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西望去,月亮低垂在山峰的双腿之间,面庞依偎着山之腹,河流搅动着欲望,流淌过蜿蜒的绯闻。几朵兴奋的云用薄雾抚摸着树冠。东边,远远地闪电挟着雷震,蟋蟀吹响警报;此刻只
有几颗稀疏的星星会被将自南边而至的暴风雨吓一跳。侦察机嘟囔了几声威胁之后撤向远方。
一个等待和吸烟之日的破晓。万籁俱寂。一个绝好的机会为不期而至的——
杜里托!
新自由主义:大灾难的灾难性政治治理
一只萤火虫在杜里托的肩头闪烁。一大堆剪报权充作我主人的卧榻—坐椅—写字台兼办公室。我的主人,杰出的拉坎顿丛林的堂·杜里托,人类有史以来最崇高的职业:游侠骑士的顶尖级代表。透过他烟斗喷出的烟雾,我守望并警卫着这位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惩恶扬善、誉满天下的骑士的安全。我度过了一个守望之夜,努力保持着警惕,因为——..呵呵呵欠..
“又打呵欠了,小厮!”
我刚一打盹,杜里托的声音立刻将我惊醒,照他的说法,我已经眯瞪了几个小时。
“我没犯困!”我分辩道,“我在思考..”我看了下表,注意到——
“已经凌晨3点了!杜里托,我们该睡了吧?”
“睡觉!您这位只想着睡觉的思想家!您将宝贵的时间交给了睡眠,又如何能渴望获取游侠骑士的崇高地位呢?”
“得了,现在我的惟一渴望是睡一觉。”我呵欠连天地说着,起身,靠在我权作枕头的背包上。
“那就请便。而我,在阿波罗的无数金刀划破夜的衣裙之前,我将把我自己奉献给那骑士选作自己的旗帜和愿望的、最高尚和尊贵的女士,那绝无仅有、出类拔萃而无与伦比的..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听见杜里托叫喊着。
“嗯嗯。”我应道,不用睁眼,我就知道,杜里托想必是站在他的报纸堆上,右手执着正义之剑,左手抚胸,另一只手按着腰带,还有一只手整理着另一只手上的武器,..老实说,我实在记不得杜里托有多少只手,反正是够多的,对于他要做的姿态而言,实在是够用了。
“究竟怎样才能让你保持清醒,我的懒惰侍从?”杜里托问道,显然想把我弄醒。
“我?不行。要不是你的午夜演讲和研究..说真的,你研究什么呢?”
“政府内阁。”杜里托应道,又开始看报了。
“政府内阁?”我有点吃惊地问道,实在不想真的睁开眼睛。
“当然!我已然发现内阁成员何以彼此矛盾,同床异梦,显然忘了他们的大老板是..”
“塞迪略!”我说,完全失去了谈话的兴趣。
“错!不是塞迪略。”杜里托心满意足地说道。
“不是?”我问道,同时伸手去我背包里摸那个用来听新闻的小收音机。“他辞职了?他们把他撵跑了?”
“否。”杜里托说,对我突然间的活跃颇为欣赏。“收音机在那儿,我们昨天搁的地方。”
“哪儿?”我问道,此刻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政府内阁的大老板是一位人物,为了方便和慎重起见,我此后将称之为某君。”
“某君?”我问,想起了杜里托对侦探小说的爱好,“怎么才能发现他?”
“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我亲爱的华生。”
“华华..华生?”我故意结结巴巴地说道,同时留意到杜里托已经反戴着他充当头盔的榛果壳,我看着像个棒槌(可他坚持说那是侦探的猎帽)。举着个放大镜,杜里托检视着报纸。如果我不是太熟悉他了,我会说那不是杜里托,而是——
“歇洛克·福尔摩斯是个英国人,他从我这儿学会了综合起那些表面上不重要的细节,形成一个假设,再寻找新的细节来证实或推翻这一假设。当我们一起外出在伦敦那些糟糕的街区上喝酒的时候,我的小学生福尔摩斯就会实习这些简单的推理训练。他本该从我这儿多学点,可他跟一个叫什么柯南·道尔的跑了,这家伙许诺他出大名。那以后我再没听到他的消息。”
“他成名了。”我懒洋洋地应道。
“他不是成了个游侠骑士吧?”杜里托有几分好奇地问。
“否。我亲爱的福尔摩斯变成了一个小说中的人物,因此十分有名。”
“您阁下错了,我亲爱的大鼻子华生,声望只属于游侠骑士。”
“好吧。我们先不谈这个问题,回到政府内阁和这位神秘的‘某君’。接下来又如何?”
杜里托开始重阅他的杂志和剪报。
“啧啧啧..啧啧啧..”杜里托大惊小怪地叫着。
“什么?你发现了什么?”我估计该是最后一声感叹时问道。
“对呀,一张简·方达在巴巴里拉的照片。”杜里托着迷地凝视着回答。
“简·方达?”我砰然心动地问道。
“是的,而且天然去雕饰。”他拖长了声调叹服着。
一张简·方达“天然去雕饰”的照片足以使任何稍有自尊的人激动,而我一向自尊,所以我凑上去,向杜里托要那份剪报,他断然拒绝,直到我赌咒说我会全神贯注地听他讲。我又赌咒又发誓。我还能怎样?
“好了,注意。”杜里托说道,同时嗑着烟斗以示强调。他反剪着他其中一双手,沿着一条直线踱着步,开始演讲。“设想一下,有某个国家,其名称的倒数第三音节上有个重音符号,碰巧坐落在一个以杂乱无章的星星和条纹为标志的帝国下面。我所说的‘下面’意思就是‘下面’。
“设想一下我们提到的这个国家遭到了一场瘟疫的袭击。埃搏拉病毒?爱滋病?霍乱?不。是某种更致命、更具破坏力的瘟疫..新自由主义!好了,我此前已经对你讲述过这种疾病,因此我不会浪费时间来重复自己。现在设想一下,年轻一代的‘青年政治家’在海外学到了如何以他们这代人认定惟一的方式‘拯救’这个国家,也就是说,出于历史的无知,而企图抓住那辆野蛮与人类低能的高速列车——资本主义——的尾巴。设想我们设法获得了这些‘无国籍’学生写得满满的笔记本。我们能发现什么?空无一物!绝对的空无一物!这是说他们是坏学生吗?绝无此意!他们是优秀而敏捷的学生。但事实是他们在所学的每个专题中只学到了简单的一课。那一课始终是一样的:‘好像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样行事。’
“‘这是新自由主义下权力政治的基本公理。’他们的老师如是说。学生就问他了‘那什么是新自由主义呢,亲爱的老师?’老师不予回答,但我可以从他语焉不详的表达、他的红眼睛、他一边嘴角淌下的口水、他右脚鞋跟明显的磨损,推论出他不敢向学生们说实话。正像我所发现的,真理是:新自由主义是经济无序的无序理论,社会性愚昧的愚昧普及,大灾难的灾难性政治治理。”
当杜里托停下来点烟,我不失时机地问道:
“你如何从老师的面孔、口水、眼睛和单只鞋磨损得出这样的推论?”可杜里托没理我。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不知是映射着火光,还是因为他下面这番话。
“好了,让我们继续。上述学生回到了自己的国家,或者说回到了自己国家残存的部分。他们带来无人可理解的救世主的消息,当一位可敬的人破译了这则消息,他们已经带着自己的战利
品——权力逃开了。他们一旦拥有了权力,便开始应用他们所学到的惟一一课:‘好像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样行事。’他们运用大众传媒建造起这样的形象。他们获取了超水准的仿真形像,换言之,他们建构了一个一切完美运行的虚拟现实。但‘另一处’现实,真实的现实,仍在继续,某些‘状况’出现了。接着,他们便开始疲于应付:今天这么着,明天那么着。接着..”
杜里托不说了,他审视了自己的烟斗,然后不做声地看着我..
“接下来怎么样?”我催他说下去。
“接下来..没烟了。你还有吗?”他回答。我可不想花时间警告他说战略储备几乎耗尽,就把手里的烟荷包丢给他。杜里托装上一袋烟,点上火,然后接着说。
“接下来发生的,是他们丧失了对真实现实的理解力,开始相信他们用谎言和仿真形像所创造的虚拟现实就是‘真实’现实。但这种精神分裂症并非惟一的问题。问题是,每个学生着手创造了自己的虚拟‘现实’并按照它来行事。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制定的法规彼此冲突。”
“这种解释相当..嗯..应该说..相当大胆。”
杜里托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解释下去。
“但某种东西成了这个没有凝聚力的内阁的一致特征。我根据不同线索进行了分析。我阅读了所有内阁声明,并根据其行动或失误进行分类,我对照了他们的政治故事,我甚至分析了他们最细微的行动,由此得出了一个重要结论。”杜里托停住了,歇口气,卖个关子,以便我提问:
“结论是什么?”
“再简单不过了,我亲爱的华生。内阁中存在一种不可见的因素,一个隐形人物,始终是他为政府班底所有的声嘶力竭赋予一致性和系统性品格,一个指挥一切、包括塞迪略在内的大老板。也就是说存在着一位‘某君’,我们所说的那个国家的、真正的统治者..”
“可到底谁是这位神秘的‘某君’?”我问道,无法抑制地从脊梁沟里升起了颤栗,当我想到那可能是——
“萨利纳斯?更糟..”杜里托推开报纸说道。
“比——萨利纳斯还糟?他是谁?”
“否。不是‘他’,而是‘她’。”杜里托说着喷了一口烟。
“‘她’?”
“答对了!她姓愚蠢,叫即兴发挥。注意,我说是‘愚蠢的即兴发挥’。因为你应该知道,我亲爱的华生,有许多聪明的即兴发挥,但不适用于此。‘某女士’是新自由主义在政治上愚蠢的即兴发挥,是新自由主义制造的政治教条;也就是说,愚蠢的即兴发挥掌控着这个国家和其他国家,比如说阿根廷和秘鲁的命运。”
“你是在暗示说梅内姆80和藤森81也一样是..”
“我从不暗示什么,我是在确切地告诉你。只要去问问阿根廷和秘鲁的工人们就够了。在我没烟可抽的时候,我分析了叶利钦。”
“叶利钦?你不是在分析墨西哥内阁吗?”
“不,不仅是墨西哥。你应该知道,新自由主义就像是爱滋病,是折磨着全人类的瘟疫。当然了,墨西哥的政治体系自有难以抗拒的迷人的愚蠢。不过,全世界那些不断灭绝人的政府具有某种共同特征:他们的成功建筑在他们的谎言之上,因此,那基础的牢固程度,就像你正坐着的那把椅子。”
我本能地跳起来,查看着这把我们用木条和藤蔓扎制的椅子是否结实。放下心后,我告诉杜里托:“可设想一下,我亲爱的福尔摩斯,那些坏家伙能在无限长的时期维系他们的谎言,其虚假的基础可以保持牢固,而他们将继续获得成功。”杜里托不等我说完,便高声打断了我:
“不可能!新自由主义的基础是自相矛盾的,为了维系其自身,它必须吞噬其自身,进而毁灭其自身。这就是那些我们看到的政治暗杀,那些桌面下的斗殴,各级政府公职人员的言行不一,那些‘要人’集团的争论,以及所有那些让股票经纪人夜不能寐的东西..”
“他们的确夜不能寐。我想他们已经习惯了,因为股票指数一直在上升呀。”我用怀疑论的腔调说道。
“那是肥皂泡。要不了多久就会破了。记住我说的话。”杜里托带着一个看似无所不知的微笑说道,“使体系得以运行的一切会将其引向崩溃。这是基本因素。你只需去读读切斯特顿82《启示录的三骑手》,读明白了。那是一个侦探故事,但众所周知,生活最终不过是模仿艺术。”
“听上去你的理论是一个纯粹的幻..”
“我还没说完!”
我坐回到椅子上的时候,一阵谙哑的声音,椅子散架了,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忍不住骂了一声。杜里托笑得几乎岔了气。等他稍稍平静下来了,他说:
“你是要说我的理论是纯粹的幻想?好吧,正像你在目前的低位置上可以理解到的,大自然证
明了我是对的。历史和人民也将援之以手。”
杜里托讲完了,顺势躺在了他的剪报堆上。我甚至没有尝试起身,便拖过我的背包,枕着它躺平了。我们沉默着,凝望着东方,看麦子和蜂蜜的色彩如何倾倒在山峰的双腿之间。我们叹了口气。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再见,祝你健康,愿历史和人民别等得太久了。
副司令肋间有几分温柔的疼痛。
80.梅内姆,1989—1999年任阿根廷总统,是阿根廷历史上任期最长的总统。81.藤森,出生于秘鲁日侨家庭,曾留学美国、法国。1990年,藤森当选为秘鲁总统,1995年连选连任,2000年第三次蝉联秘鲁总统。继而国内发生军人骚乱,藤森于11月递交辞呈,避难日本。82.吉尔伯特·凯斯·切斯特顿(Gilbert Keith Chesterton,1874—1936),英国诗人、作家、学者、新闻记者,出版了大量政治时评和思想性著作,创作了以“布朗神父”(Father Brown)为主角的系列短篇探案小说。
第12年里的12个女人第12年里的12个女人
1996年3月11日
战时
在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第十二个年头,远离北京万里之遥,隐没着她们的面孔,12个女人会聚在3月8日..
I.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