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东西都收拾好了。”胡叔又清点了一次两辆马车上的物品,确定无误后跟夜九汇报。夜九站在叶府门前街上,正看着清晨初醒的秦京——或者说回原本的城名,秦城。城东的富贵人家家中的丫鬟小厮一大早便已经起床,打扫门前落雪、出门采买,发觉这边大户人家将要出行,还偷摸着瞄两眼。
她点头:“嗯,打理好叶府,待我回来。”说完,她翻身上马,潇洒倜傥。
“是。”胡叔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目送自家主子领着两辆马车和护卫们往城门走去。
自从通缉令颁布以来,司南池便日日守着北城门——不是因为命令,只是他不想在府里待着。他一眼就瞧见了端坐于白马背上的夜九,眼中情绪复杂。
叶府的车马被拦下来进行例常的检查,夜九也下了马,视线与司南池撞个正着,她轻点下巴,招呼道:“少将军。”司南池对她点头,却没有想过要把这人抓起来,因为这是慕容贺愿以命相保的人。
司南池没有让手下去查看马车内部,士兵们也当作是少将军给这商人面子,没有多言。司南池看向后面那辆马车:“秋公子和沈姑娘都在?”
“嗯。”夜九点头。
司南池又低声与夜九聊到:“公子此去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再来,是否不舍?”
“此地不是我来时,回首也无来时路。何必不舍?”夜九坦然回答,语气坚定,“倒是少将军,但愿在下回来的时候,还能见到安然无恙的少将军。”
司南池从来没想过能和她站得这般亲近,此时情之所至,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公子保重。”
“小子,还走不走啦!”徐知衣的催促传来,那位医圣正站在马车旁,颇为不耐地朝这边吼道。二人谈话到此为止,在司南池的注视下,夜九将马扔给了护卫,然后跟着徐知衣上了马车。
他们这群人携手从生死之间杀了出来,原本可以一辈子莫逆相交,可谁能料到短短数月风云惊变,从此以后生离死别、天涯路远,只能嘴边互道一句保重。
徐知衣见夜九不骑马了,颇为诧异,待马车驶出一段,他又见夜九一眼都不回望秦城,便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笑意问道:“怎么,你连一眼都不看?”
夜九直看着车内小桌发呆,也许是马车不稳,说出的话字字颤抖:“我恨透了这繁华盛世,还看什么?”此地已不是她的东华,不是她的秦京,今天开始她再也不会叫这城池作秦京,这里是东华都城秦城,与她一个西齐出身的人再无干系。
徐知衣难得的出言安慰她:“自古君臣难得善终,能活着走下这个舞台,已是你的万幸。还是说……你对他仍有感情?”夜九沉默,怎么可能会没有感情呢?只是以前,对那人的喜爱,她自觉没资格;到现在,对那人的怨恨,她又认为不值得。
“没有了,就像一场梦,梦醒了,就该忘了。”
车轮轧过一路积雪,过去种种也被时间碾碎,那些人、事、物就如镜花水月,终究是回不去了。忽而夜九记起沐老爷子生前看着沐家兄弟俩与她的对话——
“他们兄弟,注定是人上人。”
“嗯,他们二人气度非凡,自然不是池中之物。”夜九赞同道。
当时,沐老爷子却看不出高兴:“不,不是因为这个……”
然后,就是记忆里她用孤城刺穿沐老爷子的胸膛的场景,他是她下了唐家堡之后杀的第一个人,老人家仰天大笑喊出的那八个字犹在耳畔:亲者相恨,爱者相杀。
夜九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她手上杀孽太多,身后尽是无辜之人的骨肉鲜血,多得甚至她都忘了那些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们。耳畔似乎还有许多人在死前嘶吼着诅咒她的声音,他们问她不怕天谴吗,她说不怕,原来她早就身在天谴中了。“天下之大,为何生在帝王家?”夜九喃喃,一滴泪自眼眶直直坠落,除那通红的眼眶,再无一丝痕迹。如今她才知道,记忆里的春花夏夜也好,秋风冬雪也罢……皆是错的。
一凡在旁已然睡着,而徐知衣,分明听到了那句话,可一言不发,连一声叹息也无,看着窗帘摇曳间的片片景色,思绪不知已在何处。
自夜九“死”后,宫里的竹苑再无人打理,里面的竹子仿若知道了主人的命运,竟纷纷枯黄,开出花来,一夜之间一片花白,再加上大雪所积,冷清凄惨得让人心惊。就算沐睿泽下旨要拆了竹苑,也无人敢进竹苑一探,宫里人都说是那弑君的妖女回魂了。沐睿泽知道她没死,便是不信,他独自行入这将近两月未曾踏入的竹林,已然再找不回日前熟悉的感觉。
他走到竹屋旁,脚下积雪中有一异物,他弯腰去拿,拍掉上面的雪,手中的是破烂不堪、辨不清字迹的圣旨——是他交给夜九的,里面是封她为王的诏书,是他给她的保命金牌。那人就随手扔在这里,原来她对所谓功名如此不屑,他们的算计,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空。“九儿……”他站在竹林里轻轻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却再也不会有人予他回应了。
此时还有一人也在怀念夜九。
楚煦然正站在无字碑前,他的身前是一丛熊熊燃烧着的火,那火堆里依稀可见一件做工精细的木制棋盘,还有两盒风格特别的木制棋子——是他常带着去找夜九下的那套棋。他们这群人分明都知道那个人不喜欢下棋,就总喜欢一个个地找她去下,因为这世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会拥有那样棋路的人了,固执却又坚定,明知是错还是要走,偏偏时常就能被她杀出一条血路。
“知道吗?慕容贺死了,无闻也没了……你那么努力护着的人,一个个的都没了,”楚煦然看着那块无字碑,心情复杂,“若是你知道了,会不会气得突然出现,拿剑将我们一个个都杀了?”
回答他的却是另外一人。
“她没死,”柳璃悠披着斗篷,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楚相,若是被陛下知道你违背禁令来此祭奠无字碑,不知会如何惩治?”楚煦然自然知道夜九没死,否则这里就不会只是一个衣冠冢了:“皇后娘娘会告诉陛下吗?”
柳璃悠看着楚煦然,他脸上的笑很干净,看不出任何别的心思:“自然不会。本宫来此不过有事想问……本宫与她相比,差在何处?”
楚煦然摇头,面上露出的犹疑不知真假:“这微臣如何知道呢……说不定是那身武艺和轻功吧。”柳璃悠皱眉,微愠:“楚相!本宫问得很认真。”
“这话娘娘应该去问陛下,微臣不敢揣测圣意。”楚煦然说得真诚,却终究没有给出柳璃悠想要的答案,又或者他刚才说的确实是真心话,可惜她不信。柳璃悠哼了一声,转头欲走,不忘提醒他:“楚相下次再来可要小心些了,本宫不说,不代表别人也不说。”
“微臣多谢娘娘提醒。”楚煦然拱手,目送柳璃悠离开。他是真的觉得柳璃悠差就差在没有武功,但她若是真的同夜九一般强大,也逃不过如此九死一生的下场吧。
“竹苑竹花开了,我记得你说过你最喜竹花——原来你喜欢的是那么惨淡的花啊。”
楚煦然伸手将无字碑上的积雪拂去,看着石碑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位故友:“我不会再来了,东华……不会再有你了。”他眼睁睁看着那火燃尽,转身离开,一步一个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