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九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枕边已经多了一把极具特点的黑剑,算上剑鞘的宽度也不过是普通剑的二分之一,剑格是独特的球体,那与剑鞘同样漆黑的剑穗已然多年未换、边角微毛——是她的孤城。佩剑在旁,夜九心定了。“哥?”她轻声呼唤,就听到有人动作,“唐门的面具和衣服呢?”无声握住她伸来的手,很用力,抓得她有些痛,他明白面具对唐门人来说意味良多。夜九从他的情绪波动中知道那面具没有拿回来:“无事……等我伤好了,我们再去取就是。”
夜九提起一个笑容,却不知此时她的笑在他人眼中比哭还难看,无声默默放开了手。
养伤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慢,对于已经习惯了出生入死的夜九来说更是如此,这次伤重,躺的更久,日子慢得太过烦闷。夜九躺了半个月,伤口结痂可以下床了,身体经过徐知衣调理毒素也基本清完了。她的视力还是受了很大影响,五步远以外的东西,在她眼中只得模模糊糊的轮廓,人要走到两步以内才看得清长相,而且还见不得强光。嗓子倒是恢复得好,不过是比从前的声音低沉沙哑了些。徐知衣说她这双眼可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她乖乖认命,安慰自己能捡回一条命不错了。
夜九看完了师兄写给她的信,总算是搞清楚了他那边如今的状况。唐轩当年以斩杀通缉的赏金度日,偶遇当时正四处游历的徐知衣和齐锦行,被徐知衣认出是唐门千面的幸存弟子,便被收留。当今西齐太子体弱多病,离不得徐知衣的药,齐锦行便依附着太子,虽然勉强也封了亲王,混得不算太惨,可他的两个兄长、还有一个颇得圣宠的弟弟都不愿放过他——齐锦行母族是当世第一书香世家叶家,对天下文人的影响力很大,是不可忽视的助力。那几个兄弟为了把太子拉下来,一个个都紧盯着他。
齐锦行的生母纯妃已故,原本就是皇帝用来挟制叶家才选入宫的,她的才情当世无双,可偏偏被吃人的皇宫啃了个尸骨无存。齐锦行自他母妃故去便不得圣心,十二岁就出了宫自立门户,这些年跟随徐知衣在外修学,回返朝堂不过三年,白手起家。唐轩说他的这位老大现如今无人可用,而他虽远在西齐,但也经许多人口中知道了在东华如女魍魉般存在的夜九,他听说了她脸上常戴的那块面具,认定是他的小师妹,催着徐知衣快些来东华寻她。唐轩怕夜九多疑不信,特别留下了自己独一无二的面具,还写了信让徐知衣备着。
夜九缓缓放下书信,叹了口气:是了,出身千面的师兄比她要清楚得多兔死狗烹这个道理。她揉着太阳穴:“一凡,你可曾见过你大师兄?”
一凡一直站在一旁,此时见她读完,上前收拾起那些信纸:“见过一次,是身份尊贵的。”夜九看着一凡熟练地一张张点燃扔进炭盆中:“作为皇子,他行事如何?”
“这我倒不知道了,不过看师父自豪的模样,肯定是极好的。”
夜九笑着摇了摇头,满面无奈:“是了,能让知衣先生那般自豪,定然不差。”这些日子的相处,夜九已经摸透了徐知衣的性子,活脱脱一个老顽童,还最喜欢故弄玄虚。
待信烧作灰烬,夜九披上大氅,抱上手炉,在一凡的陪同下出了屋子,她失的血气并未完全恢复,脸色还是病态的苍白,可明眼人都能够看出她此刻心情不错。
“丫头,天冷,你现在不比从前,小心着凉。”徐知衣倒也不是拘谨之人,可看到重伤之人在院子里乱晃,心里还是打鼓。夜九知道他担心自己的身体,点头感谢:“多谢知衣先生挂心,我吃苦惯了,自己的身体还是清楚的。”跟在她身边的无声伸手,为她紧了紧大氅的毛领。
徐知衣拿着医术,坐在石桌前,打量着无声:“都半个多月了,还不介绍一下这个……比你还吓人的家伙?”夜九走到徐知衣跟前:“他是我的结拜义兄,无声。”
无声!
徐知衣的眼睛一亮,把手头医书一扔,起身跨步到无声身边,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夜九服了,这老头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归根结底是个十足十的医痴。
徐知衣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根细竹棍:“来,张嘴。”无声被他用竹棍指着,有些动气,若是他人,大可一巴掌拍开,可这人是夜九的救命恩人。“哥,你让知衣先生给你看看嗓子吧。”夜九一开口,无声马上有。
徐知衣仔细瞧了:“如梦的毒还是厉害,可惜他死了,不然真想同他一较高下。”
“能治好吗?”夜九问。
徐知衣摇头:“他幼年中毒,已经太久了,没机会了。怪不得好些年没听到无声的消息了,原来是被你收归麾下了。”说着,他心里又对夜九高看几分。
“先生,”夜九扶着无声的手,坐到徐知衣对面,“我感念先生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您也该明白,我没有动机去辅佐您的那位徒弟。”言下之意便是婉拒了。
“医者,治人更治天下,唯有天下太平,百姓方能安居乐业、无病无灾。”
夜九嗤笑:“若如今的西齐还不算太平,这天下就没有太平之地了。”
徐知衣也笑了:“那将来呢?辰王心里虽有天下,可更多的是自己的权力野心;秦王是个好的,但容贵妃可不是个善茬;贤王心里有结难解,纵是天资再高,也担不得大业。更别说太子,皇后逼得太紧了,他身子不好还要死撑,命亦不久矣。”
“那宁王殿下可就是个完人了?”宁,是齐锦行的封号。
说起齐锦行,徐知衣竟没有喜笑颜开,反而微皱眉头:“他不是……他若是个完人,也不至于被人掣肘至此,”他忆起往事,眼眶泛红,“只恨人生在世,不尽如人意。”他是真伤心了。夜九不知道老人经历过什么,可她明白各人都有各人的苦,不想说便不说了。
夜九未再接话,只默默看着日落西山,天色渐暗。
徐知衣目送夜九在无声的搀扶下回了房,反正天色晚了,看不了书,他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对正要去厨房做饭的一凡招手。
“怎么了,师父?”一凡乖巧地跑了过来。
徐知衣交代道:“明日午饭需多备两人份,你大师兄和唐哥哥要来咯。”
“啊,那要不要去和九姐姐说一声?”一凡这大半个月和夜九混得熟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尽往他九姐姐房里拿。徐知衣是觉得这小子是胳膊肘往外拐,都半个月没给他蒸小笼包了。“别,”他赶紧阻止小徒弟去通风报信,“给你九姐姐一个惊喜。”
一凡了然点头,然后就去厨房做饭了,没能接收到师父眼神信号的他,依旧没有给徐知衣蒸小笼包。
第二天一大早,夜九便被门外拍门叫唤的徐知衣喊了起来,默默按下无声拔刀的手,她看着石桌上的棋盘,无语望天——天知道她有多讨厌下棋,偏偏身边人一个二个都喜欢以棋与她论高下。
“丫头快来,陪我杀上两局。”徐知衣招呼夜九坐下,对她身上散发的淡淡杀气视而不见,经过半个月的相处,徐知衣知道她身上杀气虽重,但根本不是嗜杀之人,相反,心软的很。
夜九没办法,坐下,可放眼望去棋盘竟是重影,这下有借口了:“知衣先生,我看不清,下不了。”
徐知衣早有准备,将原本放在夜九手边的棋壶拿到手边:“哎呀,老夫给你读步子不就完了吗?”
拗不过他,夜九只好乖乖地同他下棋,她与他一人一语,落子皆由徐知衣完成。下着下着,对面那人落子越来越慢,整的夜九脑壳疼,这一局棋她看不清楚,只能一步一步得全记在脑子里。一开始还好,现在都走几十步了,她又不是什么绝世奇才,记得越来越困难。
“要不,不下了吧?”夜九试探性地问到。
徐知衣大手一挥:“那怎么行!看老夫把你杀个片甲不留!”夜九翻了个白眼,现在局面上她可是一片大好,或许徐知衣有机会翻盘,但绝对杀不了一个片甲不留。她心里也清楚,这次能这般轻松不过是徐知衣轻敌,要是再来一盘,可就没这么容易将他逼到这个地步了,也不好再催。
“平六三。”夜九又落子,徐知衣一瞧,这一步把他大好形势拦了个半死,然而又拉不下面子喊悔棋,于是面不改色地将那枚白子落在了平六四。夜九看着,总觉得哪里不对,抬头认真地看向徐知衣:“知衣先生……您确定您没有落错?”徐知衣有些心虚,偏就要欺负她看不清楚,捋着胡子就开始睁眼说瞎话:“平六三嘛,老夫下的就是平六三,难不成老夫还会同你个小姑娘耍赖?”肯定耍赖了……夜九瞧他道貌岸然的样子,更确定他是落到了别处,叹了口气,拆穿也不是,不拆穿也不是,对面前这人为老不尊的作风又有了新的认识。
“糟老头,你不会这些日子都这么欺负我师妹吧?”院门口传来一个男声,夜九眨了眨眼,转头望去。
“大师兄!唐哥哥!”一凡已经蹦蹦跳跳过去招呼了。
好吧,这下夜九知道为什么这老头突发奇想要拉她下棋了,她瞪了一眼徐知衣,抱着手炉站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身上大氅就要松落,在旁的无声立马动手帮她重新系结。饶是看多了无声保护过度的徐知衣也不禁咋舌。
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有两个青年行来,一人玄衣加身,气宇不凡,还有一人穿着夜九极为熟悉的唐门服饰,行步间略带痞气。
“师兄。”夜九似问似说,声音轻轻的,仿佛身处梦中,生怕惊醒。
徐知衣没有阻止唐门二人叙旧,跑到齐锦行面前,仔仔细细地检查起自家徒儿的身子。
“师妹,”唐轩看着八年未见的姑娘已经从记忆里那个黄毛丫头长成如今的模样,“我在,我想你了。”夜九为了仔细瞧他,贴近一步,唐轩的长相并不突出,八年也未有多大改变,独那一双唐门标志性的浅灰眼眸仍是旧日的光彩。
“要不是把我扔在客栈不管,你也不用想我。”别以为夜九一直在找唐轩就是不在意当年的事,她可是很记仇的。
唐轩很是尴尬:“当年、当年那不是身无分文,想拿个悬赏好养你吗?结果没想到那家伙那么能躲,硬生生藏了三四天,我才……”
“噗嗤——”夜九笑出了声,她对唐轩的性子清楚得很,这人只要接了委托,便是一心一意,也不怪他了。唐轩也跟着她笑出声来,八年不见,可两个人却未有生疏,几句话下来就一起笑开了。
果然还是他的那个古灵精怪的师妹。
唐轩笑完,松了口气,欣慰地看着眼前这张清秀的脸,还有那双灰色的眸——“你的眼睛?”他发现了,这双眼不仅少了当年的灵动,光采亦没剩多少了。
“老夫给你们的信上不是写了吗?她身中剧毒,毒是排了,可这双眼睛是难好了,嗓子也变了。”那边,徐知衣也满足地放过了齐锦行,走了过来。
唐轩无语地看了眼齐锦行,这个闷葫芦根本没跟他提过这事儿。“沐睿泽那个白眼狼,我呸!”唐轩狠狠地骂了一句,反而是夜九拉过他的手笑着说:“师兄,好歹当年我能活下来也是因为他呀。”所以这次,权当还他一条命罢了。
进院子就没说过话的齐锦行这才开口:“影响大吗?”
徐知衣哼了一声:“小得很,都不知道这丫头脑子怎么长的,看不清还能下棋。”
“这不是知衣先生硬拉着我下吗?”一言不合夜九就皮笑肉不笑的,杀气又蹭蹭蹭往徐知衣脸上扔。唐轩皱眉,扯了扯夜九的袖子,却是徐知衣摆手道:“唐轩,你不用担心,她这大半个月可是没少给老夫摆脸色,也没见动手的。”
一凡站在旁边看不下去了:“还不是给你面子,为老不尊。”
在场的谁不是内力深厚,一凡虽是小声嘀咕可所有人都听到了,连无声都咧开嘴笑了,徐知衣在其他四人难掩的笑意中抬手就想给一凡身上来一巴掌,却见一凡几步跳到夜九身后,弄得他一点脾气也没有:“你这小子……”他往前一步,倒是无声侧身挡了过来。
唐轩一早就注意到了夜九身边那个站的离她极近的人,此刻见他这般护着夜九,好奇地打量起来:“小九,这不会是……”“我义兄,无声,”夜九先给唐轩介绍了无声,再给无声介绍唐轩,“哥,这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师兄,唐轩。”
唐轩早就发现此人内力深厚,立足姿态间毫无破绽,见他身后三把刀,再一听到“无声”的名字,唐轩头皮一紧,后退一步——不怪他如此紧张,江湖上的那位无声,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用毒使刀的高手,据说虽然他的用毒手段没有达到他师父如梦的水平,但是在刀法上要比他师父更高一层。见他生了敌意,无声也抓上了一把刀柄——“师兄,他如今是我义兄。”夜九往前一步,挡在了二人之间。
“呃,无声公子勿怪,”唐轩见夜九出面,不想惹师妹不快,赶紧让出一步道歉,与无声抱拳见礼,“我行走江湖惯了,太过敏感。”无声点头,放下了刀柄上的手。
气氛缓和,齐锦行这才有机会上前同夜九打招呼:“唐姑娘。”
“宁王殿下,”夜九挑眉,“我如今叫夜九。”
齐锦行登时明白,这人还不想和他以朋友相称。
“那家伙都杀你了,你还要拿着这狗屁名字不放啊,”唐轩听到夜九执意要叫这个名字,有些恼怒,“叫回唐九羽不可吗?”夜九拿这个说话大大咧咧的师兄没有一点法子:“师兄,现在这情势,过些日子我也还要换名字的。”唐轩撇嘴:“赶紧赶紧,趁着今天大家都在重新取一个。”是给孩子取名吗?还要大家都在才取……夜九无奈。
“九姑娘可想好了?”再未去纠结她姓什么,齐锦行这就直接正式邀请夜九入他麾下了。
见他干脆,夜九也是不喜欢拐着弯说话的人:“还没有。”
“嗯。”齐锦行应声。
唐轩和徐知衣站在一旁,顿觉尴尬,这两人的对话明明自然而然,又有说不出的漠然。唐轩常年跟在齐锦行身边,习惯了他说话直接了当,此时也是最快打破这种氛围的:“哎呀,小九伤养好了再说这些也不迟嘛!一凡,快收拾收拾,这都该吃午饭了。”
“嗯嗯。”一凡聪慧,亦是看出了场面的尴尬,点了点头就奔着厨房去了。
徐知衣也赶紧帮着说话:“屋里没多大桌子,将就在这儿?”说着就开始收拾桌子上的棋具。
“我看不错。”唐轩附和着,赶紧帮手。
齐锦行看了眼夜九的神色,读不出她的情绪,便也动手帮着自家师父收拾桌子:“嗯,就在这儿吧。”夜九也应了一声,然后说着去帮一凡,走向了厨房,无声向三人抱拳之后便跟着她走了。
等到夜九走远了,徐知衣才松了口气,没打起来,这下看来第一次接触还不错。
“锦行,我师妹怎么样?”唐轩对齐锦行眨了眨眼。
齐锦行点了点头:“不错。”唐轩知道能让他评价“不错”已是极好,就好像自己被夸奖了一样,昂起头:“那是,我师妹可是九岁就被指为唐门千机少主的人,若是没有当年的事,如今成为掌门也不是不可能的。”齐锦行心知这话有些过了,也懒得同他多说,笑着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