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面的两人,对彼此都显得特别熟络,一路说说笑笑的进了电梯。电梯里人很多,任雅南挨着陆青阳,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烟草味怎么会这么好闻?于是,她偏了偏身体,又吸了吸鼻子。
来之前,任雅南已经往肚子里塞了不少东西,为喝酒做足了准备。可最后,她却是滴酒未沾。主要是大家得知她是任德明的千金后,都不太敢让她喝酒,再者,但妨有人来敬酒,不是被陆青阳劝下,就是被陆青阳代了。她偷偷发了条短信问他,不是要我来挡酒的吗?陆青阳回道,保护你是我的责任。
读着这条短信,任雅南有些受宠若惊,有些忸怩不安。她有意无意的一次次看向陆青阳,第一次有了小女人的娇羞。
坐在主人位的陆青阳,一如王者,气场十足,全场的焦点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而他又是那么的淡定、自然,好似闲庭漫步。任雅南完全被这种成熟和霸气所征服,她感觉自己就是一头温顺乖巧的小绵羊,蜷着身子躲在主人温暖的怀里。
饭局终了,同席的人都争着要送陆青阳回去。有些微醉的陆青阳摆着手的同时,把另一只手搭在任雅南肩上拍了拍,这就是我的司机呀。
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真令人幸福!任雅南这么想着,且不去深究这是陆青阳的无意为之,还是早有安排。
轿车一路徐徐,快到景香公园时,陆青阳说离自己家不远了,想下来走走。任雅南不放心,执意要送他到家。陆青阳只好道出实情,自己是想醒醒酒,免得一身酒味,回家被老婆骂。任雅南听罢,脱口而出,反正时间还早,我就陪您走走吧。
渐入仲夏,天气有些闷热,虫鸣蛙叫不绝入耳,稀远的路灯不时能照见斑驳的人影。黑透的天幕上挂着几颗星星,为这样的夜晚增添了些许诗意。
陈绵天背着手、缓着步子,任雅南轻轻的跟在后头,被浓烈的酒香包围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这么走着,谁也没说话。到人工湖旁,陆青阳才开口打破沉默,坐坐。
在长木凳上并排坐好的两人,又是一阵沉默。如果你的心在这个气氛里,那么,窒息的沉闷是很让人尴尬的。任雅南一直期盼着陆青阳说点什么,通过一些实质性的交流,去感受他、了解他,这样,自己才不会因猜不透他而忐忑不安。然而,陆青阳似乎陷入了某种思潮,或者,把心丢在了别处,一直半眯着眼,出神的看着前方的一片漆黑。任雅南等了又等,实在憋不住了,才开口说道:“陆厅好海量!您是怎么锻炼出来的?”
陆青阳叹了口气,并不看任雅南:“这有什么好锻炼的,借酒浇愁愁更愁,越愁越喝越能喝呗。”
“像您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愁的?”
“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嗯……德才兼备、功成名就。”
陆青阳自嘲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偏过头看着任雅南:“你知道乾隆为什么那么宠信和坤吗?”
“我可没有溜须拍马,说的全是发自内心的大实话。”任雅南急急的为自己辩解着。
“哈哈……你反应倒是挺快啊!我可不敢自比皇帝。乾隆与和坤这种君臣关系在历史上绝无仅有!年轻的时候,我为了弄明白还专门研读过一些史料,早些年,去北京出差,应朋友邀请,有幸到恭王府求福,听导游讲过一个野史,说乾隆做太子的时候,一次因事进宫,看到父王雍正的一个妃子娇艳无比,正对镜梳妆,不禁想和她开个玩笑,于是就从后面用双手捂住了那个妃子的眼睛,妃子不知就里,就用梳子往后击打,正好打到了乾隆的额头。皇后见了,就说那个妃子调戏太子,将她赐帛自尽。愧疚悔恨的乾隆自知对不起这个妃子,就用朱砂在妃子的颈上点了一下,说,都是我害的你,如果真有轮回转世,你魂灵有知,二十年后再来与我相聚吧。后来,和珅入宫侍驾,乾隆越看和珅越像那个冤死的妃子,一验项颈,果然看到了一个红色胎记。一对年龄,也与那妃子死去的时间相合,正是25年。乾隆很震惊,他不认为这是巧合,而认为和珅就是那个冤死的妃子的化身。为了偿还年轻时的“孽债”,乾隆便对和珅关爱由加,处处袒护,致使和珅平步青云,步步高升,以至权倾朝野,作威作福长达二十余年而不倒。直到后来乾隆死后,嘉庆皇帝才将他扳倒,死时居然也是白绫赐死,与那妃子一般无二。”
“这是真的吗?世间之事,真是无奇不有!”
“起初,我也就当个故事听听。不过,现在我倒信了。”
“嗯?难道您也有这样一个妃子?不会是小白吧?”
陆青阳没接话,点上一支烟,又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我高考那年,帮家里去山上砍毛竹,不小心从崖上摔下来,等到我从病床上醒来时,高考已经过了。你不知道高考对我有多重要,它是我全部的梦想和希望,为了它,我没吃过一顿饱饭,家里能供我念到高中就已经很不错了。也正是因为吃够了贫穷的苦,我誓要飞出山沟、出人头地。结果呢?一跤就把我的未来摔得支离破碎。我没有选择,想重读但不可能重读。不想辍学但只能辍学。一想到要和在泥巴里过一辈子,我真的失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就是现在,那种阴晦和绝望都会刺痛我的心。可后来,我不但活了下来,重读了高中,考上了省重点大学,还人模狗样的混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任雅南转了转眼珠:“遇到了贵人?”
陆青阳点点头,继续说道:“我是遇到了贵人,而我,却成了她的劫难。她是我初中同学,毕业后念了三年卫校,我摔伤的时候,她刚分进医院不到两个月。读书的时候,谁都知道我的抱负,所以,当她知道我的事情后,比我还难过。她是那么的温婉善良,一边给我鼓劲,一边尽可能的给我最好的照顾。有次我跟她说,你声音真好听。她就每天下班后,捧着一本书,坐在床边给我读。也许,那个时候的她只是出于同窗情,出于对一个弱者的同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但我却感动了,感动到因为她而重新发现了生活的美好。伤好后,我无所事事,有事没事就跑去医院找她,她也没表现得特别反感,我就更来劲了。后来……后来,我们在一夜间都长大了。因为这层关系,她拿出了所有积蓄,资助我重读了一年。那个时候,那种地方,我俩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她必须忍受别人的闲言碎语和她父母的百般阻挠,我呢,只能拼命的学,为了我的梦想,更为了她的幸福。因为,我爱她。我必须用努力和实力告诉她和所有人,她的选择是对的。当一个男人真的爱上一个女人时,他会恨不得给她全世界的好。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考上了大学。我还记得,她送我到车站那天,一直哭一直哭,而我,一直笑一直笑,我对她说,别哭了,毕了业我们就结婚,我会把你接到城里过好日子的。”
任雅南有些奇怪,堂堂的一个厅长,不过几面之缘,为什么要和她讲这些。疑虑虽有,却不妨碍她听得认真。
“外面世界的精彩确实值得人去追求,当我的心跟着长途汽车一点点开阔起来时,曾遭受的痛苦和许下的誓言被扫的一干二净。我感激上帝给了我重生,却忘了她是上帝的化身。毕业那年,为了得到留城的名额,我挣扎了很久,最后,我还是和同班同学结婚了,因为,她爸爸是省委组织部的。你知道我有多可耻吗?我说服自己的理由是,我和她之间不是爱情,只是一种同情和感激。等我混好了,我会回报她的。没有人可以自欺欺人。结婚的前一个月,我还是特意回了趟家,我去找她,我想道歉,想解释,想请她理解、原谅。我说我是逼不得己,我说我会按时给她寄钱,我说我会记住她一辈子。屁话!都是屁话!什么逼不得已?我甚至是讨好得来的。钱有什么用?我记住她一辈子算个什么事?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可那时,我却认为我对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无情无义的男人真是猪狗不如的畜生!”
任雅南看着陆青阳的情绪一点点激动起来,小声的问了句:“她现在过得好吗?”
“好不好?当然希望她好!我跟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冷冷的看着我,一言不发。第二天我回城时,她托人交给我一封信,信里说,我们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了。我成全你的幸福,因为,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看到这里,我都吓傻了,我以为她自杀了,如果这样,那我一辈子就毁了,心里又怕又恨,很后悔回这一趟。我继续往下看着,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可耻的小人。她说,现在她和当年躺在病床上的我一样,没有了继续生活的理由,但她还是会撑下去,因为,如果她现在死了,家里人会把所有的责任都归结在我的身上。她还让我放心,她家里是绝对不会来找我麻烦的,她说是她主动要跟我好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没过多久,家里传来消息,说她出了家。从那以后,她没再回来过,我们也没再见过。所以,我不管到哪,一定会去当地的寺庙转转,一来烧香拜佛为她祈福,二来想找找她。哎……你说,人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可以原谅吗?”
任雅南咀嚼着这个问题,认真的想了想:“错误不应该按时间分,而应该按轻重大小分吧。”
“其实,在感情上犯的错都是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爱的时候,我没有想过责任,忽视责任,一定就会有伤害。当我想要结果时,却失去了爱的权利。爱,如果是个过程,那么你要为这个过程将要产生的结果负责。爱,如果是个结果,那么你要为了爱情结果而努力争取爱的权利。从来就没有不劳而获的爱情,更没有轻而易得的幸福!所以,我的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受到了惩罚,我得到了自认为很重要的东西,却失去了我不知道那也很重要的东西。”
“虽然用年少无知来开脱有些牵强,但都是过去的事了,与其自责,还不如多想想怎样减轻罪……”任雅南说到罪字就住了口,她不忍用“罪过”二字再加重陆青阳背负的感情债。
“你说的很对。她父母在世的那些年,我一直定期寄钱给他们,自己有些实权后,还解决了她两个妹妹的工作问题。可作孽太深,老天爷都不肯原谅我。所以,一失足成千古恨啊,不懂珍惜的人永远得不到幸福。”
“每次看到您都是那么的意气风发,很难让人想像您有这么多的隐忍和不快。以后您每次许愿都许同一个愿望,愿她好好的出现在您面前。您老说老说,上帝再忙,总会听到一次两次的吧。”
“是呀!上帝是听到了,所以你出现了。”
“我?”
陆青阳借着一点星光,仔细盯着任雅南的脸解释道:“第一次看到你时,我真的以为你就是她。眉眼、脸型,还有你说话的神情,太像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淡忘了她的模样,但事实上,只要感觉在,一点点触碰就会让她很立体。后来,我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我又想,你可能是她的女儿。”
“哦!原来,您就是这个原因才破例接受我的采访的?”任雅南之前所有的疑惑,现在都有了解释。感情的忽地膨胀,一定是因为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那寸地方。
陆青阳点了下头:“小白这小子还以为我看上你了。他哪知道,在我心里,仅有唯一的一次爱情和主角。你可以肆无忌惮的想一个人,却不能无所顾忌的爱一个人。再慷慨的人,在感情世界里也要懂得有所保留。所以,你谈恋爱呀,一定要记得一点,不要轻易许诺。只有决定权在你手中,并且,你确信不管时间怎么推移、事物怎么变迁,你都有权利做这个决定时,才能承诺。除非你是个信口开河的人,否则,要背一辈子的债。”
一席话让两人的心情都难免沉重了些。世间男女,皆逃不过一个情字。天宽地广,也容不下一个人的情仇。幸福登对的爱情里,总有那么多的机缘巧合;不幸悲凉的爱情里,总有那么多的不凑巧。
待两人互道晚安时,已是零晨一点多了。目送着陆青阳拉长的身影一点点消失,任雅南才缓缓的掉转车头,往家的方向驶去。零晨的街道依旧热闹,灯如白昼、车子一辆接一辆的呼啸而过,城市的夜晚从来不会寂寞,因为有太多的人在放纵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