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奚溪面前的男人,用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的中文,自我介绍说:“您好,我叫鹤田高志。”他说话时,唇上一撇淡淡的胡须,像蝶戏山上的毛毛虫,软绵绵的,粘在原地蠕动。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蓝色西装,发蜡不均匀地涂抹在不长不短的黑发上,显得格外油腻,看得出来,是刻意装扮过了,可是依然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感觉。奚溪能想象出他平时的样子,比如蓬头垢面,比如从不穿西装。
鹤田高志开一部老式本田汽车,把奚溪从大阪关西机场,捎到难波一带办公室里,请她坐下,朝门口呼唤一句日本话,奚溪只听得出来,他是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不一会儿,进来一名女子。
女子留着“梨花头”,日本当下街头最时髦的发型,尾梢卷曲,每一撮鬈发都像活蹦乱跳的兔子,弹性十足。齐刘海下面,是一张圆圆的脸。
女子端来一杯绿茶,朝奚溪笑笑,露出一颗虎牙,非常可爱。
鹤田高志介绍说:“这位是野泽小姐,我的最佳拍档。”
奚溪嫣然一笑,心里总算明白了,这家“鹤田私家侦探社”,其实就是一家夫妻老婆店,整个办公室也只有两名员工。
野泽小姐把茶杯放下,寒暄几句,就出去了。鹤田高志嘴里像含个橄榄,用生硬的中文说道:“奚小姐,我们根据您,提供的信息,已经展开第一轮调查,目前,日本境内的中国人里面,并没有找到,和奚峰名字一样的人。不过,也有差不多的,野泽小姐已经做了整理,下一步,就是排查。总体来说,线索很少,这次邀您前来日本,主要是想从您这里,得到,更多信息。”
奚溪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对于自己所寻之人,知之甚少,母亲讲的故事,不外乎两人恋爱经历,更何况当时对此人失望透底,恨之入骨,根本不会主动去做深入了解,所以,该提供的信息、资料也全在邮件里交待过了。她此刻有些懊悔来到日本,因为这个多余的举动,对案件无济于事。
奚溪沉吟一会,说道:“鹤田先生,实不相瞒,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非常抱歉!”
这个长着日本标准五官的男人仿佛咬到了舌头,一时语塞。须臾,方才说道:“没有关系,这本来就是,鹤田的工作。”
“实在抱歉,帮不上什么忙……”奚溪顿了顿,忽然想起母亲抢救回来的照片,于是埋头从包里翻找,一面说道,“鹤田先生,我来日本之前,找到一张照片,我拿给您看看吧,或许会有帮助。”
“照片?”鹤田高志说着,两根手指凭空比划一个方框,“你说的是照片吗?”
“没错,是照片。”奚溪应道。
“太棒了,麻烦奚小姐,给我看一下。”
奚溪递了过去。
鹤田高志双手接过,看了一会,方才露出喜色的脸,立马又恢复了平静。照片年代久远,虽说是同一人,但经过蹉跎岁月的雕琢,谁又能永葆年轻时的模样?他不免有些失望,但在客户面前,依然要保持专业素养,于是,朝奚溪抿嘴笑道:“奚小姐,我觉得,他比鹤田,更年轻。”
“鹤田先生很幽默。”奚溪会意,为避免尴尬,随即笑起来。
鹤田高志倏然收住笑容,指着照片里的人说:“奚小姐,您和您父亲,长得,很娘。”
“啥?”奚溪一脸疑惑。
“您们,很娘。”鹤田高志捏捏脸颊,抬高声调重复一遍,“对,很娘,很娘。”
奚溪茅塞顿开,忍笑说道:“鹤田先生,那个字不念‘娘’,念‘像’,西一盎,像,很像很像。”
“对不起。”鹤田高志鹦鹉学舌,“祥,很祥,祥,像,很像。”
奚溪哭笑不得。
又过了半个钟头,奚溪才告别鹤田高志和野泽小姐。鹤田高志说要送奚溪回住所。奚溪婉言谢绝,说想先去逛一逛。
这个季节,大阪天气尤为奇怪,在办公室交谈时,一定下过雨了,所以路面潮湿,可这会儿又是烈日当空,空气里尽是水汽蒸发的味道。
奚溪边走边想,她的到来对案件不但没有促进作用,反而心里更没底了,飞机上信心满满,如今却像脚下的雨水,一点一滴被挂在日本天穹的太阳所蒸发,留下来的,恐怕只剩陌生的气味。
她顿时茫然失措,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大阪来过好多次了,可是一直没有好好玩过,以前仅仅流连于各大商业街区,采购一些用得到和用不到的化妆品、药品。这次行程安排,除了与鹤田先生会晤以外,还打算去之前没去过的景点,好好玩一玩,近一点的,比如大阪城、天守阁;远一点的,比如奈良公园、京都岚山……
然而此刻,全没了兴致。幸好空空如也的肚子打起鼓来,提醒她去心斋桥商业街,吃了一碗豚骨拉面。这碗面吃得也不是滋味,面馆榻榻米上,乌泱泱坐满了人,所有人都脱了鞋,露出袜子,埋头吃面,一团脚臭弥漫在头顶上空,刚进门时,味道特别熏人,可一坐下来吃面,就仿佛闻不到了。
酒店在心斋桥附近,奚溪办好入住手续,到房间和衣瘫躺,犹如酩酊大醉。精神上的疲软远比生理上来得彻底,她仿佛失去做任何事情的动力。失落感如同汹涌的波涛,浪打一浪,将她吞噬。她想起一种鬼魂,只有三岁小孩的身高,专门骑在倒霉者的头颈上,压得人喘不过气,心力交瘁。惹上这样的鬼,人就愈发倒霉。奚溪打了个寒颤,使出浑身气力,走到一面镜子前,凝注半晌,用手掌拍打肩膀,反复交替。她不迷信,可命运一次又一次向她发起挑战,只能归罪于无中生有的鬼魂身上。不过,这样的念头稍纵即逝,就在硬邦邦的肩膀,开始慢慢放松那一刻。她对镜子里的自己,摇了摇头,为方才荒唐的想法感到羞耻。
当奚溪决定不再胡思乱想,打算外出饱餐一顿的时候,鹤田高志来到酒店,他说:“溪小姐,您走后,我把您父亲的,照片,上传到日本最大的,寻人网站上,没想到,很快就有回复,对方没说名字,只说认识您父亲,和我约好,明天在泉南市,樽井沙滩见面。我想,奚小姐还在大阪,不如和我一起,去瞧一瞧。”
听到这个消息,奚溪喜出望外,心情好比这儿的天气,阵雨过后又马上恢复晴朗。
第二天是周六,太阳一大早就踢开云朵,将万丈光芒洒在白白的沙滩上。这里即将举行一场大型音乐节。
奚溪与鹤田高志抵达时,沙滩已是人山人海。二人穿梭在人丛里,表情木讷,实在搞不清楚那位匿名者,为何要约在如此喧闹的地方会晤。直到鹤田高志收到短信,方才明白,对方是今天表演嘉宾其中一员,他住在东京,表演结束后,当晚就要赶回去,所以只好约在现场,匆匆见面。他在短信里写道:“等我表演结束以后,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到指定地点碰面,不要着急,好好享受这场音乐节!”鹤田高志把短信内容转译成中文,给奚溪看一遍。
奚溪于心底叹了口气。
二人无奈,只好跑去入口处询问如何购票入场,却被告知现场没有售票服务,所有参加音乐节的观众都是提前预购入场券的。鹤田高志对奚溪说,别担心,他会想办法,尽可能混进音乐节里去。于是,揩拭额头上的汗珠,径直走到不远处稍微安静点的地方打电话。
音乐节还未开始,入场观众早已排好长龙。奚溪耳边尽是嘈杂之音,她站在那里,呆呆望着鹤田高志,手机紧贴耳朵,手舞足蹈,神情焦灼。他讲话倒是依稀可闻,只是满口日语,不晓得啥内容。奚溪猜想,入场券估计没希望了。
队伍开始慢慢向音乐节区域鱼贯而入。此时,鹤田高志回来了,表情较刚才舒缓许多,他对奚溪说:“奚小姐,您在这里,不要动,我去罗森,很快回来。”说完,往外场奔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两张入场券。
二人跟着尾巴入场,鹤田高志才气喘吁吁地解释道:“运气不错,前几天,正好知道朋友要来,他不喜欢,太吵,票,会社送的,我和他说,我要进去,很重要,他就送给我了。”他说的很简单,甚至毫无逻辑,奚溪却听懂了,意思是讲,他的朋友本来就不喜欢热闹,但是公司送了入场券,不来听又觉得浪费,所以硬着头皮来了,正好接到鹤田先生的电话,说急需入场券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因此很慷慨地把票让给了他。
寻父之路走来磕磕碰碰,阻碍重重,奚溪自以为习惯了,可每当遇到困难,还是会沮丧、难过,不过,总算好事多磨。如此看来,这次到日本是正确的,不曾料想这么快就有了重大进展,心里既期待又紧张,紧张是因为见到活生生的父亲,不知该如何面对,讲些什么话,虽然这个场景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能够想得透彻。
音乐节区域,迎面临时搭建一座巨型舞台,灯光绚烂,蓄势待发,环绕在四周的低音炮跃跃欲试,几秒钟后,开场音乐飘入耳内。
舞台底下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人举起双手,尽情欢呼,尽情呐喊。他们肤色各异,来自不同国度,头发五颜六色,黑、金、红、白、蓝、黄,甚至还有粉的。乍一看,似乎女性居多,她们大部分穿着超短裙,紧身裤,T恤衫,露脐装,镂空蕾丝裙,牛仔流苏鞋,等等,媚态十足。奚溪曾经陪武骏临参加过不少音乐节,说起来也算见过世面,可如此热闹的场面,却是头一回。
鹤田高志立在旁边,一直想跟奚溪讲话,苦于没有机会,音乐持续轰炸,震耳欲聋,最终被迫放弃,索性安下心来,好好享受这场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来看的音乐节。他发现,音乐真是奇妙的东西,至少此时此刻,让他忘却生计的苦恼,忘却工作上的烦心事。奚溪也一样,内心充满澎拜的热情和抑制不住的快乐。二人沉浸在万人狂欢的音乐世界里,忘乎所以,感觉时间渐渐慢了下来。
天色变暗,舞台上的灯光显得更加绚烂、华丽。音乐更迭不休,不断有亚洲顶级音乐人给现场乐迷带来惊喜,不过,让奚溪深切体会到惊喜的,却是迄今为止听到的唯一一首中文歌。
台上五个青年意气风发,潇洒自如地弹奏各自的乐器,前奏缓缓响起,聚光灯照耀他们酷酷的脸庞,其中一张熟悉面孔,随即印入奚溪眼帘,恍如梦境。
寒哲真真切切立于台上,高大挺拔,给台下淹没人丛的奚溪,弹奏吉他,深情歌唱。
第一首华丽摇滚,在疯狂的欢叫声中收尾,接着,“禅子”准备演唱一首原创歌曲,现场氛围识趣般地安静下来。
寒哲手握麦克风,闭目悠悠唱道:
我以为幸福如尾巴跟在后头
苦闷会慢慢地溜
我以为一路上牵着你手
沿途没有哀愁
我以为梦想一定会开花结果
路过爱情的沙漠
我以为一路上跟着你走
跌跌撞撞到尽头
时间带着你和我走了一圈
甜蜜的时光如飞鸟一跃不见
沉默的你为何忧伤迷恋
黄昏过后的雨天
我是爱你的
可惜你却不懂得
我们的伤心欲绝是一样的颜色
我是爱你的
请你不要再难过
为何彼此躲在角落哭
错过幸福快乐
……
奚溪陶醉在温暖、动听的歌声之中,眼眶竟莫名湿润起来。歌词里写出纯纯的爱情观,这正是奚溪一直以来憧憬和向往的。她扪心自问,虽与寒哲并无太多交集,但两次接触下来,发现他有一种天然生就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在今日发挥得淋漓尽致。奚溪必须承认,此刻被寒哲迷倒了,因为只当这是一个梦,一个甜美而遥远的梦。
寒哲演唱结束。奚溪热泪盈眶,目送“禅子”离场,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鹤田高志的声音飘来,忽远忽近,“您们中国的乐队,唱歌真好,棒极了!”
这时,一首重金属摇滚歌曲戛然而止,低音炮音响里传出一个男人浑厚的嗓音,是一段日语,听得出来,是通知一类。等他讲完,现场的人群开始分成两拨,缓缓散开。
鹤田高志把奚溪拉到一边,略微紧张地说:“奚小姐,他们说,刚刚得到气象厅的通知,未来两小时内会发生地震,海边是危险场所,容易引发海啸,目前要疏散这里的人群,外国人和本国人分开撤离,躲到附近避震区。”他难得把中文讲得如此顺畅,接着又指向左边的人群,“奚小姐,您先跟他们走,晚一点,我想办法来找您。”
奚溪点点头,似乎还没有来得及从梦中苏醒,就恍恍惚惚跟着人群走。
不知不觉走了很长一段路,走到哪里也不清楚,反正人家走,她也走,人家停,她也停。最后,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区域警察过来疏导,讲蹩脚英文,告诉他们不要恐慌,坐在原地等待。这一等,便是三个钟头。地震到底发生没有,根本不清楚,总之,奚溪没有任何强度震感。志愿者过来,给他们派发矿泉水,说地震很可能是误报,但为了安全起见,建议大家还是留在原地,切勿走动。
奚溪从未遇过逃离自然灾害的事情,今天算是开了头,虽然地震看起来闹乌龙的可能性极大,然而,这场浩浩荡荡的撤离行动,让她想起了电影里世界末日的情景,忽然汗毛卓立。她看看周围的人,不禁想到了寒哲。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人在何处?是否早已离开现场?
“奚溪,你怎么在这?”一个熟悉的嗓音传来。
奚溪坐在地上,抬头望去,只见寒哲高高立于面前,脸上抹了粉,正讶异地看着她。他的眉头先是一皱,然后慢慢舒展开来,同时嘴角上扬,露出迷人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