是仗着“姑姑”情分,这套“竿子”早揭了去!
“——额涅!额涅!”
额亦都猛地惊醒,只转过头去看,原是哈思虎跑了过来。那神情,看似过度紧张,气都喘不出来,憋了张红脸,望自己这边扫了一眼,便急忙忙地道:“额涅!——”
“你别急,有事慢慢说。”
“我哥!……我哥他!……”
“你哥他不是在铁岭卖货吗?”
“阿玛殁了,我哥得了信儿往回赶,刚刚在下夹河口被觉罗寨的人给袭击了,大哥身首异处……孩儿和努尔哈赤大哥哥只抢回了他身子……”哈思虎满脸血污,铠甲像被鸟铳打过了似的,一团团棉絮子钻露出来,他一抬胳膊,抹一把鼻涕眼泪,硬声道:“娘,咱们可不能投降呀!我哥、我阿玛白死了!”,“哇——”地一声,没忍住,大哭起来,随着口中又作呕,把一早吃的奶都吐了出来,却还是哭着不停,嘴里一劲儿嚷着“报仇!……报仇!……我要报仇!……”一口气没舒顺当,又是一“哇”,腹中的奶水一口吐到了胸前。
他抿抿嘴,欲言又止,四处寻摸,终于,目光落在了额亦都身上,“表弟!我的亲哥哥他……”
“知道了!”额亦都猛然起身,乜了一眼钮祜禄氏,又回看了一眼姑父的棺椁,“纳木占巴颜曾待我不薄,今日遭受残害,我额亦都没有不管的道理。”
钮祜禄氏见他有些按耐不住,忙提醒道:“额亦都!你答应过我,又在你姑父的灵前发过誓,你不要一意孤行!”
“姑姑,誓言对我来说就是狗屁!”额亦都握紧了双拳,大喊道:“——来人!——准备出战!”
“——额亦都!你这野性子!……”
额亦都绷紧牙关,不再去看她,亮声道:“不怕死的,都随我来!”话罢,便走。
那钮祜禄氏一心投诚,见侄子欲去寻仇滋事,拼了命也要拦住他,故伸出双手,抓他双臂,额亦都何等力量?只一甩,将钮祜禄氏甩一趔趄,软腿摔倒在地。合巧身后是石块垒的火围子,钮祜禄氏突然这一倒,后脑正磕在石沿上,“咕咚”一声。
“额涅!——”哈思虎忙去扶她,只觉得手湿,翻开一看,竟是血!脑后竟破了一窟窿!哈思虎吓得大叫:“额涅!额涅!——来人哪救救我额涅!快来人哪!表弟!你看我额涅她……”
额亦都头也不回,径自去了。
来到校场,在兰锜架子上摘得朴刀,时一阿哈牵来白马伺候额亦都骑了,便在寨子中荡行了整整一周,边喊道:“达尔滚杀我噶栅固伦达,又寻杀其子,我嘉穆瑚与之不共戴天!尔等为我嘉穆瑚诸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等如若不反击,早晚将被他吞噬。为了我们的家园,是条汉子的,都随我额亦都去报仇罢!”待驾至屯口,回身看时,有百姓、有寨兵、有阿哈、更有几名穆通阿生前的亲信古出,约莫集齐了将近一百来人,大家早备好了棍棒长弓之类,跃跃欲试地想随额亦都去报仇。
额亦都略一打眼,这人群之中除了一部分弱冠壮年之外,更参杂了诸多残年耆老与刚换牙的孩童。
额亦都皱皱眉头,向人群中指道:“董鄂氏的孀妻腹中尚有遗子,请快回家吧!还有小虎们,你们是我嘉穆瑚未来的巴图鲁。此行,哥哥只带着你们的阿玛去报仇,你们还要留下来保护额涅和我们的家园,也请回去吧!——嘉穆瑚是我第二个家乡,我额亦都答应你们,一定誓死保卫它!”
“哥哥,只要你能为固伦达报仇,我们就请你当新任固伦达!”人群中,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额亦都看时,竟是一七八岁的孩子,手里提着小拨浪鼓,另一手攥着灶糖,一边舔,一边望着自己。
“对!小兄弟,只要你能为固伦达和少当家报仇雪恨,我们就推举你为嘉穆瑚的固伦达!”
“他一定能打得过达尔滚!额亦都自小我瞧大的,天生神力,乃帝释天下凡,是保护皇帝的护法神!”
额亦都听了这般言语,心中一震,瞬时精神焕发,这犹如天籁般的纯洁之音,令自己胆量登时提升百倍!举起刀来,高声令道:“——乡亲们!随我出发!”
出寨向西奔了一个时辰,来到夹河口,额亦都骋目远眺,见山下水流沿岸有尸体,便快马跟上。
来到岸边,见死的都是嘉穆瑚到铁岭贩货的乡亲,当下更恨。
觉罗寨屠我亲民,我非戮他三千不可!跳回马上,心想:“大表哥纳木占巴颜的头颅尚在觉罗寨。哼,好你个达尔滚,我今日便将你的狗头祭我姑父!”回头一望,见所带几十人均无马,行了十几里都乏了。
时值申时将过,天欲昏暗,夜风起,甚不利于疾攻。
额亦都心想,攀过这座山去,距觉罗寨只有几里路程,倒不如杀他个措手不及!
“大家听着!”额亦都抽出朴刀,高高地举起,“咱们的仇人就在前方,跟着我,杀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