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9号的深夜11点57分,萧韵帧还在看萧擎生前的照片。阳征程看到萧韵帧整天为萧擎的事忧心伤痛,清明节临近,阳征程决定给萧韵帧看一则医生的日记。
“我知道生活中大多数医生都无愧于‘白衣天使’的称号,可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休息吧。”萧韵帧说。
“你怎么可能睡得着?让我陪陪你吧。”
“好,将你推荐的东西发给我,我自己看,好吗?”萧韵帧心疼阳征程。
“我们一起看吧?”
于是阳征程和萧韵帧并肩看着医生的日记。
“北‘协和’南‘湘雅’”,‘协和医院’是北方最好的医院,每天都有最多种类的疑难杂症,每一天,都有不同城市牌照的救护车冲进医院大门,都抱着最后的希望直奔“抢救室”。下车的病人和家属操着不一致的口音,但神情同样疲惫,像是经过了一场长途旅行,如今总算熬到了终点站。他们冲进办公室的时候,手里都拽着一张 A4 纸,上面盖着鲜红大印,加上一行小字——“病情疑难危重,建议转上级医院。”在病人眼里这里,就是全中国最好的医院之一,没有上级可转。作为危重病人的中转站,那里就是人间修罗场,监护警报以高频率发出扎耳的“滴滴滴”,心脏按压到骨头的声音是尖锐的“嘎吱嘎吱”,这些杂音里不时掺和着医生的高声呼喊:“抢救!过来这床!抢救!”
抢救室的门外的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病患,那都是一些病情较轻,但家在外地的患者。幸运的,会找到接收的科室,住进病房。不幸的,医生判断无法治疗,被家属拉回家,对方家属的情绪瞬间崩溃,这里已经是寻医问药的尽头!毕竟从抢救室里来的病人只有一个终极目标:活着。
对于某些重症患者,死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每天都看着身体恶化,却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那天,一个男孩叫高晓林就是这样出现在曾医生面前的-----根本查不出病症。可从曾医生与他对视第一眼起就知道,这个小伙子,活不下来。高晓林挂着氧气罩,见到曾医生只是点点头。因为呼吸困难,他必须费上一点劲儿,才能靠坐在床头,很用力、很沉默地吸氧,微微张嘴,也只是喘气,扣在脸上的呼吸罩腾起一层白雾。。
“我是来会诊的医生。”曾医生首次碰到病人几家属总是这样介绍。
曾医生翻看着他的急诊病历,二十多岁,来自农村,一开始高烧不退,当地医院认为是肺炎,却越治越重,直到全身多个器官开始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出现崩溃迹象。一个月后,他才被告知那一句:“治不好了,太重了,转上级医院吧。”曾医生把他的病历翻到最后,都没有说明这到底是什么病。曾医生踱步到高晓林跟前,一边看着 CT 片子,一边悄悄打量他。仅仅病了一个多月,他已经瘦得脱了形,病号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双颊凹陷下去,显得眼睛格外的大,也格外有神。整个人看起来比病历里写得还要差一些,不仅各项化验指标都出现问题,口腔和皮肤也已经开始出现溃烂。他这么年轻,疾病恶化的速度就那么快——留给他们的时间真的太少。
医院只有非常宝贵的最后一张空床了,必须把它留给最有救治希望的病人。抢救室随时都会有全国各地转运来的重病人,能不能得到最妥善的治疗,有时就取决于有没有一张病床。曾医生绕到前门,喊了一嗓子“高晓林的家属在吗?”一个衣着朴素、操着浓重乡音的中年妇女应声跑过来,“她!她是高晓林的妈妈!”
看她黝黑的面庞,显然是个平时干农活的劳动妇女。曾医生用尽量简单的话语问了她一些情况,但她完全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什么都答不上来,抹着眼泪不停重复着:“求求大夫,救救孩子,求求你了。”
看着高晓林的母亲,曾医生虽然万般无奈,但还是要考虑如果她不能很好地配合,后续治疗会很难开展。曾医生不死心,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家里经济情况怎么样?”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曾医生只能安慰她几句,沮丧地离开抢救室。下班前,他忍不住悄悄打开急诊的病历系统,发现高晓林的名字仍在急诊名单里,并没有被任何一个病房“救”走。曾医生盯着电脑上的名字看了又看,几次把鼠标移到右上角的“叉”,都没能点下去。全国最好的医院,也是病患心中的最后一线希望。如果他不在此地接手这个男孩,他几乎可以看到他的结局——无处可去,最终在急诊把钱花光,放弃治疗,拉回家乡去。或许还会因为穷,连救护车都坐不起,只能找一辆不正规的“黑车”,很可能走到半路,母亲就得眼睁睁看着儿子去世却束手无策。他还是没能关掉带有高晓林名字的电脑界面。这三个字,让他一直联想这个年轻人拼命吸氧的样子。他在临床一线摸爬滚打这么久,面对的都是最凶残狡诈的疾病,自认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识过了。此刻仍难免心生恐惧,怕万一接手失败,病人和家属没有退路,他同样没有退路。但要他看着对方在急诊室等死,内心还是不安。他不想让他们体会那种病情未知,只能慢慢死去的恐惧。最终做出了决定,接诊高晓林。他返回到了抢救室的门前,这次不仅见到了高晓林的妈妈,还有他的姐姐。原来,姐姐一大早就去想办法筹钱了,刚刚赶回来。这次曾医生没有再谎称自己是会诊大夫,直接亮明身份说:“我是呼吸危重症监护病房的医生,想跟你们所有家属谈一谈。”姐姐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说弟弟还没有结婚,父亲早就去世了,自己与母亲就是他所有的亲人。
除了病情以外,曾医生还了解到,两姐弟从小生活在农村,姐姐为了供养高晓林考上大学,年近 30 岁都没有结婚。现在弟弟进入律所,就快要当上律师,只要他成功了,就是一家人的经济支柱。姐姐才考虑起结婚的事儿。可自从高晓林得了这无法查明的恶病,一切安排都变了。姐姐不相信晓林这么年轻就得了绝症:“就算死,至少也得死个明白!”所以她带着弟弟千里迢迢赶来他们医院。曾医生相信,她对弟弟的全力救治并不是出于金钱的回报。因为从一开始,曾医生就很明确地告诉她,晓林很难救回来,但她依然决定,即使倾家荡产也不放弃一分希望。在谈话的过程中,曾医生一直在仔细观察晓林的姐姐。她没有丝毫犹豫,眼睛里盈满真诚、感激和信任,这是他们医生最喜欢的家属。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能理解曾医生的话,同时也保持着理智。在与疾病的战斗中,医生和病人家属其实是最亲密的战友。谁也不想在战斗过程中带着拖后腿的战友,更不想遇到在背后捅刀子的叛徒。只是姐姐对花费有些担忧,担心不能撑到最后。曾医生说自己会尽力帮她省钱,有多少就交多少,不够的再想办法。最后曾医生嘱咐她:“办完手续直接转到病房去,别等明天了。”曾医生通知病房的值班医生准备收病人,半小时后,高晓林就会离开急诊室,被推到曾医生的病房。趁着这段时间,曾医生通知病房的医生准备接收病人,自己赶去食堂填饱肚子。那一餐曾医生吃得很快,只想着赶紧去看资料。曾医生知道,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已经无声的打响了。
夜深了,曾医生还在仔细查阅高晓林姐姐提来一大袋厚厚的资料,从县医院到省城的三甲医院,哪怕复印的一片纸。曾医生不放过任何能确定病症的蛛丝马迹,结果越看越心惊。高晓林的病情,没有病因,没有好转,没有希望。曾医生只希望这一次不要让一个小伙子走得不明不白。等曾医生整理完资料,高晓林的姐姐还守在楼梯间,她用那种泡沫拼板铺在地上,行李袋当枕头。他劝她不用 24 小时都守在这里,只要保持手机畅通就行。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这附近的招待所太贵了,连最便宜的地下室都要将近一百块钱一晚。她想省下钱留给弟弟看病。曾医生再次走进病房,询问晓林的病情。他戴着吸氧面罩、每说一句话都有点困难。曾医生尽量挑重要的问他,他说的很有条理,几乎没什么废话,一看就是查阅过相关资料。
只是说到后面,他张口越来越吃力,声音也逐渐变小。他有点于心不忍,看时针已经指向凌晨五点半钟了,曾医生让他先休息。他很累了,看医生要走,仍然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在回家的头班地铁上,他给值班大夫发微信,让他把那些按小时收费的监护、吸氧等项目,给高晓林每天象征性地记一点费用。虽是杯水车薪,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吧。接着,他向上级医生汇报了他的想法:
“省城的三甲医院已经做了很全面的检查,为了节省时间,我想跳过那些常规检查,快速取活检,依靠病理给病人一个诊断。”
虽然明面上是请示领导,但曾医生内心早就下定主意,即使不同意也要争取。最后,院领导给了他全力支持。通常,从取活检到出结果的时间是一个星期,如果是疑难的疾病,需要的时间往往更长。曾医生决定给高晓林输血,把各种风险降到最小,集中火力多个部位同时取活检,最后在两天时间内做完了这一切。
然而就在做完检测那几天,高晓林隐隐陷入了不安。“他得的是血液病吗?”有一天查房的时候,他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高晓林告诉他,父亲就是在他十一岁得血液病去世的,还是挺罕见的病症,叫“多发性骨髓瘤”。他担心自己会重蹈覆辙,花光家里的积蓄。“我怕自己也遗传了这个病,在网上查了好多资料,又觉得不太像。”他忐忑地盯着他的眼睛,期盼得到否定的回答。曾医生安慰他,“多发性骨髓瘤不遗传,你的症状也根本不像这个病。”曾医生没说出口的是,晓林的病,应该远比他父亲的要凶险得多。高晓林似乎松了一口气,又追问他自己得的什么病,想自己查查文献。
曾医生能理解他的心情。千里迢迢来到最好的医院,依然得不到答案,对自己命运无法把控,只能在等待中抱有希望。然而这种等待是没有期限的。重症病房里 24 小时灯火通明,没有任何光线、温度的变化。如果不是医生来上班了,高晓林根本不知道又过了一天。
高晓林的姐姐几乎全天驻扎在楼梯间,白天就把泡沫拼板拆掉,摞成一个凳子坐在那里。那是曾医生进出病房的必经之路,下班就会跟她聊一会儿,她倒是很热情健谈。她总是看到他就赶快站起来,从楼梯间冲到他面前,每次的话题都离不开检查结果。曾医生安慰她,取了好几个位置的活检呢,会有结果的。但他内心其实没有把握。他有预感,高晓林身体里那个“看不见”的狡诈敌人,这次也不会轻易束手就擒。高晓林的病情每况愈下,持续高烧不退,皮肤每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溃烂,已经从两条腿蔓延到了腰背部。作为重症监护室里为数不多“清醒的病人”,他的每一分钟都很煎熬:躺不下,每天只能坐在床上,就连口腔都溃烂了,每吃一口东西都很疼,他们给他插了胃管打营养液。病痛的折磨、睡不好觉、见不到家人等等,病人很容易患上“监护室综合征”,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曾医生把高晓林挪到一个角落的床位,在四周拉上帘子,隔离出一个相对独立的小空间,还嘱咐夜班护士晚上关掉他头顶的灯,希望他能尽量好过一点。他虽然不爱说话,但能体谅曾医生对他的关照,每次问起感觉怎么样,他都说好。但他能感觉到,他之所以能撑下来,完全是因为对病理结果的期盼在支撑。高晓林仍然每天高烧不退,全身多个地方都在溃烂,有的地方甚至能隐约看到骨头,令人不忍直视。每天下午半小时的探视时间,姐弟俩都在互相鼓励打气,话题只有一个:“病理结果就快出来了,再坚持一下”。他们很乐观的认为,取了好几个部位的活检,一定能诊断清楚的。只是姐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弟弟的伤口情况。那里被曾医生他们用纱布遮着,平时高晓林也会用被子盖住伤口,他们都没有特意对姐姐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