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装着闲逛的样子,慢慢走过去。那几个人看两个穿迷彩服的男女解放军过来,也不好问什么。我摘下头上的雨衣帽子,看看两栋危楼上方,看上去只剩下五六米的距离,一旦有余震,随时可能坍塌。我暗暗提气发力,突然来了个百米冲刺,踩着危楼下面搭的木板迅速蹿过去。子影也不顾警察喊叫,随后冲了过来。
上了台阶,来到小学操场上。
曲山小学也是依山而建。所幸的是,后面山体垮塌还不算很严重,学校没有被淹埋,但五层高的教学楼,三层陷入地下,地表只剩两层,办公区则完全垮塌。五月十五日中午,我和我们报社几个同志来到这里,看见穿橘红色服装的驻滇某集团军工兵团官兵,正在教学楼东北角紧张施救,海军医务人员和驻渝某红军师装甲团的官兵,在操场上等待救治和转运伤员。几个学生家长蹲坐在楼角边的山坡上,他们说,下面底层还有三个活着的女娃娃,解放军让家长下到凿出的救援通道前,与孩子说过话。但救援太艰难了,最终能不能救出孩子,还是未知数,家长们都是一脸忧戚。
救援地势狭窄,不能近前观看,我们只好在山坡上和操场里来回转着等待,找官兵谈话,了解他们进入灾区后的救援情况。时间显得那样漫长,难忍难熬。终于,过了三个多小时,工兵团官兵从陷入地底层的一楼房间里,救出十二岁的女学生王梦怡。孩子被蒙住眼睛抬出废墟时,操场上一片欢呼。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挤到近前看医生给她检查,小梦怡只是左小腿骨折和一些皮外伤。七十多个小时过去了,她仍非常清醒,用脆生生的童声不停地说:谢谢叔叔,谢谢阿姨。我轻轻抚着孩子的手说:乖娃娃,莫要怕,你安全了。孩子很快被抬走了,我返回山坡,紧紧握住指挥救援的工兵团参谋长商战军的手,哽咽着说:谢谢你,谢谢战士们,你们要活一百岁……
差不多还是原来的样子。残楼犹在,废墟依旧,操场边上一排宣传栏,仍在雨中立着,上面贴的十几张比拇指大一点的心形照片,一张张小脸儿笑得依然灿烂,那是曲山小学的“数学之星”“英语之星”“科技之星”……
那是一个任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落泪的故事。
那天,我们刚到学校不久,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神色黯然的女人来找儿子。她问救援官兵和学生家长:埋在地下还活着的孩子,说没说郑浩在哪里?大家都摇头。她焦躁不安,在山坡上、操场中来回转,等着询问被救出来的孩子。她从宣传栏上看到了儿子的小照片——郑浩是“数学之星”,于是指给我们看。后来,她丈夫和大伯子也赶来了。与教学楼并排着的办公区房顶,是一个巨大的钢架,墙体垮塌后,钢架砸下来,扭曲着没有完全塌掉,在操场上可以看见里面倒着好几具遇难者遗体。疏忽间,我们忽然发现,她大伯子不知什么时候竟钻进里面去了!我们的心顿时悬起来:万一发生余震,他很难活着出来!过了一会,她大伯子出来了,流着泪说:孩子在里面,已经死了。夫妇俩顿时哭得呼天抢地。女人忽然跑到宣传栏前去取儿子的照片,战士们帮她拆下贴照片的板子,她跪在地上把孩子照片一点一点抠下来,捧在手上哭昏过去,在场的官兵无不落泪。
听了我的讲述,张子影眼圈红了,问:“后来呢?孩子——”
“后来,我们报社副社长高凡和总编室主任刘励华、副主任李大勇,带着几个战士进去,把孩子遗体抬出来,包裹好后,他们一家硬把孩子带走了。”
雨还在下,我们干脆光着头、敞开雨衣在街道上走。一片片废墟上,香烟缭绕闪动。垮得惊心动魄的县政府大楼前,几个青年男女在祭奠他们的朋友;城边河上的断桥桥头,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在遥祭几十里外山村遇难的母亲……人们表情平静,若有所思,没有人哭泣。或许,他们的眼泪已经流干,悲伤埋在心底,剩下的,是对往事的追怀和对未来生活的沉思?
我们来到北川大酒店废墟前的坝子里,前面是近百米宽的河流。唐家山堰塞湖泄洪时,大水把原有的已遭破坏的铁索桥冲得没了踪影,顺带击垮了我们脚下的河坝,此刻,浑浊的河水在缓缓流淌。
我们凝视着河对面的老县城。
五月十五日,我们顺着摇摇欲坠的铁索桥走到那一头,爬上被扭曲耸起老高的桥头,下到河流环绕的坝子里,再爬上对面山体垮塌冲泻下来淹埋了河坎的废墟。那个亿万人从电视屏幕上看见的叫陈坚的青年,就压在河坎上的废墟下,和刚进城看到的那个死去的青年一样,歪着头,脸贴在地上,双手趴着,一动也不能动,背上是山一样的废墟。电视台的记者正在没完没了地采访他,让他不停地说话。站在离陈坚几步远的地方,我的心战栗着,真想上去把那个记者的摄像机和话筒抢过来扔掉!让全世界人眼睁睁看一个鲜活的生命一点一点离去,太残忍了啊!我终于不忍目睹,转身走开。在那边山崖一溜垮塌的楼底下,驻滇某师师长余新勇,正指挥官兵挖掘压在废墟中的一对还活着的姐妹,当天傍晚救出姐姐,第二天上午救出妹妹。四五十米开外,一个青年志愿者发现一只狗卧在废墟上,怎么赶也不走,原来下面压着它的主人——一个六十多岁的妇女。听到志愿者喊叫,我跟在余师长身后走过去,站在山崖上,听小伙子询问并转述埋在废墟深处老人的话:
你多大年纪了?/——六十一岁。/你在哪里?/——在一楼卧室床下。/压着哪个地方了?/——左腿被压住了。/身边有没有吃的喝的?/——没有……
当时已是傍晚六点过,部队没有照明设备,夜间无法救援。设在山口上北川中学旁边的抗震救灾指挥部通知:全体人员撤离。我们怀着难以言状的心情,随大部队往外走,耳边久久回响着那个志愿者的喊话:坚持到明天,我们再来救你……
“后来呢?”
“直到第三天把老人刨出来时,她已经遇难了。老人的子女情绪激动,骂部队救援不力,官兵们只是默默收拾东西离开……”
已是下午三点,我们浑身透湿、饥肠辘辘地顺原路往城外走。张子影一直沉默着,好久,她自言自语地说:“在大自然面前,人的力量显得太渺小,但在这场大灾难中,北川人、四川人、中国人,表现出了令世界尊敬的伟大精神!”
我接过话头,给张子影讲了一个故事:五月十四日下午,在曲山小学教学楼救援的工兵团官兵,凿开一个救援通道后,士官班长于明华只身爬进去,朝地下高声问:里头是帅哥还是美女?只听里面异口同声地回答:三个美女!直到天黑,官兵们也没能救出一个孩子。部队撤出时,于明华坚决要求留下,整个晚上他都蜷缩在洞口,陪着里面的三个小姑娘聊天。第二天我们看到救出来的王梦怡,就是其中的一个“美女”。
雨中,张子影的脸灿烂起来,这是我们当天第一次欢笑。
“百日祭”当天晚上,我把前些日子写的一首诗《不死之城》翻出来,细细地阅读——
最后一队士兵/在山头伫立/向那座城市/立正,敬礼/别了,北川/你这苦难的城/你的美丽曾令人目眩/青山绿水间的银白/转眼逝去/剩下一片废墟/没有喧嚣,没有蓬勃/只有无边的死寂/别了,北川/你这英雄的城/灾难骤降时/多少人/把生让给别人/把死留给自己/全世界都看到了/北川人的无畏与大义/…… /别了,北川/你这孤独的城/所有人都将离去/剩下你无尽的疮痍/但是/全中国都看见了你/全世界都记住了你/你没有被抛弃/你已成永久的纪念/我们还会来/千千万万的人都会来/子子孙孙都会来/来哀悼,来追思/来体尝灾难/来领略重生/别了,北川/你这不死之城。
二○○八年十二月十二日于成都市北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