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机场2号航站楼,行李提取处。
奚溪立于输送带旁,默默等待行李,仿佛一尊蜡像,精致而美丽。
等行李,是一件百无聊赖的事情,每次盯着五花八门的行李箱,机械式来回转动,奚溪总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她惊奇地发现,再这么等下去,站着也能入睡。
18寸行李箱原本是可以上机的,这样也省得等了,可万万没想到,好几瓶化妆品都超过了标准,后来只能乖乖托运。
奚溪呵欠连连,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张开手指,取下无名指上的婚戒。
四年前,武骏临亲手为她戴上这枚婚戒时,心绪十分复杂,既感动又兴奋,既紧张又幸福,说实话,她很喜欢,也很享受,因为仪式感令人沉醉,沉醉于庄重,纯洁,感恩,热爱之中,人就缺乏理性。因此,对她来说,这不仅仅是一枚婚戒,更是一生的承诺。而今取下来,却是如此麻木,毫无顾虑。
大约过了十分钟,她的行李箱才轮转出来,定睛确认后,不疾不徐,上前搬下,登时,眼梢瞥过一条熟悉的身影。
她锁定方向,极目望去,是昨天在16路车上遇见的男生。黑色T恤衫,蓝布牛仔裤,脚下依然是耀眼的红色Nike鞋。她第一反应,想要叫住他,可是喊不出名字,因为根本不知道名字,笔记本上没有署名,但是,依据女人特有的、敏锐而诡异的直觉,她笃定,那就是他的本子。
奚溪拖起拉杆,迈步去追,跑了一段,才发现,他早已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丛中。她茫然四顾,心想:“是眼花了吧?”随即噗嗤一声,为自己的神经质,感到可笑。
方才一下飞机,就收到武骏临的微信,他发来地址,让奚溪抵达上海后,直接去思南路57号咖啡馆碰面,印象中,老板是西班牙人。
上海的五月,阴雨绵绵,闷热潮湿,似乎正为即将到来的“黄梅季”,锱铢积累。不过今天却是阳光明媚,凉风习习,难得的好天气。
奚溪从机场打车,经虹渝高架,延安高架,一路畅行,看看手表,居然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将近四十分钟,她想了想,决定在孙中山故居附近,提前下车,打算拖着行李箱,延思南路往思南公馆方向,徒步过去。
思南路与上海绝大多数老路一样,静谧、怀旧、极富内涵。她回忆起高考前夕那段时光,每晚放学回家,都特地绕到这里,好像也是这样的季节。她骑着脚踏车,车轮碾过潮湿的沥青路面,穿过淮海中路,南昌路,皋兰路,香山路,复兴中路。沿途掠过一排排风格迥异的花园洋房,阴翳的法国梧桐树,朱红色的电话亭,它们仿佛睿智的老朋友,总能细细倾听她内心的独白,为她暂且驱散人生的烦恼。然而今天,她愈走愈发觉得心事重重。风景依旧,心情无常,自然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垂首独行,万万没想到,故地重游竟是这般索然无味。
经过思南路香山路交叉口,奚溪看见一对年轻情侣,正在拍摄婚纱外景照。他们被几个人围在半圈里面,不停地变换姿势,后面是古色古香的法式建筑。
奚溪边走边看,心情顿时舒畅不少。
准新娘估摸着二十来岁,体态微胖,一身雪白抹胸拖尾婚纱,衬得她丰腴饱满,富态十足。她手捧鲜花,是一束艳红玫瑰,依偎在黑西装、朱红领结的准新郎胸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梳大背头的摄影师,半蹲着,一面咔嚓连拍,一面打手势,指导他们的动作。
二十九岁那年,奚溪也曾如此依偎在武骏临的怀里,同样的笑容,同样的镜头,摄影师按下快门,同样记录他们美好的瞬间。
初夏的风,邂逅上海的弄堂,就变得无法捉摸,指不定什么时候骤然吹起。有时也像迷你龙卷风,吹得地面树叶拼命打转,吹得十字路口尘土飞扬。而此刻,不知从哪里吹来一缕轻纱,奚溪路过,反手抓住了。她把行李箱搁在原地,径直往年轻情侣的方向走去。
“打扰一下,请问,这是你的吗?”奚溪举起轻纱,在准新娘面前扬了扬。声音和动作都不大,但拍摄还是被打断了,所有人停下来,看向她。
摄影师旁边一个助理模样的男子,对准新娘说:“好像是你婚纱上掉下来的。”
准新娘低头查看,又将视线移回奚溪手中,“是的,谢谢你!”
“不用谢。”奚溪递还轻纱,对准新娘莞尔,犹如灿烂的樱花。
准新娘端详奚溪的面容,笑道:“姐姐,你好美呀。”
听到如此直接的赞许,奚溪略显羞涩,脸颊顿时微微泛红。
准新娘的目光在奚溪的无名指上停留,或许,婚前的女人特别容易注意这些细节,她对奚溪说:“姐姐穿婚纱一定美死了,不懂珍惜的人,日后是要懊悔的。不过,姐姐放心,讲不定真正的白马王子已经越过黄浦江了。”说完,才意识到言多必失,不禁咂了咂舌。
面对陌生人的心直口快,奚溪并未生气,也不觉得奇怪。左手指尖下意识划过右手无名指上的箍痕,是戴四年戒指留下的烙印,也算一种提醒,爱多深,痛多深。
“谢谢,也祝福你们,再见。”奚溪挤出一丝笑容,与准新娘告别。
走进咖啡馆,奚溪发现,屋内的人都看着她——正在布置餐具的侍者,立于门口导向的经理,喝着咖啡的客人。她红着脸,低头随便找空位坐下,看菜单时,才缓缓举头,做贼似的东看西看,原来,人家看的根本不是她,而是门外两个男人。
奚溪心跳加快,因为其中一个男人,正是她的丈夫,武骏临。他以背示人,正与另一个男人交谈甚欢,过了一会,忽然转身,向奚溪投来目光。奚溪故作无视,翻了翻菜单,随后,菜单慢慢上移,遮挡自己的鼻子和嘴巴,只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睛,干瞪着,眼神里充满气愤、怨恨、无奈和绝望。
估计武骏临刚下通告,古装扮相,青衫长袍,尽显风流。
奚溪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紧绷着脸,重重地呼气,吸气。她开始想象接下来的画面,不知道会不会失控,或者像个疯婆子,大吵大闹,啼哭不休?
“小姐,您好!请问需要点单吗?”一名笑容很甜的女服务员,躬身问道。
奚溪回过神,放下菜单,挺直了身板,说道:“给我一杯拿铁,谢谢。”
“请稍等,马上为您下单。”女服务员拿起菜单,转身离去。
“奚小姐,您好。”循声望去,是方才与武骏临交谈的男人,四十岁左右,短发,干净整洁,一身笔挺的春季西装,看上去很舒服。
奚溪感到诧异,微侧脑袋,绕过男人高大的身躯,往门外瞄了瞄。
武骏临果然不在,她瞬间觉得很生气,但又不得不顾及公共场合的基本礼数,只好起身,表情略显尴尬地问:“您好,请问您是?”
“我是武先生的代表律师,我姓马。”说着,他与奚溪握手。
奚溪豁然确斯,于心底一阵叹息,这婚姻算是走到头了,可恨的是,连面对面坐下来沟通的机会都没有。她一时语塞,愣住不动,犹如囚犯等待法官最后的审判。
“武先生有工作在身,所以,委托我来和您谈一谈离婚细节。”马律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我可以坐下吗?”
“可以,请坐吧。”奚溪尽量保持冷静,但双眸早已空洞。
马律师坐下后,一面翻找公文包,一面严肃道:“奚小姐,那我就直奔主题了。”他递给奚溪一沓文件,“这是离婚协议书,您先看一看,我一会跟您解释。”
奚溪笑道:“不用看了,里面什么内容?您就直言吧。”
他怔了一下,二十多年来,接手大大小小离婚案件如恒河沙数,自认为任何当事人的心理状态和场面节奏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眼前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女人,却让他感到手足无措,同时又让他倍感好奇。
“也好,那我就把重要的部分提炼出来,给您讲讲吧。”他十指交叉,置于桌面,正想往下说,这时,服务员给奚溪上了一杯拿铁,又给他递了一张菜单,问他喝点什么?他没看菜单,直接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这里的美式不错,比较浓烈,不过,不太符合律师的口味。”
“是吗?那么奚小姐认为,律师的口味应该是怎样的?”马律师抬了抬眉毛,好奇道。
“您们不是口才了得吗?有研究表明,苦味会刺激味蕾,影响大脑的反应,喝多了,舌头怕是会打结。所以呢,咖啡还是得加点糖,这样嘴会甜些,话也能讲得好听些。”
马律师会意,笑道:“啊,原来如此,不过,奚小姐大可放心,我这人碰巧有个嗜好,讲话专拣好听的讲。”
奚溪不语,缓缓拿起桌上的拿铁,喝了一口。
马律师看看手表,接着说:“因为您和武先生没有孩子,所以,这份协议书里最主要的内容,就是财产分割问题。”
奚溪噗嗤一笑,似乎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马律师不明就里,住了口,静观其变。
奚溪示意他往下讲。
马律师继续说:“由于此前武先生曾以您们夫妻双方共同的名义,贷款买房子和创办公司,所以结算后债务的总额,达两千七百四十三万元,而您们夫妻共有财产,包括房子,汽车,存款等等,所有估值一千一百六十三万元。按照婚姻法的规定,离婚时,夫妻共同财产、债务一般都作平分处理。考虑到一千多万的缺口以及您日后的债务压力,武先生提出一个方案,如果您愿意放弃平分共有财产的话,他个人将承担所有债务,并向您一次性支付五十万元,作为补偿。”说完,再次静观奚溪的反应。
奚溪面无表情,心却凉了半截。因为一切都是阴谋,一眼望穿。什么共有财产,什么共同债务,四年来可是第一次听到,这明显是武骏临唬人的把戏,看来私下做了不少准备,他想用这种方法,保住大部分财产。或许傻子都能看出来,签与不签的利害关系,签了不仅不需要分担两千多万元的债务,甚至还可以拿到五十万元补偿金。而不签,就意味着两种可能,一是顺利拿到五百多万元的分割财产,却面临一千多万元的债务缺口;二是对簿公堂。
“奚小姐,我希望您慎重考虑。若没什么问题,就在协议书上签字吧。”他从胸膛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钢笔,敲了敲桌面上的文件。
奚溪保持缄默,像在思考,又像发呆。
“奚小姐,这可不是选择题。”他扬了扬眉毛,把文件和钢笔推至奚溪面前。
“马律师,您放心,我会签的。不过,也麻烦您转告武骏临,他太不了解我了,离个婚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消说一声,何必费尽心机。那种死缠烂打的事情,我做不来。至于所谓的财产,我一点也不稀罕,还有,现在不是他要跟我离婚,而是我要跟他离婚,五十万也省了吧,就当是我给他补偿好了。”奚溪说完,倏然起身,拾起钢笔,在协议书上签字。
马律师的表情僵住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傻的女人,更没有遇到过这么倔强的人,不过,歇斯底里却对她产生了敬佩之意。
“奚小姐,既然离婚协议书签好了,对我来说,任务也完成了。您方才说的话,我可以权当没有听见。”
“不!请如实转告就好!”奚溪瞪着他,严肃道。
马律师避开她的眼睛,顺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美式,这一口感觉特别苦,苦味仿佛真的影响他的大脑,顿时哑口无言。
“对了,马律师,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您。”奚溪从包里找出那枚婚戒,放在桌上,“请帮我把它还给武先生!”说罢,往门外迈了几步,忽又转身道了句“谢谢”,旋即拖起行李箱,步履轻松地走了。
马律师呆呆地望着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才不紧不慢地收拾好散落在桌面上的离婚协议书,钢笔,还有那枚冷冰冰的戒指。
他掏出手机,心情沉重地给武骏临拨了个电话:“武先生,事情办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