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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投身袁府(4)

“今天晚上,我邀了白石、登寿等人一起吃饭,大家见见面,过会儿他们都会来,无暇说正经话。晳子,你此番去北京。我还有几句重要的话要跟你说。”王闿运摸着胡子,脸色凝重,杨度知道先生要说庄语了,遂挺直腰杆聆听。

“晳子,多年前在东洲书院明杏斋里,我跟你讲的帝王之学,你还记得吗?”

“记得。”杨度凛然回答,“那是你老一生学问的精髓,也是学生从你老门下所获益最大处,怎会不记得呢?”

“那么我要问你一句,帝王之学的要义何在?你能用几个字概括吗?”王闿运望着学生,两眼发出亮光。

杨度近年来在东瀛钻研的多为各国宪政及西洋圣哲的书籍,国粹反而搁置一边了,猛然间要用几个字来概括湘绮师所传授的帝王之学,他倒有点为难了,经过一番紧张的思索后说:“弟子愚鲁,对于这门深奥而变化无穷的学问,很难用几个字来概括,姑妄言之,请先生赐教。弟子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辅佐贤人,把握良机,出谋划策,建功立业。”

“说得不错。”王闿运微微点头,“你这四句话,把帝王之学的要领说出来了,即人、机、谋、功,这的确是几个关键所在,但严格地说,你还只是仅得其粗,未得其精。”

杨度聚精会神地望着先生,他要把帝王之学的精奥之处一一牢记。

“当然,精彩之处也是很难表达的。”王闿运端起书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语气放得和缓了,“这一点,古代智者早已看出。庄子说:’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所以他视包括六经在内的所有著述都是前人的糟粕,而精彩处是无法言传的。比如斫轮之老翁,其数存之于心而口不能言其巧,所能言者乃规矩也。苏东坡也多次说过,他对古今许多微妙道理都懂,但只能了之于心而不能达之于口。这些的确是智者之言。人世间凡精彩处都不可用语言文字来表达,只能靠心去揣摩去领悟。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你所归纳的四句话是可以的,精彩之处,我亦无法表达,暂且加上两个字:’非常‘。将你说的四句话改为:辅非常之人,握非常之机,谋非常之策,建非常之功。一切机奥,一切难以言传只可意会的精妙,便都凝聚在这’非常‘二字上。你懂吗?”

先生说的话虽然有点玄虚,但又的确是事实。他细细地咀嚼“非常”二字,觉得一时间有许多领悟,但又很难说得清楚,于是重重地点点头说:“先生说得很对,学生将慢慢体味。”

“有很多道理的确是要慢慢地体味,像老牛嚼草一样,吃下去后又翻出来,再嚼一遍,如此几番才能得其精。这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第一点,还有第二点。”

王闿运停顿了一下,似要起身,杨度突然想到先生有很长时间没有吸烟了,忙说:“你老坐,我去走廊把烟壶拿来。”

杨度从走廊上把先生的水烟壶和自己的雪茄都拿了进来,他替先生装好一袋烟丝,双手将烟壶递过去。当咕噜噜的烟水滚动时,他也给自己点燃了一支雪茄。古色古香的湘绮楼书房里开始飘浮着烟丝的醉人香气。

“你这次奉旨以四品京堂衔进京,按理说是君恩深重,你应当竭尽全力以报答。不过,我要对你说句大实话,也是我一生的观察所得,那就是满人气数已尽,无论是太后还是皇上,都不值得对他们效忠。”

湘绮师不满朝廷,杨度早已熟知。不过,时至今日,自己即将蒙恩赴任的前夕,他还要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却颇为出乎意外。

“这话早在五十年前我便说过,五十年来朝廷的表现更证明我说的不错。现在有革命党提出用武力来排满,并建立民主共和国。革命并非不可,商汤伐桀、武王讨纣都是革命,但由眼下这批欲图民主的人来实行革命,我却不太赞成。我研究史册六十年,一部二十四史都读烂了,越读越觉得中国只能独裁专制,无民主共和可言。这批人要么是无知,要么是借民主的口号来收买人心,达到推翻朝廷的目的。一旦他们掌了权,同样是要行专制的。知道你在日本未参加革命党,我很欣慰。”

水烟壶又咕噜噜地响起来,王闿运被烟水呛了一口,咳嗽起来。他定定神,略为降低嗓音说:“你此番到京师后,留意观察当今大员中是否有李渊、赵匡胤一类的人物。倘若有,我传给你的帝王之学或许还有可用上的一天;倘若没有,那也是天命,无可奈何,你就安心做满人的臣子,今后能做到张香涛、袁慰庭这般地步,此生也就满足了。”

湘绮师的肺腑之言,杨度听了很是感动。他明白老师的意思:可为则为之,不可为也不必蛮干。先生自己过去的道路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他郑重地表示:“先生这番寄望,学生记住了,一定好自为之,决不辜负!”

王闿运微笑着,笑意中充满着企盼,充满着热望。这位刚过弱冠便有志于帝王之业的卓荦才子,可惜在他的风华茂盛的年代一直没有遇到他心目中的非常之人,他空有满腹奇计,却不能得以展布,他是怀着无限惋惜无限遗憾,不得已而转向杏坛名山之业的。岁月在流逝,躯体在衰老,然而,已成一代宗师的他仍不能忘情于年轻时的帝王之学。当年夏寿田中了榜眼,他却不把希望寄于夏,因为夏只能成为词臣之优,而不属于辅佐之材。今天,这个曾在明杏斋里共同探求古今兴衰多年的高足弟子,正要以四品高衔奉诏进京,在他的身上,王闿运依稀望见了成功的萌动,他心中欣慰无已。突然,他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晳子,你去京师看袁慰庭有了见面礼,看张香涛的礼物准备了吗?”

杨度还没有想到这一层。老师既然这样提起,必定有他的准备:“还没有哩,先生有什么礼物,就让我代送算了。”

王闿运说:“刚才给袁慰庭写了一篇歌行,我想不能厚此薄彼,干脆也给张香涛一篇吧!”

杨度说:“最好,请先生就做一篇吧!”

“不要做,也有现成的。”王闿运起身,走到书架边,摸出一本自编诗集来,说,“正是见到袁慰庭的那一年,我在京师与张香涛有过一次愉快的聚会。那是五月初城南龙树寺的牡丹开了,恰好张香涛结束湖北学政之任携带新娶的唐氏夫人回京不久,潘伯寅侍郎为张香涛获良使之称返京接风,在龙树寺办了一个饮酒赏牡丹盛会,十多个京师耆彦躬临,我也幸侧其间。席上,大家对名花,饮醇醪,甚是畅意。潘侍郎带头,每人都作了一首诗。有的作了二十几句的歌行长篇,有的只吟了短短的五言绝句。这些人个个都有两榜功名,大部分供职翰苑,仅我一个举人布衣,越是这样,我越不能示弱。你这次也是以举人任事,所以我要特别指出这点。”

“先生提醒得好!”真是一座充满着学问和阅历的府库,里面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谈话之间的一个随便插曲,都这样富有哲理和实用价值。

“所以,我当时一口气作了两首五言古风,先从数量上压倒众人,继而从气势上占住鳌头。结果潘伯寅侍郎评判,今年牡丹诗会魁首王壬秋。”

说到这里,七十六岁的老头子乐呵呵地大笑起来,杨度从这得意的笑声中看到了一颗不老的童心。

“你可以先看第二首,这是专门为张香涛写的。”王闿运指着诗稿本说。

杨度从先生手里接过自定义诗稿,兴致盎然地读起来:

良使闳儒宗,流风被湖介。

众鳞归云龙,潜虬感清唳。

拊翼天衢旁,嘉期偶相对。

陆荀无凡言,襟契存倾盖。

优贤意无终,依仁及所爱。

招要宏达群,娈彼城隅会。

从来京洛游,俊彦相推迈。

流飙逐颓波,倏忽陵往辈。

终贾无久名,音恭岂专贵。

飞蓬偶徘徊,清尊发幽噫。

金门隐遁栖,魏阙江海外。

聚散徒一时,弘望旋相代。

君其拔泰茅,人马远唐隶。

无曰四难并,弹冠俟林濑。

“这是最好的礼物。”杨度高兴得站了起来,握着诗稿本对先生说,“请你老也写一段跋语,我裱好后送给张香涛,他见了一定喜欢。”

“晳子,我还给你说件有趣的事。”王闿运也站起来,喜不自禁地在书房里边踱边说,“那天龙树寺的集会,我因故晚去了一步。张香涛那家伙指着我说,壬秋你来晚了,罚你对个对子。我说,这不难,什么对子我都对得出。张香涛说,先别吹,刚才伯寅侍郎说四书五经中的话均可制联,唯独《左传》有四个字无法制联。我说哪四个字,你说吧,我可以为他制联。他说,《左传》宣公二年上’牛则有皮‘四字,大家刚才对了很久都没对出来,你对得出吗?这时潘侍郎和其他人都笑望着我。我心里也犯难了,这四个字的确不好对,但大话已说出口,收不回了,只得硬着头皮想。”

杨度也在脑子里想着。他觉得这四个字似乎并不像老师说的那样难对,“牛”可对的多啦,“犬”呀“鸡”呀“雀”呀“兔”呀什么都行,“皮”也多有可对。老师为何如此神乎其神呢?看来这里必有一番奇趣。

“有了!”王闿运说着停住了脚步,那神情宛如当年龙树寺的翩翩衣貂举人“可对’焉哉乎也‘四字。潘伯寅甚觉奇怪,说,壬秋呀,你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其他人都莫名其妙,唯有张香涛拊掌大笑说,王壬秋呀,怪不得别人说你放浪,对这样的下联,你可要短寿的呀!我知道他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笑着说,你是假道学,这是人生第一大正经事,何放浪之有?我将它制成佳联,阎王爷会给我加寿哩!”

王闿运边说边笑,乐得白胡子乱抖。

杨度也和潘伯寅一样,根本就没有弄懂“焉哉乎也”这四个极普通的虚字连在一起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见老师如此乐不可支,他却笑不起来,禁不住问:“这四个字有什么奇特的含义吗?你老讲解一下吧!”

王闿运说:“这我就不讲解了,你自己去查《说文》吧!”

师生二人正说得兴起,齐白石、张登寿和其他几个同窗结伴进来了,大家都祝贺杨度。下午,湘绮楼摆起了一桌丰盛的酒席,同窗们频频举杯,对着杨度说了不少好听的话。杨度惦念着“焉哉乎也”四个字,不能开怀畅饮。他借故离席,溜进老师的书房,拿起《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地翻查着。原来如此!杨度恍然大悟,心里说:湘绮师湘绮师呀,世人都说你率性不羁如魏晋时人,真正是不假!

三、儿子的情人转眼间做了老子的姨太太

离别京师四年多了,再次踏进这座古老的都城时,杨度首先感觉到的是它的使人压抑的沉闷空气,不要说跟意气激昂的东京相比,就是跟上海、武昌、长沙比起来,这里也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这情景颇似上天所安排的气候一样,此时江南已是一派春草萌发春潮涌动的早春景象,而这里仍是冰封雪盖万物凝固的严寒季节。

宪政编查馆设在西单昙花胡同一座废贝勒的旧宅里。里面有大大小小四五十间房子,因年久失修,到处可见断了棂的窗户,正在结网的蜘蛛,布着绿苔的墙壁,长着杂草的瓦缝。这座百年宅院,已和它当年主人的后代一样衰微破败了。

主持宪政编查馆的大臣就是出洋考察五大臣之首镇国公载泽,连同该馆的前身政治考察馆算起,他上任一年多了,却没有到馆里来过一次。偶尔议及馆内的事,也只是招集有关人员到他豪华阔绰的府第里去,编查馆的大门朝南朝北他都不知道。

这个大门终年由一个姓史的老太监把守着。史太监在家里排行第七,大家都客气地叫他史七爷。史七爷六岁净身进宫,在宫里做了五十多年的苦役,老了,不能动了,就被打发出来,在龙树寺住了半年,被人介绍来了编查馆。史七爷很忠于职守,寻常人都不能进来,所以馆里更显得冷清。挂名宪政馆的有二十几个人,绝大部分都是只领俸禄不办事,常坐在这里值班的只有七人:编制局正副局长二人,统计局正副局长二人,庶务处采办一人,图书处委员一人,译书处译员一人。

与杨度同时征调进京的还有一个人,名叫劳乃宣。此人原是浙江省一个道员,奉命以三品京堂来宪政馆任左提调,位在右提调杨度之上。他早进京半个月,杨度进馆的第一天与他见了面。他告诉杨度,这里的一切都未走上正轨,所辖的二局三处的建制都全了,官也封了,就是没有事办。杨度问他要不要去拜见载泽,劳说不必了。他进京第一天便急着去见载泽,在大门口候了半天,门房带口信出来,说国公爷正忙着见客,今天不见了,先歇着吧,下次议事时再见。半个月过去了,一点响动也没有。劳乃宣对杨度说:“你来了就好了,我对宪政一无所知,你是宪政专家,这里的事就由你来安排。我的《仪礼发微》还没完稿,还有半年多辛苦。这里名义上我在你之上,实际上都由你做主。”

杨度看着宪政馆的情景,听着劳乃宣的介绍,满肚子的热气给冲去了多半。

宪政馆里有的是空房子,杨度挑了一间较好的房子安顿下来。没有事可干,气氛又太冷清,他便常常去老友夏寿田那里闲聊天。

夏寿田已是从四品衔的翰林院侍讲学士。翰林苑本是个储才养望之地,清清闲闲,一年到头没有几件事做。夏寿田近四十岁,已发福了,白白胖胖的。和他一起生活的,除原配外,还有一个出自青楼的如夫人岳霜。岳霜善弹琴唱曲,又能画上几笔,很投夏寿田的脾性,他对岳霜宠爱些,妻妾之间于是常有争吵,家庭不甚和睦。好在夏寿田性格开朗恬淡,家事他一概不管,成天一个人做他喜欢做的事:读书,作诗文,写字,欣赏古董。翰林的俸禄并不高,但父亲给他积累了丰厚的家产,他不用为生计操心。因为有钱用,两个夫人虽然经常吵嘴,但吵后仍相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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