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子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身上的衣裳干干净净的，却补了好几处，叫那青衣男子揪着耳朵也不哭，只一双眸子满是失落的神色。
那青衣男子将孩子揪到外头，推得他一把，气哄哄的道：“臭小子，下回再来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那孩子扁着嘴，张张合合几回，想说些甚个，那青衣男子便又道：“又想说你娘会拿钱给你交束修是吧？”他讽刺一笑，指着那孩子身上的衣裳又道：“你也不看看自个什么身份，连件好衣裳都没有还交得起束修？”
跟着又拍拍那孩子的脑袋：“回家去罢，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了，你娘那是哄你玩儿的。”
说着便转身回去，将那小院大门啪的一声关上落上栓。
那孩子到得这会子才忍不住了，眼泪儿吧嗒吧嗒的掉，对着紧闭的大门吼得一句：“我娘才不会骗我的，我娘一定会让我读书的。”
这些个话儿他自个说着也不信，扁了扁嘴，拿袖子抹得一回泪，呜呜的转身离去。
二人正巧将这一幕瞧在眼里，甄真侧眸睇贾谦一眼，问他：“荆州这地儿想读书习字很难吗？”
贾谦无奈的回看甄真一眼，荆州这地儿属于州府，私塾同书院都有，可也要交得起束修才行，似那有钱的人家多是请了西席在家教导。
可瞧方才那孩子，只怕是家中贫困交不起束修这才偷摸到这私塾里头来听得一耳朵，看得一回也觉得极好的。
甄真生来便含着金汤匙，虽也晓得贫贱富贵，可到底不曾真个了解民生，贾谦便也不耐其烦的同她细细解释一回。
甄真闻言抿了抿唇，心情却不如方才那般轻松，一路同贾谦往酒楼行去也再没得笑容。
贾谦自来在市井间摸爬打滚得多，这种事儿见多了也见怪不怪，拉着甄真上了雅间，点了几个下酒菜，又叫了两壶酒来。
甄真没得心情，靠在雅间的窗柩上出神，贾谦也不扰她，只静静坐在边上陪着。
过得半响甄真“呀”的一声，转过头来便道：“石头，你快来看看，那孩子是不是方才那个？”
贾谦凑过身来，从二楼雅间的窗柩探出个身子，一眼就瞧见方才那个穿着干净却满身补丁的孩子正挑着一担柴禾挤在人群间扯着嗓子叫卖，他身后还跟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扎着两个小鬏鬏，一身灰白的粗布衣裳也浆洗得干干净净，同样的也多处补丁。
她扯着那男孩子的衣摆，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一步不敢落后，走在前头的小哥哥还时不时的转过头来看看自个妹妹跟得上不。
甄真原先也有个妹妹，扎着小鬏鬏，小脸儿圆嘟嘟的，奶声奶气叫人的时候可把人萌化了，可她到底只生到四五岁便夭折了。这会子瞧见跟在那男孩后头的小姑娘，不由得心里一软，哀着贾谦去把那柴禾买了。
贾谦无奈，贾府的柴禾每日都有固定的人往那儿送，哪里就缺个柴禾了，可瞧甄真一副母爱泛滥的模样倒也不好拒，还真个亲自下楼将那柴禾给买了，又多给了几个钱让那孩子多走几步路往贾家的祖宅送去。
那孩子一听是贾家的祖宅便不好意思多收，只道：“我家就在那附近，哥哥收起这些银钱，我给你送过去就是。”
那小姑娘扯着哥哥的衣裳从后头探出个头来，笑得眉眼弯弯的：“哥哥，你们家里住了个漂亮的郡主娘娘吗？”
贾谦极少跟小孩子打交道，叫那小哥哥拒了多给的钱还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待听得那小姑娘问起郡主娘娘，这才忽然脑子一个灵光，问他们：“你们可是贾氏族人。”
那小哥哥还不待答话，后头的小姑娘便笑眯眯的道：“我哥哥贾鹤，我叫贾君，哥哥你叫什么呀？”
贾谦一时间不知道说甚个好，嘴巴张张合合几回，复又将那银钱递给叫贾鹤的小哥哥：“你家若是有柴禾只管往郡主娘娘的府邸送去，有多少要多少。”
跟着便蹙着眉头往回走，他自打回了荆州，每日里头同族中叔伯兄弟吃吃喝喝，倒是不晓得族中还有人家是这般度日的，家中孩童交不起束修，还得带着妹妹出来卖柴禾。
贾谦面色不好，甄真一眼便瞧出来，拉着他便道：“这是怎的了，买个柴禾还买出气来了？”
贾谦也没瞒着甄真，将事儿说得一回，跟着又道：“我们威北侯府每年往族中拿不少银钱，按理说若是族中真有这般困难的人家，应当施以援手才对的。”
甄真想得一回，倒也明白这其中的缘由，跟着嗤笑一声：“有甚个好奇怪的，那些个人狼狈为奸，吞了那些银钱给自个家造福也不是稀罕事。”又道：“正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们自个的钱都不够花呢，哪里还舍得掏出来往外头撒出去。”
她不懂民生，可却也是掌过家，管着自个嫁妆的，那些个拿着主家给的银钱作威作福的难道还少了不成。
今儿个是碰巧遇见贾鹤，又碰巧发现这其中的门道，一想起族中那些个人吃吃喝喝的全是拿着他老爹辛苦挣来的钱，贾谦心里头就舒坦不了，猛的灌得几杯热茶下去，复又站起来在屋里头踱步，过得半响这才打开雅间房门差个小斯去贾府给白术传话。
甄真瞧他那火急火燎的模样，自个的倒是平静了下来，托腮看着他来来回回的在跟前晃，也不觉得晕。
贾谦心里头有事，店小二上得几个菜连两壶酒来，他也没了胃口，倒是叫甄真吃得舒爽。
这家酒楼炒出来的麻辣螺丝跟京都那边的口味又不一样，酸酸辣辣的，就着清酒下肚倒是越吃越有滋味。
贾谦瞧她那模样满脸的宠溺，掏了帕子给她拭了嘴，又笑她：“若是喜欢再叫就是了，你瞧你这样子说出去谁相信你是高高在上的郡主。”
甄真满口的那个酸酸辣辣的味儿，闻言也不恼：“郡主也是人，郡主就不用吃饭啦。”
说着又斟满酒盏喝一口。
那些个酒是清酒，贾谦也不拦着，任她喝多少。
一盘麻辣螺丝大半都进了甄真肚儿，白术那儿才珊珊来迟。
贾谦也不避讳，当真甄真的面儿就问。
白术这人心细，亲自摸到贾鹤家里头去打听一回，还真个是贾氏的族人。
那贾鹤十二岁有余了，可家中情景不好，个子也比平常孩子长得矮，他家以往还算不错，可四年前他爹从山上摔下来断了腿，家中便一贫如洗了。他爹养了一年多才好起来，可到底是断了腿走起路来也一瘸一拐的，因着做不得重活便只能在家里编些个簸箕之类的换钱。
贾鹤还有一个年长的祖母，常年卧病在床，家里头一年四季都散发着一股子药味。贾鹤年纪不大，可甚是懂事，平日里头那些个簸箕都是他挑出来卖的，得了空闲便去山里头打柴禾，因着母亲要伺候祖母，又要给邻里的富户洗衣裳挣几个钱，他那妹妹贾君也多是跟着他的。
贾家的祖宅离得这处有三四里路程，若是坐马车倒也快，光是走的话起码要行上半个时辰，那贾鹤因着这头的物价贵，便挑着东西带着妹妹行上几里路到这处来卖。
这一处摆摊的小贩好多都认得贾鹤，白术细细打听得一回，俱都说那孩子老实，从来不欺人。
白术还打听到，贾鹤他爹出事那年，她娘往族长家中借过两贯钱，彼时写下欠条，到如今都还没还清。
贾谦得了这些个消息，面色冷得可怕，咬着牙却也不发作。
甄真抹了嘴，又净了手，小脸儿喝得红通通的，捧着茶碗便笑贾谦：“有甚个好气的，那些个人吞了银钱，只管寻了法子叫他们吐出来便是。”
跟着又道：“我瞧族中也没个族学，不若建一个好了……”
甄真也不真个随便一说的，她这人最是小心眼，那族中拿着威北侯府的钱吃好的喝好的，还不干好事她心里头就不舒服，这会子又碰上贾鹤这事儿，她便看热闹不嫌事大，掺合一脚进去非要族中那些人将吃进去的给吐出来。
贾谦比甄真想的还要深，文帝这些年越发多疑起来，虽然威北侯府已经低调又低调了，可耐不住文帝的疑心，荆州那边虽是族中之事，可若是要鸡蛋里挑骨头来，也是能挂到威北侯府去的。
他将这事儿想得一夜，也跟甄真保持一致的想法，要将事儿闹大了去，到得第二日便立时写信回京同贾释将事儿说得一回。
自个也请那些个族中的叔伯兄弟吃了回饭，探了探口风，却不想一顿饭吃下来，贾谦也只能端着面皮呵呵笑了。
个个都是人精一样的人物，贾谦才开得个头，那些个人便转换了话题，既不哭穷也不提那个话头，总归他们顾着自个便是了，别人个如何同他们也无甚关系。
甄真戳得他胸口，笑他：“你当别个都是傻的，到兜里头的钱还掏出来给你不成。”
跟着又道：“明得不成，来暗的便是了，法子千千万总有一种能叫他们心甘情愿的吐钱出来。”
她一个内宅女眷便是有郡主的身份，也不好同族中各位长辈明着较劲，既是不能明着，可也能暗着来，京都里头那些个女人，哪一个不是说句话几层意思将套进去连骨头都不剩的，甄真虽然未学到玉荣公主十成功力，那也是有五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