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1994—1995年这场在墨西哥上演的波澜壮阔的剧目之中,马科斯不仅是主角,也是编剧和导演。剧目高潮迭起,张弛有度。他不断地以精彩、狡黠的心理战驾驭着大众传媒这只无头怪兽。众多的国内外记者写道,当他们“荣幸地”获准进入了萨帕塔人掌控的区域,接着而来的,便是无尽的漫长的等待,没有许诺,没有时刻表;大都是当他们的行程将尽之时,在某个夜半时刻,副司令马科斯推门走进了记者们沉睡的棚屋;他甚至会随意在一张床铺上睡下,吸着他的烟斗,等待有人意识到这位午夜的不速之客的到来。接着便是通宵达旦的长谈,马科斯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其中一位美国记者在梦中听到阵阵笑声,却继续睡去——因为他无法想像一位游击领袖会以如此调侃和游戏的方式讲话31),回答问题并不断发问。最终访到了副司令的记者大都被他的超凡魅力所折服,深感不负此行32。
几乎无一例外地,访谈的必然内容之一是马科斯其人。而这位创造了El Sup的马科斯,便会尽情地把玩、调侃着这个角色。他间或兴之所至,信口雌黄,而且全然不掩饰这完全是“即兴创作”。在一则题为:“有关副司令你们想知道却不敢问的一切”(无疑在模仿齐泽克一部著作的题名)的附言中,马科斯写道:“终于,我们来到了(一道山谷/一处丛林/一片空地/一座酒吧/一个地铁站/一家杂志社),..在那儿,我们看到了(副司令/违法乱纪分子[政府用语]/大鼻子滑雪帽[《日报》用语]/职业暴徒[政府用语])。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咖啡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蜜色的/麦色的/奶色的/琥珀色的)。他坐在(一张摇椅/一把转椅/一处宝座之上)点上了他的烟斗..”但更重要的是,他借助对马科斯其人的勾勒,以似乎仍是游戏的方式,举重若轻地张扬着他不合时宜的信仰与主张:是另类、
“马科斯”是底层人,少数,是“地球上的受苦人”。因此,他时而是住在旧金山大桥下的无家可归者,时而在圣巴巴拉做出租车司机,时而是公车站上倒卖旧衣服的小贩、时而是性商店中的商品演示员..一次,他和《旧金山纪事》的记者玩笑,说自己曾在旧金山的一家餐馆打工,因为身为同性恋者而遭到解雇。结果,墨西哥报刊以通栏标题刊登消息:《马科斯供认他是同性恋者》,令那位《旧金山纪事》的记者百口莫辩。但马科斯却藉此在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公报中加上了他最著名的一则附言:“关于马科斯是否是同性恋者”。他写道:马科斯是旧金山的同性恋者,南非的黑人,欧洲的亚洲人,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德国的犹太人,政党中的女性主义者,后冷战时代的共产党人,波斯尼亚的和平主义者,20世纪末墨西哥的游击队员,夜晚10点地铁上的单身女人..当然了,还是墨西哥东南的萨帕塔人。总之,马科斯是所有那些遭排斥的、受迫害的、抵抗的、迸发出“受够了”的呐喊的少数群体。“所有少数群体开口说话之日,便是强势群体陷入沉默与忍受之时。”
他刻意凸现所谓副司令只是一个为斗争需要而创造的符号,一个反叛的印第安原住民的指称。他说:他诞生于1994年1月1日,是一位玛雅萨满、智慧老人安东尼奥和他的妻子汉妮娜的儿子
(而安东尼奥正是马科斯写作的最重要的角色之一)。他在访谈中答道:“你问马科斯是谁吗?走到镜子前去,你在其中看到的就是马科斯。”——马科斯就是你,就是你心中的不平和反叛。在起义的第一周,他告诉美国记者:马科斯可以是一个空位。任何人都可以带上面具,声称自己的马科斯33。这一策略是如此成功,以至直到今日,你仍可以听到对萨帕塔运动略有耳闻却知之不详的人们说起:马科斯是许多人共用的化名,萨帕塔运动发言人的化名。
这也正是萨帕塔运动和副司令马科斯所创造和启用的一个全新的面向。无名与命名、倾听与动员、个人与群体。马科斯,也可以称为“无名”,但他以这无名为玛雅印第安人、印第安人文化、印第安历史和苦难命名。他称自己是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的副司令,而整个部队却拥有其他若干名司令;总司令的位置始终空缺。一如马科斯告诉记者的,在萨帕塔运动中,拥有全面、绝对指挥权的,不是任何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员会——由玛雅各族群的长老和公共投票产生的族群领袖组成。萨帕塔运动是20世纪革命史上第一次,是否武装起义的决议不是少数领袖人物做出的,甚至不是在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内部民主决议,而是整个萨帕塔社群:一个个族群、一个又一个村落,所有男人、女人和已经懂事的孩子,公决确定的。
他们也是以同样的方式,骄傲地拒绝了圣克利斯托瓦尔大教堂谈判中政府提出的全面招安式的和平建议。马科斯承认(他也曾反复地叙述),他们最初来到恰帕斯山中的时候,自命为先知和动员者的角色。但他们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立刻遭到了原住民的拒绝。在黯然离去和如切那样顽强地留下来,最终被出卖、被杀害之间,他们创造了第三种可能:留下,不是去言说——动员和说服,而是倾听和学习。这不仅是字面义:学习诸多玛雅不同部族的语言,而且是将自己投入、浸淫在玛雅文化之中。但那并非权宜之计。这一角色的转变,以迥异于现代世界的逻辑、思维改变了未来的萨帕塔运动的路径和面貌,改变20世纪革命的经典模式:城市无产阶级暴动、或农村包围城市、或建立游击中心;尤其是从内部动摇着、至少是反省了革命文化中的精英主义与极权主义倾向。一如马科斯形象的悖论或曰辩证:他是独一无二的偶像,公认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但他却又只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一次富于原创、别出心裁的虚构。
而马科斯写作中最著名的两个系列:安东尼奥老人系列和小甲虫杜里托系列凸现了萨帕塔运动及其文化的有趣特征。在安东尼奥老人系列,马科斯是一位倾听者,一个晚辈,一名学生,智慧的印第安老人不仅在为他答疑解惑,而且为他勾勒出一种陌生而美丽的乌托邦世界。所谓马科斯,只是面对着一种古老、伟大的文明与智慧的躁动的青年。而更为迷人的则是马科斯笔下的小甲虫杜里托——一个萨帕塔运动政治上的敌人和对其嗤之以鼻的轻蔑者也由衷喜爱的形象,马科斯写作最为清晰可辨的后现代印痕之一。“他”——杜里托/小硬壳妄自尊大、童趣盎然、气指颐使又自恋脆弱。
最为有趣的是,在杜里托系列中,是小甲虫杜里托自称游侠骑士,不时发表着夸张造作、激情汹涌的演说,充当着颇为精妙的、对西班牙语世界最为伟大的作品和角色:堂·吉诃德的戏仿版;而副司令马科斯,则是他的“邋遢侍从”、“小厮”、实惠、庸常的桑丘·潘沙(在另一些时候,这组合则成了福尔摩斯和华生)。在西语世界、尤其是在西语拉丁美洲,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从不只是荒唐笑柄,而且是一种极为内在的精神偶像,一种有自觉和自嘲于其中的理想主义象征。人们或许记得,当切·格瓦拉放弃了他在古巴二号领袖的地位、重上世界革命的战场之时写给母亲的告别信:“我脚跟再一次碰到了罗西南特的肋骨;我挽着盾牌,重上征途。”那一时刻,他无疑在自比堂·吉诃德。一如英国作家格林所言,在那些并不认同社会主义理念的人们中,切·格瓦拉、古巴所象征的,正是“勇敢、骑士精神与冒险,这些概念在今日世界的超级权力之间渐次转换为交易的考量;他向我们表达了某种希望:胜利并不永远伴随着大队人马而到来”。
34然而,在马科斯这里,“我”却成了不断遭到杜里托/堂·吉诃德叱骂的桑丘——卑微的侍从、低下的追随者、“现实良知”的所在。尽管毫无疑问,马科斯、萨帕塔运动续写着拉丁美洲浪漫主义革命传统的最新篇章,小甲虫杜里托无疑是马科斯一重自我的投影。面对着后冷战、后革命年代的全球中心监视塔结构,面对华丽的废墟与喧嚣的荒原,马科斯不断地将自己的理念与实践书写为梦、狂想,书写为疯狂与谵妄,书写为德国导演荷索的影片《陆上行舟》中菲茨卡拉多的丛林歌剧院。但在杜里托的故事中,他分身为二:既是堂·吉诃德,又是桑丘·潘沙。
事实上,在马科斯的公报与书信中,他不时分身为三:杜里托、“我”/El Sup和“我的另一个自我”——真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在趣味盎然、机智幽默间,读者可以体认出一份巨大的孤独。如果说那是一份个人的孤独,那么它同时是面对大失败之世界的战士的孤独,一份“荷戟独彷徨”的落寞。然而,马科斯正是在其公报与书信中将这份孤独与落寞的情怀转换为某种呼唤认同与支持的吁求。于是,在杜里托故事中,一个硕大的自我和一个渺小的自我,一份狂悖与一份谦卑,一份充裕的喜剧感和自觉的悲剧意识,便以机智、风趣的方式并存且面世。
揭秘,“我们都是马科斯”
1994、1995年之交,伴随着墨西哥总统大选中政治斗争、政治丑闻与谋杀、新自由主义经济下濒临总崩溃的金融危机,萨帕塔运动和马科斯进入了其政治声望的又一个巅峰期,马科斯对权力机器的威胁达到了空前的程度。在种种危机中当选的革命制度党新一任总统塞迪略将揭露马科斯的真实身份、“解决”萨帕塔运动威胁,当作了头等大事。但是,有关情报机构仍然无法确认马科斯为何许人。他们朝向曾“犯有前科”(介入过尼加拉瓜、萨尔瓦多、危地马拉等中美洲游击战的、及参与墨西哥局部游击战/跳蚤战的墨西哥人)的“侦破”均告徒然。政府有关马科斯的通缉描述,简直更像是形象广告:“20—30岁之间,浅肤色,绿色大眼睛[另一版本则是‘金发碧眼’,政府通缉中的这一错误,成了此后马科斯以自己眼睛的颜色开玩笑的起因],讲三种外语。”正当情形陷于胶着之中,一个戏剧性的转折令萨帕塔运动和马科斯的处境突然恶化。
1995年2月8日,一个自称曾化名为丹尼埃尔司令的、马科斯的前战友为政府提交长达11页的情报,供出了马科斯真实身份的权威版本:所谓马科斯,名为拉法埃尔·塞巴斯蒂安·纪廉(Rafael Sebastian Guillen),1957年6月19日生于墨西哥海滨城市坦皮科,父亲是一个成功的家具零售商,同时是“业余诗人”,母亲为教师。拉法埃尔是这个多子女家庭中的幼子,毕业于墨西哥自治大学,曾以关于法国结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路易·阿尔图塞的批判性论文获得哲学学位,后任教于以激进政治行动而著称的大都会自治大学。
这所建立于1973年的大学原本是1968年学潮之后政府为转移墨西哥自治大学的激进政治力量,在巨大的墨西哥城的边缘建立的一所大学。当纪廉任教于该校的理论分析系之时,曾以激进左翼立场、阿尔图塞小组和符号学课程、学生的爱戴及堪称精妙的稚拙派壁画而著称。1983年,纪廉作为墨西哥民族解放阵线的秘密成员,加入了诸多“12人旅”(大约是仿效古巴革命中进入马埃斯特拉山的12名格拉玛号的幸存者)之一,深入恰帕斯原住民社区。同年11月,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在拉坎顿丛林深处宣告成立。对于他昔日的同事与世人说来,他成了拉丁美洲众多的自愿“失踪”或被迫“人间蒸发”的人群中的一个。直到1994年,他以副司令马科斯的名字震动世界。
对于已全面陷入困境的墨西哥政府而言,这份情报或曰供状不啻天降救星。2月9日晚,在墨西哥总检察长办公室临时宣布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检察长助理出示了一张从证件上复制的呆板照片,尔后极为戏剧性地将一张副司令马科斯的幻灯片重合上去:举座皆惊。检察长助理一次次地将纪廉的证件照从马科斯的幻灯片背后抽取出来,又一次次地将幻灯片叠加上去,以便记者们清楚地看到两双眼睛——马科斯惟一裸露出来的相貌特征——高度一致。那动作极像手艺不甚娴熟的魔术师在表演“大变活人”,也成为名副其实的“揭去面具”35。在公布了副司令马科斯的真实身份之后,总检察长宣布了对纪廉及其他23人的通缉令,同时宣布:政府将派遣数千士兵深入萨帕塔人控制的区域“协助执法,缉拿嫌犯”。至此,在长达一年之久的与萨帕塔民族解放军相持之后,政府军上万兵力全线开进萨帕塔人控制区域。萨帕塔民族解放军总司令部所在地瓜达卢佩台培亚村,即阿瓜斯卡连特斯,当然首当其冲。军用直升飞机几乎降落在副司令马科斯所住的棚屋的顶上,相差不足三米。而萨帕塔民族解放军司令部及副司令马科斯就在进攻发起的2小时前方才撤出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