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离了京城的缘故,云清霜总觉得白笙儿突然之间爽朗了很多。
自那日她任性地将白笙儿带在身边,她一直有些担心白笙儿回过神来会怪她妄为。
毕竟那是出使的大事,这样将人毫无准备地带走,她也着实有些心虚。
白笙儿却比她想象中恢复的更快。平时,她就以贴身婢女的身份在马车里服侍,却比之前伴读时更加开朗,两人有时甚至能一块儿说上一两个时辰的话。
车队驻扎休息的时候,两人相对自由些,白笙儿偶尔也会教一教随行的小丫鬟们识字,或是帮着萧青将军手下的士兵缝补些外袍一类的衣物。
萧青将军还是以前那样一丝不苟地发号施令,指挥众人前行或是驻扎;二皇子还是常常倚在马车里看书,废寝忘食。
而自从出了京城,杜濯旌也消停了不少,渐渐安稳了下来。
总之,一切还算安然。
不过云清霜并不会因为杜濯旌这些日子乖乖在专门上锁的车厢里待着就忘记自己出使岑玉的目的。杜家诡计多端,未知的太多,她们绝不能放过这次探明杜家算盘的大好时机。
是日黄昏,趁着随行的士兵烧火做饭的时间,两人悄悄地来到了杜濯旌的帐子前。
许是杜濯旌一路上总的来说还算乖觉,萧青已经不再把他关进上锁的车厢,而是让他和云清霜她们一样住在帐子里,不过再排几个士兵轮流把守罢了。
时机终于到来,云清霜走到帐子前,笑眯眯地看向两位把守的士兵,对他们道:“两位辛苦了,今日气候潮湿,造饭的那边火一时打不着,恐误了日落闭营的时间,叫你们赶快去灶火旁边帮忙呢。”
两个看门的小士兵瞪着眼睛互相看了看,一脸不解的样子:明明是萧将军叫他们看好这个宰相长子的帐子,还说要寸步不离的啊?
但他们知道云清霜身份高贵,也没有胆子违背她,一时间,站在此处也不是,但好像违背军令更加不是。
其中一个塌鼻梁的士兵壮着胆子问道:“敢问殿下,俺们要是离了这儿,里面的那位,要是跑了可咋整?”
听这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想来是别处来京城谋生的农人子弟。
另一个士兵个子稍矮些,听到旁边人发问,也忍不住好奇道:“这些日子天气干的很,咋就会点不着火呢?”
云清霜自知匆忙,编的借口也不像样,尴尬片刻。
不过她也无意让两个新人模样的小士兵为难,便伸手摸了摸袖子里头,悄悄地往他们一人手中塞了约摸二两的小银锭,这才笑道:
“二位小兄弟看守辛苦,本公主今日是正好要进去教他些到了岑玉之后的规矩,这才想着,若我来了,二位也可以稍微歇一歇,和旁人一同去放饭。”
不知是因为这次云清霜笑得真诚,还是二两银锭在农人出身的士兵眼中更有分量。
总之,两个小士兵都愣了一下,又相互对视了一眼,才一下子感激地笑开。
那个矮个子似乎见识短些,捏着银锭不肯撒手,憨憨地乐;塌鼻梁赶紧拉着他跪下,给云清霜磕头谢恩,嘴上的笑却怎么也松不下来。
直到云清霜叫他俩赶快起来,晚了就没饭了的时候,俩人才一下回过神来,又是连连道谢,这才拔腿跑来。
矮个子跑了两步,还回头喊到:“公主恁可真是活菩萨,待会儿进了帐子,千万加小心哈!俺都听说了,里边是个疯子,会咬人得!”
云清霜笑着点头应下,目送两个半大的小伙子勾肩搭背地离开,这才一转身,进了杜濯旌的帐子。
大约是萧青觉得一个疯子是用不上什么灯火的,又或是怕他一不留神伤了自己不好向岑玉交差。尽管已是薄暮时分,杜濯旌的帐内却并未点灯,厚厚的帐布与外头一隔,便是漆黑一片。
云清霜看不清他的脸,却下意识地觉得,这人若是能够不常常做着张牙舞爪、疯疯癫癫之态,而是像寻常公子那样,穿着绸缎衣衫,发丝柔顺地束在脑后,倚寒窗读书,应当也是位俊美之人。
可惜这样的遐想并不能长久,她们刚进来的一瞬,杜濯旌便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般,突然开始“咯咯”地笑,随后又含含糊糊地开始叫嚷起来,连滚带爬地向云清霜和白笙儿的方向移动。
云清霜一皱眉,稍稍侧身挡在白笙儿前面,严肃道:“是我们,杜公子不必装下去了。”
杜濯旌半张着嘴,乱舞的手臂僵在半空,像是愣了一下。可嘴上却不肯停下,还是大声吚吚呜呜地喊着什么。
之前明明是杜濯旌有意透露他别有用意,这会儿怎么翻脸不认人了,不会是真傻了吧?
云清霜偏了偏头,表示不理解。
白笙儿却向侧面让了半步,又顺手将云清霜也往旁边拉了拉。
云清霜这才发现,杜濯旌朝向的方向几乎没有变化。
原来杜濯旌并不是朝着她们叫喊,而是交给帐子外的人听。
“你是担心外面会有人听到?”
白笙儿大概能够猜出他的用意,发问道。
杜濯旌口中不停,却点了点头。考虑到她们在黑暗中看不清楚,又发了几个类似于“嗯……嗯……”的重音节出来。
云清霜悄悄赞她:“笙儿真聪明!”随后便在杜濯旌的帐子里挑了个干净的地方,很豪迈地席地而坐:
“别叫了,这帐子是专门给你准备的,就怕你半夜鬼哭狼嚎影响别人休息。对了,刚刚门口还有两个看门的,也都被我支走了,要说什么便快说吧。”
白笙儿理理衣裳,在她身边坐下,附和道:“公主思虑周全,杜公子可以开口了。”
闻言,杜濯旌终于停止了怪叫,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儿,慢慢靠着帐里方才已经被他搅得乱作一团的被褥垛坐下。
“我……可以信任公主吗?”
黑暗中传来杜濯旌略显沙哑的声音。
云清霜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人尽皆知的痴儿,有一天心平气和地由怪叫变为认真讲话,竟是有几分悦耳的。
“信与不信,左右我们都已经知道你装疯卖傻的事儿了,重要吗?”
云清霜满不在乎他的问题,“你的去留,已经尽数掌握在我们手中了。所以你说不说实话,其实并不取决于你对我们的信任。”
“呵……错了——”
杜濯旌低笑起来,声音自沙哑中,又添了几许凄凉。
“公主错了,今日既已至此,这岑玉,我便是非去不可了。”
“你若是对我们尚有用处,我们自然会留你。”云清霜辩驳道。
“公主就算想留我……也来不及了。”那些刚刚消散的疯癫状,似乎又渐渐侵到了杜濯旌身上来,“公主信不信,只要我说出实话,你们打算送我回去,岑玉便是第一个要和黎殷开战?”
云清霜只当他这是疯话:“两国实力悬殊,岑玉主动开战,你觉得他们有多大胜算?”
“不是胜算的问题,而是不值啊。”
杜濯旌平静下来,开始冷静地给云清霜分析。
“不管是胜是败,一旦打仗,百姓便要遭殃,就算战争短暂,也总有牺牲,难道死去兵士的命就不是命吗?”
云清霜微微颔首,沉默着听着。
杜濯旌继续道:“送出去一个傻子就能解决多少人性命的问题,除非是暴君,否则都会知道该如何选择。再说若是一开始便准备打仗,陛下也不用大费周章地派你们出使,甚至不惜放下黎殷大国的架子去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道歉了。”
此言在理,云清霜有些吃惊。本以为杜濯旌只是装疯卖傻,现在看来,却是大智若愚。
“杜公子看得如此清楚,若能留在黎殷为我国所用,必成大器。”
杜濯旌却摇摇头,看了看帐子外根本看不见的天:“快到岑玉地界了吧?既已在此,我定是回不去了。公主也不必威胁我什么。杜某自己的命,自己心里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