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中最令人难过的事情之一就是和失去了亲近之人的病人谈话。每每遇上这样的情形,我都会感到无以复加的焦虑。死亡之事是无法开解的。面对悲恸的病人,我从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但是我执业近50年了,总免不了碰上这类病人。有一天,来做咨询的安塞尔—亨利先生有史以来第一次迟到了。他患有强迫性神经症,按理说他不可能出错:他总是按时来,按时走,回答我向他提出的问题,穿剪裁合身、一尘不染的衣服,就好像是他那紧绷绷的身体的一部分。可今天却不一样。
“抱歉,医生。”他一边嘟囔,一边拖着步子走进办公室。晚了将近20分钟的他摇摇晃晃地栽倒在沙发上。
“你可来了,先生,我还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呢。”我说着,心想安塞尔—亨利先生是不是生病了。他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而且穿的也是睡衣。很明显,他既没梳头,也没刮胡子。
这时,他竟然哭了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他只是摇摇头,双手捂住脸,他的整个身体不可控制地抽搐着。我先看看他,再看看关着的办公室门,特别想叫苏拉格太太进来帮忙。她肯定知道该怎么做,眼下,他显然更需要女性安抚宽慰,而不是医生的临床分析。
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于是,我站起来,从架子上的木盒子里抽了张纸巾。
然后,我清清喉咙,说道:“先生,我看得出来,你现在非常痛苦。但是,如果你想让我帮你,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起初,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但我话音刚落,他就微微抬起了头。
“玛琳死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趁着换气的间隙才挤出来这几个字,“她昨天死了。”
玛琳是安塞尔—亨利先生的妻子,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喜欢的人。他在其他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得拘谨而高冷,但不知怎的,唯有她让他卸下了盔甲。
我的病人坐起来,接过纸巾,擦干眼泪,使劲擤了下鼻涕,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他眨眨眼,表情有点困惑,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注视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想让我怎么帮他?我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就像一对不安分的小动物,左手抓着右手,使劲儿扭着。
“请节哀。”我说。
他点点头,但并没有把盯着我的目光移到别处。他能看出我的别扭吗?我不知所措的样子是不是特别明显?
“大家都知道,在极度悲伤时期,人可能会倒退回早期阶段,”我开口说道,同时感觉自己的语速越来越快,“你可能会发现自己变得比平时易怒,或者对每天的生活暂时失去兴趣,这些表现都很正常,你不必太担心,都会过去的。”我给了他一个微笑,但愿这个笑容能传达我的鼓励,“时间会治愈一切。”
安塞尔—亨利先生皱起眉头。我无法再承受他的目光,瞟了一眼我的笔记本,匆匆随笔写下几个词。
“我太太要在3天后下葬,我唯一爱的人死了,”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而显得格外浑浊、嘶哑,“你却告诉我一切都会过去?”
我立即感到口中干得厉害,就好像舌头被裹进了一团糨糊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硬着头皮解释,“对你失去爱人的事我感到特别抱歉,先生。”我就只能想出这么多话来。接着,我挥动双臂说,“我有个建议,我们的心理咨询延后怎么样?等你心里好受些再说?”
他离开办公室时扔在桌子上的那团纸巾缓缓展开。
我盯着那纸团发呆,任凭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无法从这一刻中回过神来。最后,纸团完全静止不动了,就像光滑的红木桌上盛开的一朵遗世独立的睡莲。我还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