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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飞船山之战两年后]

01

如何才能引起世界首富的注意?

自他记事以来,维恩戴西欧斯始终致力于攀附王族。他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会沦落到要靠一位平民商人施怜的境地。现在,他正带着硕果仅存的一名仆人,在东部家园工业区查找一处地址。

这条路比刚才那条更窄了。世界首富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

小巷两边有几道沉重的大门,眼下所有大门紧闭,但上下班时想必这里也是人潮涌动。墙上每隔一两米就贴着一张海报,却不像他们在别处见过的那种广告,只是简单写着需求和通告:“上工前先洗爪”“无预付工资”“应聘向前走”,诸如此类。最后一张海报上的箭头指向夹巷尽头宽大的双开门。这里充斥着一种庸俗浮华的格调,只是……维恩戴西欧斯一边走,一边死死盯着头顶上方高耸的城垛。那应该只是往木头上抹了层灰浆吧。但如果真是石头做的,那就意味着商业至上的东部家园正中心隐藏着一座坚实的要塞。

维恩戴西欧斯停下脚步,挥手示意仆人继续前行。切提拉蒂弗尔朝巷尾走去,一路为他亲爱的主人高唱赞美歌。还没等他走到门前,双开门猛地敞开,一大队组件蜂拥而出。这十来个组件如同哨兵般一字排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维恩戴西欧斯几乎就要抬头去找城垛上的弓箭手了。

那个巨大的共生体呆呆地看着他们,然后用命令的口吻大声问道:“你们来找活干?识字吗?”

切提拉蒂弗尔停下歌功颂德,答道:“当然识字,但我们不是——”

看门人立即打断他的话:“不打紧,我这里就有申请表。”他的两个组件快步走下台阶,嘴里叼着几张纸,“我会给你们解释清楚的,然后你们签上字就行。大掌柜给钱多,住得好,每十天休息一天。”

这下可把切提拉蒂弗尔气坏了:“听着,老兄,我们不是来应聘做工的。我家主人——”他毕恭毕敬地向维恩戴西欧斯欠了欠身,“是来为大掌柜推荐新的产品和商机的。”

“不会写字就按爪印——”他终于听明白切提拉蒂弗尔的话,这才住了口,“不是来找活的?”他注视着他们,打量了一会儿切提拉蒂弗尔的时髦装束,“是了,看你们这身行头就不像来应聘的,我早该发现的。”他想了想,“你们走错门了,商务访客应该去商务中心。你们往回走五个街区,到大掌柜的中央大厅去。慢着,我给你拿张地图。”那家伙丝毫没动。维恩戴西欧斯随即发现,这个共生体的组件数量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一直延伸到建筑物内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帮东部佬,恐怕再离奇的状况都应付得了吧。

切提拉蒂弗尔拖着步子回到维恩戴西欧斯身边,走在最前面的组件愤愤不平地嘟囔起来:“整整三公里路呢,就为了绕去这破房子的另一头!”

维恩戴西欧斯点点头,绕开仆人走上前去,直接对看门人说:“我们为了帮助大掌柜,大老远从西海岸过来。我们理应受到礼遇,而不是宵小之辈的推搪!”

看门人最靠前的那个组件吓得直往后退。从近处看,维恩戴西欧斯可以断定,对方并非军用共生体。除了在宴会上,他八成还没杀过任何活物。事实上,这家伙神经也太大条了,对于眼前逼人的杀气竟全然没有察觉。很快,他重整队形道:“尽管如此,先生,我必须服从命令。商务访客还请前往商务中心。”

切提拉蒂弗尔嘶吼起来,满满的杀意,维恩戴西欧斯则挥了挥手,示意他安静。只是,维恩戴西欧斯确实不想绕道去正门,不仅仅是图方便。他现在意识到,发现这个边门是他们意外交了好运。尽管木女王的奸细不太可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但知道大掌柜和维恩戴西欧斯有联系的人越少越好。

他礼貌性地退了几步,离开看门人一段距离。如果他能找个有脑子的人谈谈,通过这里应该不成问题。“或许那条命令对我不适用。”他说。

看门人苦苦思索了将近五秒钟,最后说道:“但我想它适用。”

“那好吧,我们在这里等地图送来,你或许可以趁机请示一下危机处理部门的相关负责人。”维恩戴西欧斯可是为这种时刻储备了不少诱饵,“告诉你们的头儿,就说他的访客有外层空间入侵者的消息。”

“从哪儿来的什么?”

“我们有一些与‘人类’相关的目击信息——”看门人依然摸不着头脑。“见鬼,伙计,就是关于那些螳螂怪的事!”

提及螳螂怪,前来接待他们的可就不是什么看门人的主管了。来者是个五体,在指挥系统中级别要高得多!这位瑞玛斯里托菲尔问了几个尖锐的问题,然后摆手示意他们跟上。没几分钟,他们便从看门人的组件当中穿过,走上一条铺着地毯的走廊。维恩戴西欧斯四下打量着,努力掩饰笑意。内部装潢完美体现了与巨额财富不相匹配的低下品位,足见这位新晋富豪的愚蠢。他们的向导倒是很不一样。瑞玛斯里托菲尔的大部分组件身形纤细,但口鼻和身侧伤痕累累,毛皮下健实的肌肉线条流畅。他的眼睛接近浅黄色,算不上友好。

他们走了很久,那位向导几乎一言不发。终于,他们来到走廊尽头。那是一扇只够单个组件通过的房门,比起世界第一平民富翁的办公室大门,反倒更像兽穴的入口。

瑞玛斯里托菲尔打开房门,探头进去:“我把外来者带来了,阁下。”

房间里传出一个声音:“你应该说‘我的大人’。我今天觉得‘我的大人’听着更舒服。”

“遵命,我的大人。”瑞玛斯里托菲尔说,但他留在走廊里的四个组件都厌恶地摇着头。

“好了,别浪费我的时间了。让他们进来吧,屋里有的是地方。”

维恩戴西欧斯的组件依次通过狭小的入口,装作不经意地四下张望。煤气罩灯高高挂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在罩灯上方,维恩戴西欧斯隐约能看到躲在横木后的一位保镖的部分组件。没错,房间是很大,但塞满了东西。是些什么呢?不是走廊里那些珠光宝气的摆件。这里到处是装备和配件,还有倾斜的大号画架,上面铺着未完成的图纸。几面书墙高耸,需要站在横木上,动用绳索和滑轮才能拿到最上层的书。维恩戴西欧斯的一个组件与书墙之间不到一米的距离。这里完全没有文学著作,大部分是些分类账簿,最上面的像是装订成册的法律文献。

只闻其声的发话人继续说道:“走到我能看到你们所有组件的地方!真见鬼,你们就不能走商务访客入口吗?我建造那个王座室可不是当摆设用的。”说到最后,他抱怨似的喃喃自语起来。

维恩戴西欧斯费劲地穿过满屋的杂物。他的两个组件从画架底下钻了过去,其余组件也紧跟着来到房间中央。切提拉蒂弗尔挪动身子让出道来,他在经历了片刻的思维混乱后,终于得见这位大掌柜的真容。

这是个组合欠佳的八体。维恩戴西欧斯不得不数了两遍,因为较小的组件总是四处乱跑。核心部分是四个中年组件,看不出任何贵族或军人特征。其中两个戴着各地会计都喜欢的那种绿色遮阳帽,另外两个正在翻阅一本账簿。显然,他先前要么在清点钱款,要么在考虑削减开销,要不然就是在干其他生意人该干的事。

大掌柜恼火地瞪着维恩戴西欧斯和切提拉蒂弗尔:“你们说自己了解螳螂怪,最好真是这样。关于螳螂怪我知道得也不少,你们可别想撒谎。”他努努嘴,示意维恩戴西欧斯走近一点。

要待之以皇家之礼。维恩戴西欧斯的两个组件俯身向大掌柜靠近。这下,大掌柜的所有组件都注意到他了。那四个小组件都是还不满两岁的幼崽。它们不再围绕四个会计做不规则运动,其中两个缩在成年组件身后,另外两个已经进入维恩戴西欧斯身边一米以内的区域。这些幼崽是大掌柜完整人格的组成部分——只是勉强够格,而且只在它们愿意的时候才加入。它们的思想声吵得维恩戴西欧斯难以忍受,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才能勉强留在原地。

大掌柜很没礼貌地在他身上戳戳点点了一通,然后问道:“说吧,你们是怎么知道螳螂怪的?”

“我亲眼见到他们的飞船‘纵横二号’从天而降。”维恩戴西欧斯用了人类对那艘飞船的称呼,发音单调而干脆,地道的舶来品,“我目睹了飞船上的闪电武器只用一下午的时间就让一个庞大帝国灰飞烟灭。”

大掌柜点了点头。对大部分东海岸共生体来说,木女王的那场胜利不过是天方夜谭,但大掌柜显然不在此列。“小子,你说的这些也不是什么新闻——虽然知道那艘飞船名字的共生体寥寥无几。”

“我的大人,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我会说螳螂怪的语言,知道他们的秘密和计划。”此外,右数第三个组件还背着他们的一台数据机,但他还不想亮出底牌。

“哦,是吗?”大掌柜微笑着,显得精明而多疑,就连幼崽也是相同的神情,“那你们又是谁?”

这问题攸关生死,但他迟早要坦诚相告的:“我的大人,我名叫维恩戴西欧斯,我是——”

大掌柜的所有组件猛地抬起头来:“瑞玛斯里托菲尔!”

“我的大人!”那个瘦小的五体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取消所有预约。今天不再会客了,谁也不见。叫萨里米诺弗恩负责好换班工作。”

“遵命,我的大人!”

大掌柜的四个成年体放下账簿,所有组件都看着维恩戴西欧斯:“我们会验明你的身份的,先生。我保证会谨慎处理,不过得彻查清楚。”看得出来,大掌柜热切希望这是真的,眼下连幼崽都规规矩矩的,“你是木女王的间谍首脑,被判犯有叛国罪。”

维恩戴西欧斯的所有组件都昂起脑袋:“完全正确,我的大人,但我以‘叛国’为荣。木女王和螳螂女王以及她的蛆虫们结盟了。”

“蛆虫?”大掌柜瞪大了眼睛。

“是的,我的大人。‘螳螂’和‘蛆虫’指的是同一物种的不同形态,他们自称‘人类’,‘螳螂’则用来指代成年人类。不管怎么说,他们是两足行走的生物,阴险邪恶,不过始终是单体。”

“真正的螳螂是昆虫,只有这么高。”一只幼崽张开嘴,比画了一个不到五厘米的高度。

“天上来的螳螂肩高足有一米五。”

“这我知道,”大掌柜说,“但蛆虫呢?成年螳螂怪的幼崽?”

“一点儿不错。”维恩戴西欧斯最靠前的两个组件又朝对方挪了挪,以表信任,“有件事您可能还不知道,听完后您会更加认同这个比喻的。事实上,来自天空的侵略在飞船山之战近一年前就开始了。”

“在木女王大举北伐之前?”

“是的,北伐之日往前推三百五十天,一艘比‘纵横二号’小得多的飞船秘密着陆。您知道船上载的是什么吗?我的大人,第一艘登陆舱里是满满一舱的蛆虫卵!”

“这么说那才是入侵的真正开端,”大掌柜说,“就像昆虫的蛆从卵中孵化后四处横行,这些人类将侵占整个世界——”

切提拉蒂弗尔插嘴道:“他们会把我们吞噬干净!”

维恩戴西欧斯瞪了他的仆人一眼:“切提拉蒂弗尔的比喻用过头了。眼下蛆虫们还小,成人只有一个,也就是螳螂女王拉芙娜。但想想吧,拉芙娜和‘纵横二号’才来两年,她已经控制了木女王的王国,还把领土扩张到整个西北地区。”

大掌柜的两个成年组件正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种计算工具,上下拨动着算珠。果然是个算数狂。“螳螂们——尤其这个拉芙娜——是怎么控制思想的?因为声音足够响亮,能淹没其他人的思想声?”

这是个试探性的问题。“并非如此,我的大人。就和昆虫一样,人类思考时没有声音,完全没有。他们就如同行尸走肉。”维恩戴西欧斯稍做停顿,“我的大人,我不是要您轻视这种威胁,但只要我们联手,就能战胜这帮家伙。人类非常愚蠢!这并不意外,毕竟他们只是单体。据我估计,最聪明的人类也不会比一个搭配不当的四体强多少。”

“真的吗?连拉芙娜也是这样吗?”

“没错!他们连最简单的算术都不会,还不如街头小贩。他们几乎对声音毫无记忆,就连人耳能听到的声音也不行。和螳螂这种昆虫一样,他们的生活方式就是偷盗和寄生。”

大掌柜的八个组件纹丝不动地坐着。维恩戴西欧斯能依稀听到一些零碎的思想声,混杂着算计、惊奇与迟疑。

“这说不通啊,”大掌柜终于开口,“我自己也做过调查,知道一些你说的事情。但那些螳螂怪是最优秀的发明家,我测试过他们的黑火药,我还听说过使用这种火药的弩炮。他们还有我仿造不来的其他发明,他们能飞!他们的‘纵横二号’或许真的已经坠毁,但他们还有一艘小型飞行器,几乎只有小艇那么大。去年,就在镇子北面,有几个可靠的共生体见过。”

维恩戴西欧斯和切提拉蒂弗尔交换了一个眼色。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维恩戴西欧斯高声说:“我理解您的意思,我的大人,但这和我说的并不矛盾。螳螂人只不过是把对他们有用的东西偷来占为己有而已。我有……消息来源……长期以来他们一直在这么干。结果,受害的种族终于烦了,将他们逐出天空。他们拥有很多东西,但他们理解不了,也无法复制。这些设备终究会消耗殆尽的。您说的反重力飞艇就是一例。此外,这些家伙也偷走了我们的许多发明,而且还在继续偷。就以您提到的黑火药为例吧,它可能早就被某个极富创造力的共生体发明出来了,很可能就是加农弩炮的真正发明者。”

大掌柜没有马上回应,看上去大为震惊。维恩戴西欧斯自从听说大掌柜以来,就一直怀疑这个共生体有个特殊的秘密,一个足以令其坚定不移地支持维恩戴西欧斯的秘密。这还只是他的假设,但——

终于,大掌柜回过神来:“我也怀疑过……黑火药和弩炮……我记得……”他一时又失了神,成年和幼年组件彼此分开。幼崽们满地乱跑,像绝望的残体那样哀鸣。很快,大掌柜重新振作起来,“曾经……我也是个发明家。”

维恩戴西欧斯指着满屋子的机械装置说:“依我看您现在也是,我的大人。”

大掌柜好像没听见他说话,自顾自说道:“但后来我分裂了,与我分离的兄弟最后离开这里去了西海岸。他总是有那么多点子。你觉得会不会是——”

正是!但维恩戴西欧斯说出的话却更为谨慎:“我的消息源还在,先生。或许这方面我也能助您一臂之力。”

02

太多不可能的事了。拉芙娜在做梦。她很清楚,但就是醒不过来。她只能在恐惧中观望与承受,因恐惧而窒息。瘟疫舰队包围了她,飞船如同烂泥里的虫群一般聚集。舰队原有一百五十艘飞船,还有大批无人机。如今无人机已被拆卸一空,许多飞船也不在了,其中一些也被拆卸掉了。只要对瘟疫有好处,船员也可以被拆卸,或者直接被驱逐。她能在梦里看到数以百计的尸体,有人类、迪洛基人,甚至还有车行树。

瘟疫远在将近三十光年外一个普通的恒星系里……拉芙娜和孩子们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这足以证明一切只是梦境。在宇宙的这片区域,光速是极限速度,任何东西都不可能比光快,因此三十光年远得几乎无法跨越。她不可能知道敌方舰队的近况。

舰队在死亡中浮沉,但它本身并未死去。若能靠近仔细看看这些飞船,便会发现其间有东西在动——构建仍在继续。这支舰队曾经是神明的一只手,如今它的存在就是为了让神明复活。即便受困于弹丸之地,策划和构建仍在进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迫使一息尚存的船员竭力工作。如有必要,这一过程可以历经千百年,培育出新的船员以弥补人员的自然损耗。该程序的终极目标是生产出星际冲压飞船。这种飞船将成为爬行界的最高科技,运行速度接近光速。

也许现在一切努力都没有必要了,因为就像拉芙娜能看到瘟疫一样,瘟疫也能看到她。这位受困的神明对她说:规则变了。我来了,我来了,比你料想的快得多。

拉芙娜突然惊醒,剧烈地喘息。

她躺在地板上,弯曲的右臂疼痛不止。我肯定是摔下来了,多么可怕的梦。她挣扎着坐回椅子上。此刻,她不在“纵横二号”自己的舱室里,那里的自动化系统会在她落地之前使地面变软。她茫然四顾,试图理解当前的状况,但她记得的只有那场梦。

她的手抚过椅侧。这是把木头椅子,和桌子一样,同为当地爪族厂家生产。墙壁是淡绿色的,逐渐与同为淡绿色的地板融为一体。她花了好半天才认出这里!她在孩子们的登陆舱里,木女王的新城堡之下。她把脸埋进手心,静候片刻直到周围停止天旋地转。眩晕感终于消退,她靠向椅背,试图思考。直到梦境的最后几分钟之前,一切似乎都还合情合理。

她记得自己去了地下墓穴,检查孩子们的冬眠箱。城堡的这块区域运用不同时期的各种科技,从冷兵器时代一直到业已落幕的超限界文明时期。墙壁是用凿子和锤子雕成的,照明用灯则是从“纵横二号”上借来的。两年前,他们从斯特劳姆登陆舱上取下冬眠箱,将它们转移到这里。这里空间充足,能保证容器间距,以便冷藏设备散热。

一半的冬眠箱都空了,原本睡在里头的人都已醒来。这几乎包括了年纪较长的所有孩子。他们现在要么住在新堡镇,要么住在镇郊,有些来这里上学。只要她仔细听,就不时能听到孩子们的尖声大笑,还混合着共生体的咯咯叫。

可我后来进登陆舱又是为了什么?哦,对了。她原本只打算待上几分钟,从外面透过窗口看看那些仍在沉睡的小家伙就行了。他们正懵然不知地等待着,直到有足够的人手来照看他们。尝试唤醒的工作几乎成了例行公事,只是经检测,有些冬眠箱已经濒临失控。她要如何拯救这些崩溃容器里的孩子?这就是她今天来的原因:回顾提莫·瑞斯特林的唤醒过程——那是她第一次尝试修复冬眠设备。

这个登陆舱原本拥有飞跃界的顶尖技术,但大部分功能在爬行界趋于无效。她一直无法把登陆舱的维护记录转移到“纵横二号”的稳定系统中去,只好亲自过来查询记录。她不安地巡视舱内:这个绿墙环绕的房间见证了太多事情。登陆舱不仅是飞跃界的至高科技,它还去过超限界下层的超限实验室,并在那里得到了……改良。只要抬起头,她就能看到一部分改良成果。那是从舱顶蔓延而下的菌类——神奇的反制手段,如今却像落满灰尘的蛛网一样死气沉沉。反制手段曾夺走太阳的光辉,杀死她的挚爱,或许还拯救了银河系。就连斯特劳姆的孩子们也会被这些菌类的残骸搅得心神不宁。

在这种地方,会做噩梦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但她旋即想起,在疯狂的梦境占据她的大脑之前,她都做了些什么。在过去的两天里,她一直受内疚的烦扰,几乎无法入眠。很显然,她毁了提莫的前途。她并非有意为之,工作上也并未出现疏漏。只是无论如何都要挑选一个受损冬眠箱中的孩子出来试水,而我选了他。问题不在男孩扭曲的腿,也不在于他大概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聪明。问题在于,自提莫醒来已经过去几十天了,然而在这孩子身上还是看不出半点成长的迹象。

可靠的意见远在几千光年之外。如今,“纵横二号”和这个古怪的登陆舱是拉芙娜·伯格森多仅有的资源。她还记得,自己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录入数据,并把提莫的冬眠记录和“纵横二号”的最新医疗测试报告相关联,这才弄清了症结所在。在爬行界,没有人,也没有机器能预测这一点。她不得不面对那个冰冷而残酷的事实:提莫成了一件极具价值的……实验品。

当她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拉芙娜双手抱头。她已经无力寻找任何技术上的补救措施,也不再竭力否认自己是在支配他人的人生。

所以我就这么睡着了,然后做了噩梦?她凝视着淡绿色的舱壁。她太累了,而且完全被打败了。拉芙娜叹了口气。她常做有关瘟疫舰队的噩梦,但这次是最古怪的。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心理活动,目的在于转移她对提莫的愧疚,哪怕只是暂时的也好。

她断开与登陆舱相连的头戴式显示器,爬出舱外。三年前,斯佳娜·奥尔森多和阿恩·奥尔森多将孩子们带来这里,当时这一带还是开阔的草地。她在蜘蛛形起落架旁站了一会儿,环视着这座清冷干燥的地下墓穴。想象一下吧,宇宙飞船的上方建了一座城堡。只有爬行界才有这种事。

她必须一再重返这里,直到所有孩子苏醒过来为止。但令她庆幸的是,今天的任务到此为止,她可以离开这里了。再攀登两段台阶,她就能步入城堡庭院,回到夏日阳光里。刚放学的孩子都聚在那里,他们结伴玩耍,和爪族朋友一起嬉戏。如果留下来闲聊,她大概能在新城堡待上整整一个下午吧。在必须返回“纵横二号”的舱室之前,她将度过一个美好的夏日黄昏。一踏上台阶,她便找回了那种身心放松的感觉。她应该稍微休息一下,和孩子们玩一会儿。总会有办法解决提莫的问题的。

拉芙娜还在黑暗的楼梯间向上攀爬,突然,她又想起了那场梦。她停下脚步,伸手扶向冰冷的石墙以稳住身体。舰队里的那个思维体说:“法则变了。”是啊,如果界区发生变动,超光速航行将再次成为可能,那么,瘟疫也许很快就会到来。无论她是在睡梦中还是清醒着,这种可能性都困扰着她。自飞船山之战以来,“纵横二号”一直在监控相关的物理法则,还从未发出过警报。

拉芙娜仍靠在墙上,呼叫“纵横二号”,要求打开监控仪窗口。图像被传送了过来,是一张格式编排混乱的图表。没错,还有一如往常的噪声。然后她注意到上面的数值。这不可能!她滑动记录,发现就在五百秒前出现了峰值。界区的物理特性值超出仪表最大刻度,甚至高达超限界的水平,并且足足持续了十毫秒。她随即注意到起伏跳动的红线。那是她早前设置的界区警报线,峰值出现的瞬间她就该接到警报的。不可能,不可能,肯定是哪里出了纰漏。她手忙脚乱地检查起来,心中越发恐惧。好吧,确实是她疏忽了:只有当她位于“纵横二号”内部时,界区报警系统才会开启。为什么飞船的逻辑系统没有发现如此愚蠢的错误?她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已经向孩子们解释过几十遍了。孩子们很难理解:如果你把膝盖蹭破了,错在你自己。我们生活在爬行界,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自动化,现有的系统都缺乏常识,简单得可怜。在爬行界,若想做好一件事情,你必须自身具备良好的判断力。孩子们不喜欢这个解释。在他们的家乡,这种理念荒谬至极,就连拉芙娜·伯格森多也难以接受。

她瞪着悬于黑暗之中的显示屏。这明显是界区警报,但也可能是误报。肯定是误报!峰值转瞬即逝,还不够十次探针取样的时间。是仪器瞬变值。好了。她转身继续攀爬台阶,但还在沿时间线前后不断搜寻证据,试图找到更合理的解释。她还有几个系统诊断程序可以一试。

她思索着,又上了五级台阶,转向另一段楼梯。她能看到尽头不远处的一方光亮。

飞船山之战后,界区物理特性有如大山般不可动摇……但这个比喻也预示着,一旦动摇,后果可能是致命的。地震时有发生。还有前震。她看到的可能是局域宇宙层面上一次突发的微小滑动。她看了看界区图像上的时间。她在孩子们的登陆舱里莫名睡去,峰值的出现与这一时间基本吻合。原来如此。在那将近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光速可能不再是极限速度,登陆舱也可能获悉瘟疫舰队当前的状况。反制手段或许运行了将近百分之一秒的时间。

她的梦实则是一条讯息。

尽管如此,她仍然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时间。或许只有几个小时。但如果还有几年,或者几十年,那接下来的每一秒都应当善加利用。无论以何种方式。

“嘿,拉芙娜!”庭院另一头的学校附近传来一声孩子气的叫喊。下一秒,孩子们就会将她团团围住。

这可不行。她半转过身,退回楼梯间。噩梦很可能是真的。并非只有反派才需要面对这种艰难的选择。

03

每个旬日的最后一天都不用上学。对于这种结束一周[1]的方式,提莫·瑞斯特林感觉无聊透顶。有些时候,贝尔会领他去新城堡某个阴湿的角落里转转,拉芙娜·伯格森多则会带他渡过海峡,前往秘岛。

今天会是非常快乐的一天,因为其他孩子同意让他加入他们的秘密行动。

“提莫,你负责望风。”加侬对他说。这次的探险就是加侬·乔肯路德组织的,他还特别邀请了提莫,虽然这意味着从飞船山下来他们必须一路抬着他。在加侬和其他孩子的帮助下,提莫成功穿越了悬崖下的巨石滩。一路上,海鸟的叫声此起彼伏。

现在,孩子们已经抵达海边,峭壁耸立在他们身后。水面与视线齐平,感觉很是奇妙。浪涛的浮沫与海雾交融,几公里之外的秘岛上,建筑物若隐若现。来到这里,你便知晓峭壁下都有什么了。你可以观察“低潮”如何收回海水,留下满地光滑的礁石,如同巨人的杂物堆。这里根本没有干燥的地方,涨潮之时,一切皆在水下。

贝尔在提莫近旁轻快地走着,像往常那样发着牢骚:“这些脏水会弄脏我的毛皮的。”贝尔一身纯白,这在爪族中十分少见,虽然她那个老年男性组件在年轻时身上可能带有黑斑。

“没人非要你来,蠢货。”加侬说。他和贝尔的关系不大好。

贝尔咝咝笑道:“休想甩掉我。我都好些年没见过什么像样的海难船了,你们是怎么知道它会在这儿靠岸的?”

“我们是人类。山人自有妙计。”

另外几个孩子笑了起来。他们正排成一路纵队,沿着山岩间的狭窄小径前行。其中一个孩子说:“其实是内维尔告诉我们的,他在研究码头作业时从‘纵横二号’的监视屏上看到了。拉芙娜和那些共生体也知道海难船要来,但他们不像我们那样,时刻关注着最新动态。”

“没错!木女王的手下恐怕还在崖畔港呢。我们会抢先到达现场,目睹船靠岸的那一刻。”

他们就这样走着,海难船仍不见踪影,只有海水冲击着岩石。前方上空,成群的海鸟正围绕某个中心高飞盘旋。提莫的胸中莫名涌起一股乡愁。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事物能让他想起过去,就像那群海鸟,明明那么陌生,可当它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又和家乡的建筑群那么相像。

及踝深的海水渗进提莫的皮鞋里,如同冰冷的手掌抚弄着脚底。“等等我,伙计们!”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儿路不好走。”说话的是贝尔,她蹦着,一脸担心。

加侬回过头问:“又怎么了?”然后他耸耸肩,“好吧,就近找块石头,是时候把你放下了。”

加侬和其他几个孩子折返回来,把提莫抬到近旁那块巨石一侧的岩架上。贝尔的两个组件踩着另外三个组件,也跳上了岩架。

“从这儿你能自己爬到顶上去吧?”加侬问。

提莫扭过身子,顺着光滑的石头曲面努力看向另一侧。他最不愿承认的就是自己做不到:“嗯,我可以。”

“那好,我们必须继续前进了。嘿,我们会和这帮倒霉蛋交上朋友的。你一会儿爬到石头顶上去,如果看到木女王或者拉芙娜·伯格森多,就让你的爪族朋友喊我们一声。明白吗?”

“明白。”

加侬和其他人又上路了。提莫目送他们离开,只有欧文·维林转身冲他挥了挥手。好吧,他们跟他不一样,都在日益走向成熟,就算不怎么重视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再说了,他只是个负责望风的。

他沿着岩架,向可供他借力的地方挪动。贝尔还在他的下方转来转去,左思右想,不知道怎么把另外三个组件也弄上来。哎呀,头顶上方的岩石上栖息着一对海鸟。他记起了鸟类和鸟巢的相关课程。“鸟巢”类似于鸟类自建的托儿所,但缺乏安全保障。如果那对海鸟认为他是来抓它们的生体复制品(幼鸟后代)的,可能会飞下来啄他。

幸运的是,那两只鸟不过响亮地叫了两声,相继飞回盘旋在水边的鸟群中。他注意到,他的同学们和鸟儿飞走的方向一致。嘿!他就要登顶了!他在光滑的黑色石面上挪移,小心翼翼地避开鸟粪。

贝尔从岩石边缘探出脑袋问:“能帮我一把吗?”

“抱歉,我没注意。”他平躺在岩石上,垂下手朝第一个组件的前腿抓去。那是她的男性组件伊姆。当提莫开始向上拉时,贝尔的其余组件也都上前帮忙。终于,她成功登顶,坐在石块中央,因为爪子冻僵而抱怨个不停。提莫艰难地转身,终于一睹海难船尊容:那是个木筏,仍漂浮在海上,但是正一步步向礁石逼近。

贝尔的三个组件俯下身,竖起了耳朵,另外两个在提莫左右两侧端正坐好。提莫猜测自己身旁这两个应该是在观察木筏。爪族的视力通常不如人类,然而一旦组件散开,他们在洞察力方面便大有长进。

贝尔说:“你能听到吗?是木头撞在礁石上的声音。”当然了,在裸耳听力方面,爪族则比人类优秀太多,差距足以用光年计算。

“可能吧。”提莫注视着木筏前端。好吧,礁石确实能撞坏木头,不是吗?尤其在没有防触礁系统支持的情况下。在这个世界,压根儿不存在什么安全规避系统。他看到木筏正从中间断开,两端向相反方向倾覆。这肯定不是木筏设计者的初衷。

他眯起眼睛,试图辨认细节。他看到木筏上堆满了圆桶,还有很多爪族,一个个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褐色布衣,大多蹲坐在圆桶之间。时不时会有四五个爪族站起身来,设法控制木筏。是的,它们正竭尽全力让木筏远离礁石。

“它们遇上麻烦了。”他说。

贝尔发出猫头鹰般的鸣叫,这是爪族的笑声:“它们当然有麻烦了。你没听到水里的那些家伙在尖叫吗?”

他这才发现好多脑袋浮在水面上。“太可怕了,就没有人去帮帮它们吗?”提莫说。他知道,加侬他们帮不上什么忙。

贝尔耸了耸肩:“它们要是没有漂到这么靠北的地方,或是选在涨潮的时候来,根本不会出这些问题。”

“难道我们不该帮帮那些落水的共生体吗?”

贝尔的一个组件望向他:“什么共生体?那儿都是些热带佬。它们就跟北方单体差不多,但它们从不主动组成共生体——偶然事件除外。就看看那筏子吧!没脑子的家伙造出来的垃圾。有些时候,这伙白痴会被海潮冲走,离开丛林,漂来这里。要我说,它们就该死在路上,越多越好。”她像往常那样嘟囔着,一边闲扯一边发着牢骚,“我们自己的伤残老兵就够麻烦的了,但也算得到了妥善的处理,至少眼不见心不烦。现在,这帮乌合之众不请自来,准没好事。它们会满城瞎转悠,把我们的街巷搞得乌七八糟。一群榆木脑袋,邋里邋遢、臭气熏天的无脑窃贼和乞丐……”

后面的话更加不堪。贝尔是一个萨姆诺什克语讲得近乎完美的爪族共生体。有时,即便她已将注意力转向别处,个别组件还在就前一件事抱怨个没完。不过此刻,贝尔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海难船上,长长的脖子来回扭动。当加侬·乔肯路德向他们发出邀请时,她显得比提莫还要热心。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圆桶在浪花间沉沉浮浮。

“既然热带佬是个麻烦,你干吗还对海难船这么感兴趣?”

“听着,孩子,海难船古来有之,我还记得关于它们的传说。每隔几年,就会有一群热带来的单体被冲到岸边。活下来的家伙向来是个麻烦,但木筏上的垃圾倒有点价值,通常是些日常见不到的稀奇玩意儿。因为热带地区到处是疾病和杂音,共生体在那儿根本没法生存。”她停顿了一下,“嘿,有几只木桶也撞上礁石了,我听见木头碎裂的声音。”两个组件冲到石崖边,最年长的组件留在后方,管控全体组件的方向感,“行了,提莫,你留在这儿,我去下面看看。”最年轻的两个组件已经急不可耐地飞奔而下,全然不顾划伤和扭伤的危险。

“等等!”提莫喊道,“我们应该留在这儿望风的。”

“我走近点也能望风,”她说,“你老实待在那儿就行。”那两个年轻组件早已被巨石边缘吞没,消失不见了,另外两个正帮着老伊姆应对湿滑的岩壁。她发出一组爪族和鸣,在提莫看来,那就是一句含混不清的托词:“你是总望手,明白吗?记住,加侬还要靠你呢。”

“但是——”

现在,贝尔完全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当然还能听见他的声音,但她可能不会理睬他。她在这件事上很在行。

提莫退回巨石中央。这里确实是个不错的望点,但贝尔走后,指挥只能靠他一人大喊大叫了。他在迷蒙的海雾中极目远眺,仍不见任何救生艇从秘岛出发,穿过海峡。南边的崖畔港在距离上要近得多,但码头上大片的桅杆和风帆也都纹丝不动。那些遇险的爪族恐怕只能等加侬和其他孩子施以援手了。

他回头看向海水礁石相会之处。他不时能看到贝尔的组件出现在各种地方。她设法在狭窄的通道中穿行,几乎是踏着浪花前进。她走得很小心,尽量不让爪子接触冰凉的海水。总之,她离落水者不过几米远了。她会帮助它们吗?拉芙娜说过,爪族是由海洋哺乳动物进化而来的,个个都是游泳好手。但此时看着贝尔的提莫猜想,极地的海水对爪族来说也许太冷了。

不过,贝尔的两个组件还是踏进水里,其余组件拉住下水成员的斗篷,以防那两个组件被水冲走。也许她能救出一两个热带爪族。这时他才注意到,她拼命靠近的是卡在时隐时现的礁石之间的一只木桶。透过木桶的裂缝,可以窥见桶内的绿色纤维。

“贝尔可真是的。”提莫自言自语道。他挪动到巨石南侧,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在那儿!加侬他们终于到达水边了。他基本能看到所有孩子,他们身边还有几个共生体,但加侬一伙人一向和爪族往来不多。这几个共生体看上去相当不安,他们挤作一团,大声抱怨着,声音响得连五十米外的提莫也能听见。孩子们看起来也不大自在。他们的裤子全湿了,欧文等人冷得都发抖了。加侬爬上一小块台地,正挥着手示意其他孩子跟上。

一块木筏的残骸离孩子们不到十米远。它在水面上浮浮沉沉,时而无限靠近那块台地,提莫担心孩子们会被它撞上。木筏残骸上有已损坏的桅杆和从桅杆上坠落的船帆残片。提莫从没上过航海课,因为这门课程是专门为想当探险家和外交家的大孩子们开设的。但这些桅杆和船帆显然与他在秘岛码头和崖畔港见过的那些整齐划一的桅杆、船帆不同,除非这些部件能够自我修复——众所周知,爪族不具备这样的高科技,否则木筏肯定早已失控。它大概是遇上了风暴,然后就成了这副模样。

贝尔还是只对她那桶宝贝感兴趣,其他的全都不管不顾。加侬和其他孩子正对着木筏上的爪族大呼小叫,岸上的两个共生体也在喊叫。提莫听不出他们在说什么,不过热带爪族的呼号尤其响亮,而且听着不像爪族和声。或许是另一种爪族语言,或许只是惊恐的尖叫。

提莫想象不出那群孩子能帮上什么忙。他又看了看崖畔港的方向。嘿!有东西正沿着怪石嶙峋的海岸线移动,看起来像是四五个拖着货物的共生体。位于他们头顶上方的——是反重力飞艇!其设计并非出自人类之手,飞艇总像落叶一般飘忽不定,但这不重要。它还是带有那么一丝家乡的气息。

反重力飞艇小心地避开上升气流,沿山崖缓慢下降。它要在那几个靠近的共生体前方着陆,但离提莫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当然,飞行员只可能是行脚。一时间,提莫好奇他为什么不降落在更近的地方。这时,飞艇突然倾斜,顶部擦过岩石,但很快又翻转过来,轰然落地。最近,撞机事故确实多了点,所幸机身比木头和岩石都要结实。上部舱门砰地打开了,转瞬间一个人类的脑袋探了出来。是约翰娜·奥尔森多。这并不教人意外:每次飞艇出航,乘客几乎总是她。

提莫转身便对着加侬和孩子们大喊:“援兵到了!”

加侬·乔肯路德摇摇晃晃地站在石台边缘,那块木筏残骸在他可触及的范围之外搁浅了。欧文·维林等一些孩子退了下来,加侬和其余几人则对准木筏的方向不停地扔着什么。他们大声叫着、笑着,一下接着一下地投掷。他们正在朝着那些热带爪族扔石头。

提莫站起身来喊道:“嘿,伙计们!别扔啦!”风声无疑盖过了他的声音,但他们注意到他有如风车般旋转的手臂。加侬朝他挥了挥手,也许只是以为提莫在提醒他们有情况。扔石头的孩子们从水边退开。提莫脚底一滑,重重地摔在石头表面的一处水洼里。

他或许赢得了加侬的友谊。对他来说,这件事曾经无比重要,但如今看来并不那么美好。

来到爪族世界后的第二年,孩子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海难船。约翰娜·奥尔森多刚满十六岁,却在这次海难的余波中建立起自己“坏女孩”的威名。考虑到那些常年调皮捣蛋的孩子都未能荣膺此头衔,这不能不算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行脚·威克勒尔拉克疤瘌也听说了海难船的事,于是他俩相约飞去帮忙。但这显然不符合“坏女孩”的行事风格。他们抢在木女王的海岸巡逻队之前早早出动了。约翰娜甚至没等反重力飞艇停稳就跳出座舱,向遇难的木筏跑去。飞艇在她身后又短暂升空,而后落下。对此她可能压根儿就没注意。热带爪族的木筏已经在岩石上撞得四分五裂。

她这才看见已经到场的其他救助者,竟是以加侬·乔肯路德为首的一群不靠谱的孩子。而且——噢,该死!——他们正朝落水的爪族丢石头呢!约翰娜绕过一块块巨石,蹚过内海峡的冰水,对着加侬那伙人破口大骂起来。

那群家伙已经从岩石上撤退,匆匆消失在通往山崖的小路上。他们都比约翰娜年幼,而且谁也没有她高。再加上约翰娜一向以坏脾气著称,还是唯一真正参加过飞船山之战的人类孩子。

约翰娜的目光在乱石堆里来回扫荡,搜寻着其他捣蛋鬼的踪影。还有一个很小的孩子,提莫·瑞斯特林。在贝尔·奥恩里卡伊姆的帮助下,他正笨拙地从一块山岩上往下爬,前者不过是由几头小动物拼凑而成的共生体。然后,提莫和贝尔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不见,她也就不再想他们的事了。行脚从反重力飞艇上走了下来,他的五个组件都试图将她拉出及踝深的海水。

“嘿,你这是干吗?”约翰娜并不领情,“水又不深。”虽说海水寒彻骨髓,但有礁石阻挡,大海温驯得像一座涟漪不兴的池塘。

行脚带领着她沿岸边行进,始终与海水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这里不全是浅滩,坑坑洼洼多着呢。你要是还不知深浅地乱走,一转眼保准出事。”身为漠视生死的漫游者,他也许有点过于胆小了,但事实上……距离他们的立足点仅四五米的地方,水中已经有白色泡沫在翻腾了。站在砾石上举目望去,水天朦胧一片,浓雾滚滚,为日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海岸巡逻队到了。五个共生体已经在操作绳索,试图把最大的那块木筏碎片从犬牙交错的礁石丛中拉出来。

木筏上,几十个热带爪族正躲在一堆堆垃圾中间。这是约翰娜第一次见到热带爪族,它们就像本地爪族说的那样古怪。这些外来者不组成共生体。它们就是临时聚合的一群单体,随心所欲地做着各自喜欢的事情。其中有些懂得配合救援者,会拽住抛向它们的绳索,而另一些则吓得不知所措。她扫视雾气环绕的海面,到处是露出水面的脑袋,要不就是趴在碎木上的单体。但很快,几十个热带爪族又被海浪掀回水里。

约翰娜把手伸向离她最近的疤瘌屁股,行脚的组件里块头最大的那个。“看那儿!水里那几个就快淹死了!我们应该先救它们。”

行脚的组件全都点头赞同:“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救。”

“嘿,当然有救!”约翰娜指着海岸巡逻队手上成卷的救生索,“带上绳索!叫上海岸巡逻队!先把最要紧的事做了!”

行脚通常行事冲动,但这一回他犹豫了片刻,才追上海岸巡逻队,高声叫嚷起来。约翰娜已经听了三年的爪族语,可还是听不太懂。这种语言由组件之间的和声堆砌而成,有时音调过高,甚至超出了人耳的接收范围。还不等你辨识出和声中单个音节的含义,下一段和声又来了。就好比现在,行脚正在大声发布命令,代表“木女王”的音节多次跳出来。如此看来,他是想借助更高的权威以服众。

两名海岸巡逻队员离开岗位,和行脚一起从礁石上拖走尚未使用的绳索。一群共生体从崖畔港那边向他们跑来。这些家伙看起来不像海岸巡逻队员,他们大多绕开约翰娜和行脚,朝更远的目的地进军。和其他爪族一样,他们最感兴趣的似乎还是那个木筏。木筏上仍有好多生命在等待解救,但真正危在旦夕的是那些落水者。包括行脚在内,总共只有三个共生体在帮助它们。共生体们来来回回地跑,一遍又一遍地把拴着漂浮物的绳索扔进海里。在水中挣扎的那些单体跃出水面,拼命想抓住绳索。它们的动作像极了海洋哺乳动物。倘若海水能再温暖、平静一些,它们还不会有生命危险。可现在,这些救生索成了存活的关键:只要热带单体能抓住绳索,救生员很快就会将它拖上平坦的鹅卵石海滩。约翰娜他们成功救起了十几个落水者。然而,水里本来至少有三十颗脑袋,其余那些肯定是在冰水中失去了意识,要不就是被冲往更北的海域了。

与此同时,其他共生体已经把木筏残骸都拉上了岸。当海岸巡逻队和本地居民爬上垃圾堆开始翻找时,筏子上的热带爪族立刻做鸟兽散。约翰娜方才意识到,这场“救援”的主要目的是弄到海难船上的货物。

海峡内已找不到更多幸存者了。原先和行脚一起救助落水者的那两个共生体也加入了争抢废品的疯狂大军。在平坦的海滩上,瑟瑟发抖的幸存者聚拢成几小丛,数量最少的一丛也有不下二十个热带爪族。它们不是共生体,只是一群抱团取暖的单体。

约翰娜走过去旁听热带爪族说话,以为能辨认出一些爪族语的表达方式,却什么也听不懂。说到底,它们并不是真正的共生体,但待在它们身边,她偶尔也能感觉到轻微的蜂鸣。这些生物能够在某个特定的频率范围——大约四十千赫至二百五十千赫之间——发出声音,也就是共生体所说的思想声。

行脚紧跟约翰娜的脚步,但与最近的热带爪族始终保持着至少十五米的距离。“你在这儿恐怕不受欢迎啊。”他说。

“你说我吗?”约翰娜说着,眼睛仍盯着这些奇怪的单体。它们大多没穿衣服,皮毛就和传言所说的一样脏乱,有些热带爪族除爪子以外全身都没有毛发。“是我们救了这些家伙啊。”

“哦,我说的不是这些家伙。”行脚说。约翰娜又向那群难民靠近了一些,几十颗脑袋跟随她的动作,上下颚神经质地开开合合。行脚继续说:“嘿,我也没说这些热带佬会喜欢你!我敢打赌,它们压根儿不知道是你救了它们。”

它们的脖子都冲着她,还有一两只翻滚着从其他同胞的身上掉下来。一时间,她还以为它们要发动进攻,但那几只刚落地的爪族看上去也受到了惊吓。约翰娜退开一两步:“是,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它们就像战争中受伤的残体,只会害怕,不会思考,而且一旦受惊,说不定就会进入攻击模式。”

“差不多。”行脚说,“但有一点,这些家伙可不比残体,它们可能从来就没组成过协调有序的共生体。它们的思想声毫无意义。”

约翰娜继续在难民周围走动。她需要和这群热带爪族保持一定距离,好让它们安心;一旦越过雷池半步,它们可能就会扑向她。行脚是对的,它们和战争伤员不同。她知道的那些残体都渴望重组,再次成为某个共生体的一部分。他们会对行脚怀抱善意,尽力吸引他靠近。如果在受创前对人类有所了解,他们也会对她表示友好。“所以,你们打算怎么处置它们?”她问。

“哈,这就是你不受海岸巡逻队欢迎的原因。事实上,每隔几年就会出现这样一艘海难船,船上装的大都是废品,不是认真做生意的人会喜欢的东西。”

约翰娜扫了一眼雾蒙蒙的海滩。的确,海岸巡逻队人手不足,难以管控所有难民。虽然热带爪族一个个虚弱得东倒西歪,大部分显然被周围的共生体吓到了,但仍不时会有几个脏兮兮的家伙乘警卫不备逃跑。一旦巡逻队员追了出去,就又会多出五个甚至十个难民同时出逃——总有一些能成功逃脱。她看向行脚:“这么说,巡逻队情愿它们多淹死几个?”

行脚的几个组件冲约翰娜点了点头:“是这样没错。”他虽然是木女王的配偶,却不喜外交辞令,“本地残体已经够木女王操心的了,这群家伙只会平添麻烦。”

约翰娜胸中一阵恶寒,比海水还冷。在爪族世界里,她最不喜欢的就是共生体对待残体的方式。“那它们之后会怎么样?如果有人强迫它们回到海上——”她提高了嗓门,火气也涌了上来。约翰娜可以断定,拉芙娜·伯格森多不会容忍这种事发生,只要她能及时告诉对方。她一个转身,快步朝反重力飞艇走去。

行脚的所有组件也都转过身来,紧跟上她:“不会发生那种事的,不用担心。事实上,木女王颁布了长期有效的法令,允许所有幸存者住进崖畔村。这些巡逻队员只是在等候支援,好把难民都赶到村子里去。”

大约三分之一的幸存者已经不见踪影,它们或单独或成对地逃跑了。比起约翰娜熟悉的那些残体,它们也许可以活得更好。通常情况下,残体都是些焦虑不安的精神障碍者,即便身体健康,也有不少被活活饿死。那些惨遭遗弃的老年组件一般只能存活很短的时间。约翰娜没有放慢脚步,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是不是?”行脚说。他曾经声称,自己总跟着她,是因为她在一年里干的怪事比别人在十年里干的还要多。行脚是个真正的漫游者,这番话显得有些夸张了。他的记忆持续长达几个世纪,其间他亲历了不少如今看来并不可靠的历史传说。很少能有共生体像他那样,行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证过那么多事情。早年的冒险经历造就了行脚,他始终把生存放在首位,但缺乏坚韧不拔的意志。好在,行脚是个正直的共生体,这对于约翰娜来说,实在是一大幸事。在全世界所有的爪族当中,她最先认识了行脚和写写画画。这份运气救了她,也最终拯救了所有幸存的人类孩子。

“怎么,你不打算向我透露你的计划吗?”行脚说,“但我猜你希望我载你去某个地方。”这并不难猜,因为约翰娜仍旧朝飞艇所在的方向走去。飞艇就降落——或者说坠落——在一座山崖脚下:崖壁陡峭光滑,任何爪族或不借助工具的人类都难以攀登。

行脚跑到她跟前:“好吧好吧,但别忘了,热带佬无法很好地适应这里的生活。就算它们有意组成共生体,组件之间的联动也相当有限。”

“这么说,你在热带待过?”这件事她还从未听行脚提起过。

行脚犹豫了一下:“好吧,我确实在边缘地带待过一阵子,但丛林深处的热带佬才是真正的热带佬,它们对共生体来说是致命的存在。你能想象被这帮乌合之众包围的感觉吗?它们压根儿不在乎离你有多近。你完全无法思考……但我想,如果所谓‘物极必反’的故事都是真的,那也不失为一种自我消亡的好法子。不,我只是想说,这种海难船以前也来过。我们往往要忍受一到两年的时间,在此期间,徘徊游荡的单体数目比起通常情况下的老年组件和残体要多得多,甚至比我们和铁先生、剜刀之间的那场战争产生的单体还要多,但最终问题会自行得到解决的。”

“我想也是。”他们在房屋大小的巨石间穿行,翻过挡路的小型石山。这里并不安全,不适合散步,因为这些岩石都是从他们头顶上方不知什么位置滚落下来的。春暖雪融之后,有时你能看到岩石倾泻而下,汇入乱石堆中。这时,一个想法在约翰娜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使她更想即刻飞离这里:“也就是说,再过一两年,这些可怜的家伙大多会死去,然后木女王和她的臣民们的问题就自动解决了?”

“哦不,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或者说基本上不是。许多个世纪以来,木女王和她的臣民们发现,等到某个凉爽的秋日,再碰上某个大方向朝南的表层洋流,他们就能以近乎友好的方式摆脱这些海难幸存者了:只消修好木筏或者造批新的就行。毕竟,利用源源不断漂来的木筏残骸再造个粗糙的筏子也不算什么难事。”

“难不成那些幸存的热带爪族都会识趣地上船出海?”

“也不见得,但这就够了。这些年来,木女王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她知道热带佬很容易上当。它们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喜欢能生火的玩意儿——这一点匪夷所思,因为热带气候潮湿,那些东西很快就没法用了,但它们就是喜欢各种蠢玩意儿。王国的共生体很久以前就摸透了它们的这种习惯。所以,只要在筏子上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再放点吃的,如果浪不太大,你就能把热带佬请上船。然后,只消把筏子往向南的洋流里一推,嘿,问题就解决了!”

约翰娜伸手探向反重力飞艇光滑的银色金属外壳。轻轻触碰之下,侧面的舱门向上打开,一条坡道滑了下来。这是专门为有轮生物设计的,人类或爪族也能轻松出入。她登上飞艇,坐在她平时常坐的位置上(内部的设计对人类不太友好)。

行脚翻过岩石,一个接着一个走上斜坡:“约翰娜,它们不是完整的人,这你也是知道的。”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但是你,行脚,你并非真的这么想,对吧?”

五体在驾驶舱里一一就位。反重力飞艇的用户界面在飞跃界或许兼容性良好,但来到爬行界后,它便自动回到了最适合其原主人车行树的默认设置。而在整颗星球上,恐怕也找不到一棵活着的车行树。这简直糟糕透顶,因为在默认的用户界面下,飞艇的控制装置散布在驾驶舱各处。或许一个人类机组能驾驶这艘飞艇,但他们必须耗费毕生的时间接受训练,学习如何应对极不稳定的飞行系统。当然了,一个共生体,如果他能像行脚那样疯狂又富有经验,或许也能开动这玩意儿,但也只是勉强。

舱门关闭。行脚忙着重新设置飞艇的反重力材料,几个组件却看着约翰娜,思考她最后提的那个问题。他用人类语言和伤感的口吻说道:“是啊,它们和动物不一样,约翰娜。我的爱人木女王可能认为它们还不如野兽,但就像你说的,我并不认同。我经历过太多次组件分离了。”他推动操纵台上几十根控制杆中的一根。反重力飞艇左端开始爬升,然后是右端。飞艇侧向滑行,砰的一声撞上了崖壁。他很快修正方向,飞艇向左倾斜,平顺地离开悬崖,却又撞上下方最大的一块岩石,被反弹了回来。此时,行脚已经找到了感觉,而后飞艇便一路爬升,只是偶尔会擦到悬崖边缘。两年前,大家发现只有行脚能驾驶飞艇,从那以后,行脚便有了新的嗜好,那就是把他的乘客吓得屁滚尿流。究其原因,部分是出于漫游者特有的幽默感,部分是为了享受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权利。连拉芙娜也上过他的当,而约翰娜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她揭露过他的“罪行”,但她也知道,近来飞行状况异常并非行脚捣蛋所致,而是由于反重力材料功能逐渐减弱,操控飞艇也就变得越发困难。这些材料当中性能最好的部分都是从“纵横二号”上拆卸下来的,而且越拆越多。行脚不得不重新反复学习飞艇的飞行特性,已经无暇再搞过去那些恶作剧了。

飞艇又滑落了五米,但此时已经离开悬崖很远了。它飞升至岩石上方二十米处,周围空空荡荡,船身的那点晃动倒也无伤大雅。这次的起飞还算不错。

现在,飞艇已经在稳步爬升了。行脚转头看向她:“我忘记问了,你到底要去哪儿?”

“我们去给这些家伙弄个体面的家。”约翰娜回答。

木女王的残体之家坐落在玛格兰山谷相对平缓的谷坡上,就在崖畔港上方不远处,热带爪族被圈养在那里。行脚的飞行路线与直通残体之家的航线近乎一致。也就是说,虽然反重力飞艇在各个方向上有所偏移,但整体来说仍保持着直线飞行。如果飞行高度还能再高一些,他可以冒险试试超声速飞行,不过在这种短途飞行中,飞艇航速恐怕还比不上共生体的奔跑速度。

行脚调整了设置。从外部看,飞艇机身呈银色;从内往外看,船壳却是透明的。然而,视野差得惊人。那些东拼西凑的反重力材料完全不透光,好像一块块黄褐色碎布打的补丁。某些区域修补得过了头,看起来就像是某个疯狂的共生体缝制的厚棉被。就是因为有这些遮蔽物,约翰娜才选定了自己最喜欢的座位。她的座位并非真正的座椅,她必须保持身体前倾,才不会撞上天花板,安全带也是临时配的;但优点在于,正下方的景致一览无余。

他们刚好从孩子们的头顶上空飞过,就是先前她在海难船附近看到的那些孩子,五男两女。从这个高度上,她能够辨认出每一个人。“没错,就是这些家伙。”约翰娜摇头自语。“你看到了吗?”她问行脚。

“我当然看到了。”行脚的三个组件把脸贴在舱壁上补丁之间的空当处,他毫不费力就能看到不同方向上的景色,“你指什么?”

“那群孩子。他们之前朝落水者丢石头。”她在心里默念那几个名字,暗暗发誓绝不忘记,“欧文·维林,没想到他也会干出这种事来。”欧文和她同龄,他们在学校里棋逢对手,还是没有浪漫关系的朋友。

飞艇猛地俯冲直下,吓得人牙齿打战,紧接着又开始爬升。每回坐上这艘小艇,约翰娜都会颇有先见之明地咬紧牙关。如今她已很少会被这类特技动作惊动,除非他们正冲向什么坚硬无比的物体。

行脚恢复了对飞艇的控制,他似乎也毫不在意这次起伏。“说实话,小约,我觉得欧文没丢石头。他当时在后面。”他说。

“那又怎样?他应该劝阻别人才对……”他们飞过另一个孩子的头顶,他身形矮小,落在队伍最后。与他并肩同行的是一个五体。共生体大多会跟这伙小流氓保持距离,而贝尔则是那三个与之牵扯不清的共生体中的一个。“看到了吗?连提莫·瑞斯特林这小家伙也掺和进去胡闹。他刚刚还在替人把风呢!”提莫下体残疾。他在超限实验室时还算健康,但即便那时,她也对他抱有同情。他和她的弟弟年纪相仿,但出生在一个阶层较低的整合员家庭,地位远在那些复活古老资料库的科学家与考古学家之下。若是对比爪族世界的社会分工体系,则提莫一家就是看门人,负责打扫更有才能之人留下的那些闪光的垃圾。一直以来,他在学校表现欠佳,缺乏科研头脑。她还以为,自身的不幸经历能让他更加同情海难船上的可怜生灵。唉……“要我说,肯定是被那个老跟着他的共生体给带坏了。”毛色苍白的五体环绕在他周围。在人类到来之前,贝尔·奥恩里卡伊姆自命为王国中一位极富才华的未来政客。她将魔爪伸向了提莫,这真教人遗憾。这男孩值得更好的爪族密友。但话又说回来,他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有能力拒绝他人的不良影响了。

他们驾驶反重力飞艇,把孩子们甩在了身后。她回头望去,仍能勉强看清队伍前列几个孩子的面孔。没错,其中就有加侬·乔肯路德,他和伙伴们走在一起,手舞足蹈,有说有笑。真是个浑球。在超限实验室那会儿,加侬比约翰娜大一岁。他跳了几级,当时已经快毕业了。加侬是个该死的天才,甚至比约翰娜的弟弟还要天赋异禀。十四岁那年,加侬已经是太空考古学方面的专家,其造诣足以媲美研究团队里的任何成员。人人都同意,假以时日,他必将成为斯特劳姆文明圈最杰出的太空考古学家。可惜在这里,加侬的天赋毫无用武之地。

反重力飞艇升得更高,也飞得更快了一些,依然晃晃悠悠的。飞艇下方,海岸巡逻队员和普通市民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们从崖畔村向北走,多半是去海难船那里。队伍中还混有几个人类,其中一人正在奔跑。

“嘿,下面那人是内维尔。”约翰娜说。

“他也扔石头了?”行脚很吃惊。

“没有,没有,他是从崖畔村过来的。”在所有孩子当中,内维尔·斯托赫特年纪最大,当然也最明事理。在超限实验室时,约翰娜一度非常迷恋他,但刻意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当年,他可能压根儿不知道她的存在。她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而他都快毕业了。再过一两年,他或许会成为斯特劳姆的一位研究员。他的父母当时是实验室的主要负责人,尽管内维尔还很年轻,却已经展露出外交方面的天赋。

他设法得知,加侬和其他孩子会经过此处。他没能更早赶来阻止他们。她知道,他此刻奔跑的目的并不是尽快赶去海难船那里。他转向内陆,朝孩子们所在的方向跑去。追上他们之后,他放慢脚步,招呼加侬和其他人停下,显然是要好好教训他们一番。她将身子进一步前倾,想要看个究竟。海雾飘上陆地,孩子们的身影已经隐约难辨,她只看到内维尔拦住了所有捣蛋鬼,正等着提莫和贝尔赶上来。他抬起头,朝她挥了挥手。谢谢你,内维尔。如此一来,虽然没能亲自到场处理,她也不必为此负疚难安了。

约翰娜仰起身子,望向南方。虽然海雾遮挡了视线,但她还是能看到崖畔村及其位于玛格兰河口处的小港口。身处夏末无云的天空之上,眼前的景色她百看不厌。冰川侵蚀而成的玛格兰山谷呈U形,一路延伸至内陆。绿色低地绵延起伏,直到与陡峭的崖壁相连。高山上积雪斑驳,终年不化。历史上,正是玛格兰山谷分隔了剜刀和木女王的领地,而飞船山之战改变了这一切。

木女王的残体之家就在前方了,高踞于迷雾之上。它的前身是一家临时的战地医院,木女王为了向那些因支持她而受伤的共生体表达敬意,主持修建了这些建筑。如今,这里的发展远远超过了当初的预期。行脚宣称,在此之前,他从未在这一带见过类似的机构。当然了,许多共生体至今都不理解其存在的意义。

这些建筑物坐落于山谷一侧一块小小的台地之上。围栏沿平地边缘修筑,比任何爪族农民建的都高。围栏内房屋布局拥挤,尽可能地留出更多空地,供居民锻炼和娱乐。木女王曾开玩笑说,这块空地其实是给行脚留的,便于飞艇安全着陆。考虑到约翰娜和行脚来这里的频率,这确实不失为一件好事。

降落过程并不平稳。她发现在空地附近活动的爪族中间,有些异类混迹其中,样貌脏得出奇。它们是怎么通过围栏的?她意识到,她不是第一个带来海难船消息的人。她开始修改自己先前打好的腹稿。

04

若是在平时,约翰娜此刻肯定已被空地上的爪族团团围住,但今天只有更善表达的几个单体同她打招呼,大多数病患似乎都对那些热带访客更感兴趣。至于负责这座收容所的管理员,她在现场一个也没见着。

约翰娜和行脚离开那片自由活动用的场地,走过被拉芙娜·伯格森多称为“老人院”的建筑群。共生体的组件基本活不过四十岁,老人院里就住着那些高龄组件,他们已然无力再与昔日的同伴一起生活、工作。别的组件会来探望,有时甚至一待就是好几天,尤其是在老年组件作为该共生体中智力或情感的主导者而存在的情况下。在约翰娜看来,这正是残体之家最令人感伤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技术条件,现状根本不可能得到改善。其余组件前来看望的次数终将越来越少,等接纳了更年轻的组件后便不会再来了。

一路上不断遇到爪族,他们都抬起脑袋看她。有的共生体对老年组件足够重视,于是定期前来团聚。这些重情重义的来访者纷纷向她致意,有的甚至能说出一整句萨姆诺什克语。他们都是懂得感恩的爪族。但总的来说,这里和人类黑暗的史前时代太像了,而我们这些孩子只能面对,别无选择。

越过空地和为身强体壮的残体设立的健全体兵营,从营地附近上坡,管理员办公室就在坡道的尽头。其实还有一条捷径,但约翰娜和行脚选择了绕开战犯监狱的远路。在不少爪族王国也存在这类机构,不过通常是用来关押那些全民公敌并将其斩首示众的。木女王没有这种虐待囚犯的嗜好,从来都没有。行脚曾向约翰娜保证,他们这帮幸运儿遇上的绝对是全世界最善良的独裁者。剜刀已经改过自新,维恩戴西欧斯依然在逃,木女王的领地当前只有一个战犯——剜刀亲手创造的怪物:铁大人。铁大人如今已经减少至三个组件,坐拥一间牢房和一块小型活动场地。她有两年没见过那个残体了。她知道她弟弟偶尔会来跟那个三体说话,但因为杰弗里、阿姆迪和铁先生有些私人恩怨,她只希望他们探访的目的不是奚落铁先生。铁先生已经彻底疯了。虽然木女王始终对此保持警惕,但剜刀恳求不要摧毁这个残体。在这场离奇的拉锯战中,铁先生艰难地活了下来。这会儿,她听到从战犯监狱里传出尖厉的怒吼,是铁先生要求守卫放他出去。他也感知到外头出了事,可惜看守不在,他不能到运动场上去。

“狗舍管理员都去哪儿了?”约翰娜问。怎么连卡伦弗雷特也没在?她平日里可是负责得要命。

“和弦在呢,我能听见他说话。”行脚朝主管办公室的方向噘了噘嘴。

“他在?”见鬼。和弦是狗舍主管、守旧派,货真价实的浑蛋。现在她也能听到前方传来的咯咯声了。声音很响,起初她还以为是健全体兵营里的日常喧嚣。好吧,是那个共生体在打电话。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唯有外界的建议方有可能增强和弦有限的判断力。她抬起里屋大门上的单杠锁,和行脚先后通过。实际上,主管大楼原是为值夜班的管理员准备的宿舍,这一福利通常由卡伦弗雷特独享。房间足以容纳两到三个共生体,但此时屋里好像只有一个声音。正门敞开着。约翰娜弯下腰,用别扭的姿势率先进了门,行脚紧随其后。

和弦还在更里面的房间,在他自己的长官办公室里。那间房面积不大,和弦多半不太满意,但屋里装有电话,于是上任第一天,这位主管便将其占为己用了。其实铺设线路并不难,别的房间也轻而易举就能装上电话,不过谁也没有告诉他,约翰娜对此很是满意。不喜欢和弦的大有人在,并非就她一人。

行脚和约翰娜进来时,和弦刚好挂上电话。“哎呀呀,”他听上去亲切而友好,“我好多麻烦事儿的源头来啦。”他朝书桌前的地板比画了一下,“请坐吧,约翰娜。”

约翰娜席地而坐。她现在得抬起头才能看到和弦的脑袋,不过如果她选择站着,就要一直弓着背,免得撞上房梁。行脚回到走廊里,只留一个组件在门口探头探脑。这样他才能参与讨论,同时避免思想声互相干扰。

约翰娜本来准备了一套说辞,但这通电话兴许是个变数。“看来,”她开始了即兴演说,“你已经听说海难船的事了。”

“当然,我刚刚就是在和女王陛下商讨此事。”

“哦。”那木女王对此怎么说?看和弦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样,恐怕情况不妙。“先生,幸存的热带爪族有近两百名。行脚告诉我了,这远远超出了南海遇险船员的平均数量。”

和弦的组件纷纷摇晃着脑袋,形成一片恼人的涟漪。“是啊,我想你需要为此承担很大一部分责任。”他说。

“那个,我也帮忙了哦。”行脚愉快地插了一句。

和弦一脸轻蔑地对着行脚摇摇头。这位狗舍主管一直以来都在无视行脚的存在。在爪族当中,这两个共生体可谓两种极端:一个将组件维系得那么紧密,如同人类紧紧攥起的拳头;另一个则松散得仿佛随时会丢失一两个组件。和弦的不幸在于,行脚作为女王的配偶已有两年多的时间,女王现有的一部分组件便是取自行脚。和弦只好凡事小心翼翼,不敢说半句反对他的话,生怕被打小报告。他扭头看向约翰娜:“你肯定很好奇,今天下午我的助理们都去哪儿了。”他指的是其他狗舍管理员,他们大都很友好。

“好吧,是的。”

“就因为你,他们才不得不离开这里。这也正是我刚才在和女王讨论的话题。这场海难因为你从普通的机遇升级为可怕的麻烦,这已经够糟了,而最不可原谅的是,你居然引它们来这里避难。”

“什么?我没做过这种事。”

行脚开口了:“嘿,管理员先生,我当时也在场。约翰娜显然做不了这种事,我看没有哪个热带佬能听懂半句萨姆诺什克语。”

和弦的所有组件都站了起来,纷纷整理起各自身上那件整齐划一的红夹克制服。两个组件一边往桌上爬,一边朝约翰娜用力地比画着手势。“那么请你原谅,”他说,“我以为只有你会这么做,我的助理也都这么想。他们现在全都下了坡,去狗舍外面抵挡那帮热带痞子的侵袭。总之我们心中有数,是谁怂恿这群家伙这样做的。”

约翰娜双臂交叉,身体前倾。她知道,大多数难民还留在海边,海岸巡逻队正要把它们集体赶往崖畔村。先前逃脱的不过三四十只,它们这会儿大概还在山腰处晃悠。至于说是她建议热带佬来这里的,简直一派胡言。和弦过去也干过类似的事。他曾对她大加指责,抨击内容刚好是她原本要提的建议。这一回,她不能不战而降:“先生,如果你的部下也认为是我指引热带爪族来这里的,那或许说明这是个好主意。热带爪族是和你们一样的生物,与我们在残体之家救助的单体并无差别。”

“是狗舍。”和弦纠正道。狗舍管理是爪族文明中关键的一部分,集婚姻顾问、动物养殖和再造手术于一身。约翰娜尊敬大部分狗舍管理员,甚至包括不喜欢她的守旧派。哪只幼崽何时加入哪个共生体,重组是否必要,只有真正经验丰富的管理员才能给出最合理的意见。若想帮成年单体和双体组合成机能良好的共生体,则需要更出色的天赋。这里有些管理员真可谓是业内天才,但和弦·红夹克并非其中之一。他是个东海岸来的专家,木女王曾因为失去最年长的两个组件而情绪低落,他趁机设法骗取了她的信任。与王国内大多数的共生体相比,这些东部来的红夹克对待单体的态度更为严苛。在某些方面,他们就像过去的剔割主义者,当然在木女王面前,她不会暗示得如此直白。

“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后果,”和弦继续说,“根本问题在于,你将残体视为病患。我能理解,这都是基于人类的根本弱点,你作为人类中的一员自然也无法摆脱。”

约翰娜忍不住想嘲讽他。要不是被困在这片前科技时代的蛮荒之地,我们人类可以任意更换身体上的任何部位,而且比和弦先生你想象的要容易得多。只可惜这番话也可能反过来支持和弦的论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约翰娜只好任由对方说下去。

“我们共生体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们可以摆脱当前的成员继续存活,而且永远保持最佳状态。”

幸好行脚知道如何回应:“我有足够多的漫游经验,所以我知道,你这个观点并不是总能成立。”

“像你这种松散的共生体……”

“哈,没错,然而正是我这个松散的共生体,在女王面前说话管用。跟我说说吧,和弦,你真打算把今早上岸的难民全都赶走吗?”

“没错。”红夹克笑眯眯地说。

“的确,它们比以往的数量更多。”行脚说,“作为爪族,它们吵得招人烦。就像普通的单体和双体那样,它们很快就会开始在村镇周围游荡,惹出更大的麻烦。无论是村民还是商人都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但我也知道,木女王并不赞成杀掉它们。”

和弦仍咧嘴笑着:“如果当初你们二位能放那些多余的难民自生自灭,如今就没有这些问题了。”他耸了耸肩,“谁也没说过要杀了那些幸存者。我很清楚,幸存到最后的家伙会带上我们准备的廉价小玩意儿坐船离开。木女王告诉过我,这种事每隔几十年就有一次。”他的全体组件向行脚投去一致尖锐的目光,“别以为只有你能跟女王说上话。”他指了指电话,“这玩具可真神奇,绝对是你们两腿人最棒的发明。”

真见鬼。约翰娜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应该在飞来这里的途中给木女王和拉芙娜打电话的,而不是像这样只能把时间浪费在发火上。

和弦还在继续:“女王陛下和我都认为,继续往狗舍里塞人根本不切实际。如果不进行大规模扩建,空间根本不够用。更何况,收容热带爪族与本机构成立初衷严重不符。”他稍做停顿,仿佛在等约翰娜和行脚反驳,“但你们也不必担心新堡镇或秘岛会受到侵扰,我已将新的方案呈给陛下,她也欣然表示支持。我们会把热带佬送去一块专为它们量身打造的新飞地。”

“第二座残体之家?”行脚问。

“非也。它位于飞船山南端,足以将热带佬隔离在一切它们可能惹出麻烦的地方之外。另外也无须配备人手,因为那里只管收容,不包治疗。”

“这么说,是座集中营?”

“不,是座大使馆!热带爪族驻本地大使馆。有时候,荒谬就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和弦说,伴着鸣笛般的笑声。爪族能自己给自己伴奏,约翰娜觉得这点很可爱,只可惜眼前这位是和弦·红夹克。“当然了,要多筑几道围墙,前期还要加强外围戒备,但这也有利于女王的士兵积累实战经验。管辖区内还会有一小块农田,足够容纳一片硬芯草坪和一座红薯园。我们都知道,热带佬不爱吃肉。”

约翰娜瞪着眼前这个共生体。爪族是杂食性动物,都爱吃肉,只有一贫如洗之人才吃素。但如果她只能想出这些话来反驳,那么无疑和弦已经赢得了这场辩论。她瞥了一眼行脚。“好吧,”她最后说,“这可能也是个办法。”

“事实上,”行脚说,“如果细节方面处理得当,这兴许真是个好办法。要知道,前期工作恐怕会持续好几年,我不确定——”

“至于后面的事,”和弦打断了他的话,“谢天谢地,那就与我无关了。你可以把你对未来的担忧告诉陛下,当然,你肯定会这么做的,一如既往。”

“好吧,我会的。”行脚回答。

约翰娜能感觉到身后的行脚轻轻拉了拉她的腰带,仿佛在说,是时候来个体面的撤退了。行脚担心她会死磕到底。他太了解她了。好吧,这一回她会证明行脚错了。她小心地站起身,以免撞上天花板。她说:“那好吧,和弦先生,您如此及时并且,呃,漂亮地解决了问题,我向您深表感谢。”你看,我也可以圆通得体。她把腰弯得更低了一些,但不是在鞠躬,她只是想倒退着出去而已。

和弦示意她先别走:“你知道,我和陛下深入探讨过。我认为,在廉政和公共卫生方面,陛下和我的观点极其相似。毕竟,狗舍管理也是关乎全民福祉的一件大事。我来自东部,比这里的大多数生物更有感触。剜刀暴政激起的反弹本来就够糟了,人类又来火上浇油,把你们自己都稀里糊涂的那套道德观加诸我们。”

“是,确实如此。”约翰娜比了个和弦绝对看不懂的手势。她真想快点摆脱这个家伙。

很不幸,和弦偏偏就是那种喜欢在他人伤口上撒盐的家伙,他大概觉得痛打落水狗才是取胜之道。他继续道:“你对狗舍的疯狂影响就到此为止了,约翰娜。我们没有你想要的资源,无法帮你实现你的‘残体之家’理念。”

她留意到对方的破绽:“这么说,那些战争老兵和事故伤员你也打算弃置不顾了?”她无视行脚的劝诫,又朝和弦所在的方向迈进了一步。

和弦对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在意:“不,不是这样的,女王的旨意十分明确。虽说成年残体即便成功重组,形成的共生体也大多不够健全。我是说,尽管希望渺茫,但这些老兵值得我们尽最大的努力。亟须铲除的是那些愚蠢的理念。共生体组件会变老,会得不治之症,会死亡——抱歉,但恕我直言,无论你如何一厢情愿,组件最终都会死的。延长组件的寿命并非狗舍管理员的职责所在,况且我们也没有人力物力方面的支持。”

“但是和弦,既然老年组件终究会死,为什么不让他们过好最后的一两年呢?”

红夹克耸耸肩:“这也是我刚上任时觉得这个愚蠢的主意没什么害处的原因。但你注意到没有?你的这种介入恰恰是在鼓励健全的共生体停留在濒死组件的身边。于是,我们这里病弱无用的组件只会越来越多,而他们不会有任何好转。我们都知道,他们永无复原的可能,可他们占用我们的空间,剥夺了我们原本可以拯救的病人的生存机会,其中也包括那些你情有独钟的成年单体。总得有人来做这个艰难的决定,我们需要有所取舍。”

行脚探出一颗脑袋:“恐怕你很难跟心软的西部人解释这个‘艰难的决定’,他们只是想继续陪伴最年长的组件而已。”

和弦的几个组件审慎地凑在一起:“最后的选择将由共生体自主决定,我们只是把种种不利后果告知他们,并指出我们再没有多余的资源去看护他们衰弱的组件了。他们可以自行选择,是任凭我们处置,还是自己负起责任来——顾及体面的共生体通常会选择后者。”传统意义上,当一个组件跟不上正常狩猎的脚步时,这就意味着他“掉队”了。在爪族的字典里,“掉队”其实是组件死亡的委婉用语。

“那你打算杀了现有的看护对象吗,嗯?”约翰娜又向前迈进一步,这足以让和弦感受到威胁。

他的两个组件咄咄逼人地冲了上来,但其他组件只是有些紧张地盯着她:“传……传统的法子不会带来任何痛苦或者压抑。你们这些可悲的两腿人,至死受困于一具肉身之中,我不指望你认同我们的观点。”他所有的组件似乎又恢复了勇气,五张长满利齿的嘴巴大张着,在她面前左摇右晃。

在她身后,行脚的所有组件都抓着她的裤子和外衣下摆。他不再轻手轻脚,而是尽最大努力想拉她出去。他说话彬彬有礼,仍在掩饰自己的真实用意:“嗯,感谢您事先告知,亲爱的和弦先生。”

红夹克们优雅地点点头:“不客气,我只是转达了女王陛下的意见。”

“我会亲口感谢她的,”行脚说,“等我们夫妻团聚之时。”

行脚话里有话,应该能让这位狗舍主管消停一会儿。对共生体而言,“团聚”即指字面意义的“夫妻同心”。这当然比约翰娜能想到的任何反击都更有力。于是,她跟着自己多齿的朋友离开了。

一路上,约翰娜沉默不语,直到他们离开这栋建筑,来到爪族听力所及范围之外。“希望你能说到做到,行脚。你该和木女王好好谈谈。”她说。

“哦,当然。和弦太把他的红夹克们当回事了,是他们让整个东海岸蒙羞。”但听起来,行脚语气里的欢快多于愤怒。

“他就是个邪恶的狗杂种。”约翰娜说。

行脚打量着道路两旁军营里的高层楼房,从这个位置甚至看不到那块空地和远处的山谷。“说真的,这儿确实有点挤。”他说。

那天下午剩余的时间她都在和行脚的大声争吵中度过。这很反常。所幸只有约翰娜一人在大喊大叫,否则她的耳朵恐怕就不保了。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要好的朋友,面对残体之家暗中策划的谋杀,他怎么还能如此淡定?直到日落时分,约翰娜终于得到肯定的答案,他会和木女王谈谈的,但她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安抚自己。行脚显然在尽力回避这个话题。他确实不明白,为什么精简老年组件等同于谋杀,他也不希望约翰娜跟着自己一起去找木女王谈话。

“约翰娜,这件事很私密。你知道的,有关性,还有思想交流。”他用下流的姿势摇晃着脑袋。

这种借口一般总能奏效,她自然没有资格插手爪族之间的风流韵事。但今晚,她怀疑行脚只是想敷衍了事。他可能也认为,她和她那些人类的古怪念头只会带来麻烦。“好吧,”她说,“你跟木女王该干吗就干吗,但是要让她明白,这个红夹克就和过去的剜刀一样浑蛋!”

“哦,我会的,不遗余力。我发誓。”五体紧张地蹦来跳去,终于夺门而出。胆小鬼。

她应该跟上他去新城堡,亲自找木女王谈谈的。行脚显得热情不足。

好在约翰娜尚保有一丝理智,没有跟出去,只是看着行脚走远。她可以给拉芙娜·伯格森多打个电话。和木女王一样,拉芙娜也是这个王国的女王。也许拉芙娜并不看重称谓和头衔,但她依然是这里最有权势的人。她可以建议木女王如何处理此事,而且天人在上,她的话保准管用。好吧,问题在于拉芙娜太容易妥协了。她可以为任何事妥协,只要不妨碍她对战瘟疫就行。

约翰娜深吸几口气,踏着暮色出了门。落日的余晖还在西北天际徘徊,但别处的天空夜色渐深。东方,几颗星在眨着眼。她经常诅咒这个险恶的世界,但夏天还是很美好的,能教你暂时忘却自然界的残酷。有时,你甚至会忘记自己失去了多少东西。照爪族的标准来看,她和行脚合住的小屋算得上一栋豪宅了。如果拉芙娜用飞船激光炮烧水的方案得以实现,这种小屋能比当地任何一座老城堡还要舒适。

或许她应该去新堡镇。大部分孩子和所有新生儿都住在那里,她的弟弟兴许也在。不对,杰弗里和阿姆迪这一周都在北部森林学习侦察技巧呢。她也可以找别的孩子谈谈,比如内维尔。他可能还在崖畔村吧。他是个理想的谈话对象,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能理解她吧。可惜电话线还没拉到那么远的地方,不然她肯定会给他打电话的。

约翰娜走下山去,离新城堡和环绕在城堡周围的小镇越来越远。今晚她恐怕是找不到倾诉对象了。也许这样更好,因为她还是怒气冲天的。爪族可以很讨人喜欢,而且比大多数人类善良,但就算是其中最良善的那些,也不会真把自己的组件当人看。她稍稍加快了脚步,内心的沮丧有增无减。今天,怒气几度一触即发,她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她目睹过组件的死亡:组件亦有人性,她很确定,但她可能永远无法说服共生体相信这一点。

好吧,如果言语无效,或许行动可以。她任凭这个想法在脑袋里打转,想象着如果自己还拥有任何斯特劳姆人在坠落之前拥有的力量,哪怕只是一个孩子的力量,她能够做些什么。拉芙娜的那艘飞船甚至比不上他们过去的多功能组合玩具。她可以帮助残体重塑心智,教会残体使用工具,而这一切就足以打击像和弦那样的家伙,他们满脸的得意将被一扫而空。

这种扭转他人命运之事,光是想想就令人心情舒畅。在他们被迫离开飞跃界顶端之前,这些都是有可能实现的,并非空想。在超限实验室铸成大错之前。

她看了看周围,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超过一公里的路。她来到玛格兰山谷边缘。月亮升起,照亮了夜雾笼罩之下山谷的另一侧。那条小路曲曲折折,沿山谷北侧的岩壁蜿蜒而下,官方名曰“女王大道”。在白天,驮猪拉的货车常会造成道路拥堵,赶车的共生体常要为了谁先通过而争论不休。

她想象着不可能实现的复仇计划,不知不觉又走上了去往残体之家的路。或许她的双脚比脑袋更聪明。和弦抱怨残体之家空间不足,木女王也同意他的观点。好吧,一定有办法能增加空间,也有办法能让每个人听她说话!她加快了脚步。她现在终于“头脚一致”了(爪族的说法用在这里真是恰到好处!),同时意识到靠她一人就能带来多大的改变。在她的大脑深处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或许她真能做点什么,但或许还不如什么都不做。但下一秒,那个声音就被她抛在脑后了。

她来到转向残体之家前的最后一个岔口。建筑物的顶端刚好隐没在上空的云层里,她只能看见几点微弱的灯火,多半来自老年组件的营房。主管办公楼位于建筑群的另一侧。女王大道继续弯弯绕绕,延伸至山下的崖畔村。距离通往残体之家的岔路只剩下五十来米了,她迈步向前,走进迷雾里。

“嘿,约翰娜。”前方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约翰娜惊叫了一声,几个选项在脑海中飞速旋转:战斗、逃跑,还是友好对话?她凝视着迷雾。啊哈,还是选友好对话吧。那是个四组件共生体。不,如果算上背篓里的幼崽,那就是五体了。

“你好,”约翰娜说,“我认识你吗?”

那四个成年组件把脑袋凑到了一起。迷雾之中,虽然双方仅间隔一两米,但空气中的水分足以淹没一切思想声。那个共生体正在努力整理思绪。片刻后,那个声音答道:“听不懂,约翰娜。抱歉。”

约翰娜轻轻地拂了拂手。大多数共生体都视其为“没关系”的意思,相当于爪族常使用的头部动作。不过,因为四周太暗,那个共生体可能没看见。

他们继续同行了一会儿,雾气一如既往地变着声音戏法。一阵嗡嗡声,可能是思想声的拍频,也可能只是对方紧张地哼起了小曲儿。“我,嗯……”他说——是在思考萨姆诺什克语对应的词汇吗?“我……是,”紧接着是一段爪族和声,听上去有点耳熟,“我……工作……新城堡,呃……石头工作。”

“你在新城堡当石匠?”

“对!这个词。这个词。”

在人类到来以前,人类之子学院成立以前,石匠属于高规格的技术工种,即便现在也是相当受人尊重的职业。他们一起默默地走着,被严重的语言障碍阻隔开。她这才发现,他们并不孤单——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共生体,再往后大概还有一个。石匠先生肯定也发现了他们,因此当下,约翰娜感到神秘多过危险。

“转弯,我转弯……这里。”石匠说。他们到达通往残体之家的岔路口了。约翰娜跟着那个共生体走上石板小径。他们途经一盏油灯时,她趁机瞥了一眼另外两个共生体。其中一个是三体。另一个是四体,但有两个组件还是幼崽。于是,神秘感不复存在了。

他们来到收容老年组件的兵营附近,另外两个共生体都咯咯地叫了起来。兵营里传出各色不同的回应,那两个共生体都向兵营跑去。石匠还和约翰娜在一起,他们来到入口附近。这时他又说话了:“你不记得我了,你和范·纽文进入新城堡那天,我和你们走在一起——当然,我的幼崽除外。你知道的,就是范让太阳变暗的那天。”

约翰娜转向那个共生体,因为他突如其来的流利口齿而感到吃惊。一个苍老、秃顶的组件一瘸一拐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石匠的全体组件环绕在它的身边,所有脑袋都紧贴在一起。飞船山之战期间,这个共生体想必曾是木女王的护卫之一。

约翰娜笑了。她不记得眼前这个共生体,但她说:“我确实记得那一天。你当时也在外面?你亲眼看见太阳变暗了吗?”对于爪族世界这样的前科技文明来说,几乎任何一项科研成果都已足够震撼,但是范在那天做的却是另一回事,在数百光年的范围内扭曲了自然法则……连孩子们都震惊不已。就在那天,他还吸收了太阳放射出的所有能量,但相比之下也就不足为奇了。

石匠先生的五个组件,就连幼崽也一致点头赞同:“从今往后的一千年间,就算我后继的组件以为那只是个神话,它也是最伟大的神话。当时我仰望黑色的太阳,感受到共生体之王的神明。”

石匠的所有组件——包括住在残体之家的前成员在内——都陷入一阵沉默。他打了个寒战:“我的几个成员好像都觉得外头太冷了。为什么不进屋坐坐呢?今晚这儿有好几个完整的共生体,他们不会说萨姆诺什克语,但我可以帮忙翻译。”

约翰娜正要跟上他们向门厅走去,但马上意识到,设施里的大多数残体都无人探访。他们已经“掉队”了。只要在里面待上一两分钟,她一定会忍不住透露和弦的计划的……而这里能听懂个中含义的爪族太多了。于是她在门口停下了,向石匠挥挥手。“我改天再来。”她说。

那个共生体犹豫了一下:“那好吧,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很感激你。我的女性组件病得很厉害,但有她在时,我会聪明很多。我能更好地规划。我每天晚上来这里,第二天工作就会更加顺利,部分原因在于我在聪明的时候把一切都规划好了。另外,我的新幼崽也能从老组件那里学到东西。”组件们都仰起脑袋,看着约翰娜,“有钱人一直就是这么做的,我想这也是他们能保持富有的原因吧。感谢你向木女王提议修建了这个地方。”

约翰娜摇了摇头:“不客气。”她的声音哽咽了。她转过身,动作僵硬地走进黑暗。可恶,可恶,真是可恶。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迷雾之中,短短几分钟足以使内疚转化为熊熊怒火。她需要一个正当且极富创意的复仇计划,以对付和弦之流的守旧派,甚至也能给木女王当头一棒——如果她也执迷不悟的话。

最后,她还是来到那道高大的围栏前,围栏之内是活动场地和健全体兵营。她沿围栏边走着,指尖拂过一块块木板。和弦认为这里空间不够。不错,这里确实很挤,共生体的退休组件在此养老,这项服务大受欢迎,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和弦肯定也抱怨了资源消耗的问题,这一点在木女王面前很受用。事实上,木女王十分富有。就算她的财富真的不够,拉芙娜还可以出借一些“纵横二号”的技术来弥补。这个世界太贫穷,也太愚昧。在飞跃界上层,照顾智慧生命体是政府工作中最微小的一笔开销,在多数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默默运作,资金都能被用在刀刃上……

围栏下一个正在挖掘什么的生物差点把她绊倒。那个爪族从泥土中抽出脑袋和爪子,正面扑向约翰娜就是一口,还好她及时退开了。攻击没有继续。这野兽没有后援,是个单体。不,等等。还有两只藏身于烟雾笼罩的月色之下,都是热带爪族。它们彼此交换着愤怒的目光,然后,这些脏兮兮的家伙退却了,四散而去。在共生体里,你绝不会看到像这样无端丧失自我的行为。残体之家周围藏匿着多少这样的捣蛋鬼?看来,把热带佬隔离在某个营地里的想法并非全无道理。

约翰娜继续向健全体兵营入口走去。屋子里乱哄哄的。屋外,她站在围栏的这一头,能看到偶尔移动的身影,听到偶尔传来的号叫声。和弦的狗舍管理员们肯定还在山谷里玩着“抓野狗”的游戏,这里只有她一人。想到这里,她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有点兴奋。热带爪族不怎么友好,但它们显然也很迷糊。前方兵营里的残体又都是约翰娜的朋友,虽然他们智力有限。

事实上……正因为此时此地她只身一人,她才有机会实施那个暗中策划的正当的复仇。她加快脚步,明确的目标为她指引方向。这个想法很疯狂,却能创造出许多和弦口中不够用的宝贵“空间”。这也会让那帮狗娘养的家伙以及木女王明白,不要以为残体就能任其摆布。

营房里实在吵闹得厉害。约翰娜常来这里,冬天她通常只会在入夜后来访,但她还从未听过如此气愤的叫喊声。当然了,残体的礼仪本就无法同完整的共生体相比,他们混合了几百种不同动物的情绪和怪异举止。营房中的爪族大多高大健硕,而且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某个完整的共生体。这就解释了围栏和铁栅门的必要性。大多数时候,残体都是有点害怕逃跑的;与此同时,他们又渴望回到广阔的世界中去,找到适合自己的共生体。过去的两年里,约翰娜已经把这种配对工作当作自己的分内之事。事实上,她被卡伦弗雷特称为“小不点管理员”。约翰娜可以自由出入营房,跟懂一点萨姆诺什克语的单体或双体聊天。即便语言不通,残体也乐于靠近一个像共生体那样聪明的生物,哪怕只是一时的过家家而已。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曾多少次为两个双体配对,或者让一个单体加入另一个双体了,起码不会少于她去秘岛、新堡镇或崖畔村看望受损共生体的次数。她与他们一一交谈,并且要他们相信,她有办法让他们复原。

正因为她和那些正派的狗舍管理员的不懈努力,残体们都对逃跑兴趣不大。

今晚有些异样。

大门上方的油灯照亮了正在出口处徘徊的几十个残体。越来越多的残体闻声赶来,在围栏一侧连推带挤。

这时,他们看到了她(或者说是听到了她,爪族的听觉优势更为显著)。“嘿,约翰娜!”“嘿,约翰娜!”一如往常的招呼声扑面而来,但旋即淹没在愤怒的咯咯声、号叫声和犬吠声里。

那些可辨认的只言片语足以说明一切。人群中偶尔会冒出一句萨姆诺什克语,和她已知的爪族语对得上号:“放我们出去!我们要自由!”

这下她明白过来了,那些热带爪族的出现恐怕就是残体们盲目追逐自由的原因。虽然她只发现了几个,不过它们吵得惊人。热带佬我行我素的做派显然破坏了残体先前达成的共识。

她从没见过这种场景,如此数量的残体同时企图越狱。除了撞击围栏,还有一些残体正在破坏围栏的地基。出口的位置上,一群单体叠起了罗汉,想要翻过围栏出去。如果是完整的共生体,他们会穿上配有绑爪带的外衣,彼此配合协作,或许能成功送几个组件出去。但现在这种情况下,人梯搭到两米半便轰然倒塌。

“嘿,约翰娜,帮帮我们!”紧靠出口的人梯中传来一个声音。

“小家伙!”约翰娜说。她认出了他脑后的那撮白色毛发。他可能是萨姆诺什克语说得最流利的一个残体了,有时真能讲出点什么道理来。这个可怜的家伙对于任何共生体来说都算得上如虎添翼的组件,只可惜他来自铁大人创造的某个共生体怪物。他过去的记忆导致与他结合的共生体最终都离他而去。小家伙本人温驯而友好,作为单体而言非常聪明,这就更让约翰娜为他的处境倍感惋惜。她单膝跪下,与那个单体视线齐平,透过围栏的狭小空隙问他:“怎么了,小家伙?”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约翰娜有些动摇。她该做何解释?好在捕捉细节并非单体的强项。“我——”她打算随便编个借口,可接着又想,嘿,为什么不呢?她缓缓站起身来。没错,或许她真能完成复仇,解决掉拥挤问题,还能让小家伙和他的朋友们如愿以偿。

她看着那扇大门。门仅靠一根木条和一个搭扣,从外部上了闩。门闩离地将近两米,任何一个单体都够不着。围栏这一侧,她依稀觉察到那三个热带爪族投来的目光。毫无疑问,它们不够聪明,搞不懂门闩的结构和开门的方法。任何一个协调性良好的共生体都能从围栏这头轻易打开大门,只要踏着自己的组件就能够到门闩。约翰娜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

约翰娜向前迈了一步,因为可预见的后果而幸灾乐祸。她将手伸向门闩,却犹豫了。后果。想想后果。把这些可怜的生物集中起来关在这里是有原因的,否则他们能到哪里去呢?到周边城镇中去吗?只有极少数残体能在那里找到新的归宿,其余往往事与愿违,有的被杀,有的惨遭奴役。残体之家的存在也是有道理的。在她的大力游说下,木女王把战地医院改造成如今这个机构。如果现在放这些病患逃走,到头来蒙受最大损失的是他们自己。她向左侧扫了一眼,看见小家伙正上蹿下跳地催她行动。这些残体在出逃问题上向来胆小,今晚之事显然是受了挑唆。

约翰娜从门边退开。不,即便是她,有些事也是断然不能做的,哪怕她真的被怒气冲昏了头。但如果我真这么干了,想想和弦的脸色……

有什么东西从左侧飞奔过来,将她撞倒在地。是那三个热带爪族,它们连蹦带跳地冲了过去。就在她匆忙起身时,它们已经在搭建人梯了。或许它们看出了她想要做的事情,或许它们本来就很聪明。总之,最上面的那个家伙把鼻子伸到门闩下方,用力一掀。来自另一侧的压力冲开大门,三个热带爪族被撞得飞了出去。门内的单体蜂拥而出,约翰娜再度被撞倒在地,不过他们大多还是小心地绕过她的身边,有的甚至在经过时对她说了声“嘿”。

约翰娜蜷起身子,用膝盖和胳膊护住脸。

喧闹的兽群终于散去。叫声和欢呼声在群山间回响,他们沿着女王大道,朝南、北两个方向呼啸而去。

约翰娜站起身。潮湿的地面经过踩踏已然一片狼藉,敞开的大门歪向一侧。她看到出口附近还有五六个身影。

“大家没事吧?”约翰娜向那几个留下的单体走去。如此阵仗的集体出逃,出现几个伤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走到近前,并未发现丝毫血迹。他们走路不瘸不拐,只有被她称为“脏亨里克”的单体除外,但他前爪的伤是一起落石事故造成的,而他其余的组件都在那次事故中被压扁了。不,这六个单体只是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门外一片漆黑,他们在门口进进出出,不时紧张地号叫两声。

约翰娜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和那些留下的爪族一样犹豫不定。她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几番论证——在那三个热带佬将问题彻底引向另一边之前。她最后说道:“伙计们,你们最好快些拿定主意,因为我要关门了。”

他们都听不懂萨姆诺什克语,但当她把手搭在门上开始关门时,他们似乎明白过来了。除了脏亨里克,所有爪族都飞快地溜回门内。脏亨里克的身子一半在内,一半在外,他抽动鼻子,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他以前的共生体是个伐木工,所以也许在外面他也能过得不错。脏亨里克还在摇摆不定,却发现大门即将在他眼前闭合。他轻轻尖叫一声,退了回去。

铰链被拉弯了,约翰娜不得不用力托起大门向前推。门顺利关上了。门闩被她留在地上。管他呢,如果脏亨里克真的想走,他自行把门推开就是。

至于现在……约翰娜站在那里,陷入沉默。她想梳理一下整个事件和自己的心情。最后,她摇了摇头,走上通往主管办公楼的台阶。她要打几个电话。

孩子们将那晚的事件称为“约翰娜大劫狱”,有些人只是单纯觉得这件事太好玩了。至于后果,或许和约翰娜想象的一样糟,但似乎又没那么明显。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各地村镇内、僻静小巷和垃圾堆中,单体和双体藏匿其间,数量比以往多得多。他们终日漫无目的地乞讨,也干些盗窃和抢劫的勾当,但收获寥寥。有几个回到了残体之家,还有几个在新建成的热带爪族大使馆里寻求庇护,但热带佬似乎对招募同伴缺乏兴趣,却对煽动本地单体骚乱热情极高。

大部分逃亡者误入荒野,从此销声匿迹。行脚认为,失踪者中有不少还活着,而且自行组成了共生体。“根据我的个人经验,”事发几周后,他有一次撞见约翰娜在哭,安慰她说,“有些家伙,平时你连半点想法都不愿与他们分享,但等到危急关头,你会选择和他们重组的。嘿,看看我就知道啦。”她听后笑得喘不上气,虽然前一秒钟还在呜咽。她比大部分人类更能领会他这番话的含意。尽管如此,她还是认为,广袤寂静的北部森林吞噬了大部分逃亡者的生命。

至于说这件事给约翰娜·奥尔森多本人带来了什么后果,且不提那些认为一切只是笑话的白痴同学,似乎就连她的弟弟也对此事颇为忌惮,同时感到惴惴不安。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姐姐帮他纠正愚蠢的错误。在他看来,眼下的状况有悖家中的自然法则。

确实有一段时间,木女王不再和约翰娜说话了。女王清楚单体在荒野中的存活概率。原本她只是体恤那些老兵,后来她延续善意,成立了残体之家,而和弦的计划也是为了腾出更多空间,以保障健全单体的安全。她再清楚不过,这场逃亡不仅使和弦·红夹克的计划泡了汤,也令她自己面上无光。

兴许是行脚在木女王面前说了些好话,残体之家才好歹没有关门大吉。还有一件好事和约翰娜设想的一样:残体之家终于有了足够的空间。木女王无须赶走那些老年组件,石匠先生和其他共生体仍有地方为退休成员养老,尽管那些组件终将死去。空间不足的问题暂时得到解决,而和弦依然是那个无能又自大的浑蛋!

逃亡事件发生后的最初几天,约翰娜本可以轻而易举地自证清白。毕竟,对她不利的只有间接证据,但是和弦却积极主张她有罪。仅有的目击证人都是些头脑混乱的单体,其中不乏有人认为是约翰娜打开了大门。她几乎要把真相全部告诉行脚,但很快意识到他也许早已知情。约翰娜又险些说给拉芙娜·伯格森多听,但一想到拉芙娜只会把她当成爱做傻事的青少年看待,她便退却了。那位可怜的女士已经自顾不暇了。那几天很快就过去了,约翰娜的名声渐长,而且无可动摇了。好吧,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做别人认为她做过的事,但是见鬼,事情还是发生了。在未来的日子里,或许人们会在招惹飞船山上的“疯狂坏女孩”之前掂量一番,比如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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