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恋绘
古河御所的早晨。
我独自倚在书苑廊下，静静欣赏着落叶美景。
“公子殿下，角太大人到了。”侍女浅葱的声音响起。
我微微侧过身子。眼前，身着墨绿色直衣的俊秀少年正展露出优雅的笑颜。
“早安，亲兵卫公子。”
“早安，角太兄。”
“难得亲兵卫公子主动要求学习书画，如今正值秋色怡人，的确应该细细描绘一番啊。”
“嗯嗯，正是啊。”我随便附和着。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会想画画，总之现在的大部分想法和行为大概都只能归属为本能反应吧。
“那么就先从枫叶画起吧。”角太握起毛笔轻沾了一下磨好的墨汁，在画纸上勾勒起来，“亲兵卫公子，秋日的草木会因为气候干冷而显得色泽更加鲜明，所以勾线的墨要稍浓一些……”
我观察着角太的画法。墨色细线勾勒，淡彩大笔填充……这似曾相识的感觉……
“好像工笔，或者浮世绘……”我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时，自己也觉得奇怪。
角太的笔悬停在空中，他抬头看着我，“亲兵卫公子，你说这是什么……”
“没什么，我随口乱说的！”我慌忙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说……
角太眼带笑意，视线再次落到画纸上，继续勾勒起来，“公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说不定对恢复记忆有所帮助的……还有，和在下一起的时候，亲兵卫公子用不着这么紧张吧。”
“嗯……”听角太的语气，我和他的关系应该还不错吧。若是如此，失忆之后的我，待他如陌生人一般，他心里大概也疙瘩得很吧。
“画好了。亲兵卫公子，你看。”
不愧是古河御所的第一才子，简简单单的枫叶，用浓墨勾线深茜渲染，竟然如同刚刚飘落在画纸上的落叶一般，灵动无比。
“真不错啊！”我不由啧啧赞叹。
“好了，现在轮到亲兵卫公子了。”
“嗯！”我提起毛笔。一瞬间，那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再次迅速蔓延到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我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对绘画有着非同寻常的兴趣。
“角太兄，我以前是不是很喜欢画画啊？”我又不经大脑地脱口问道。
“这个啊……”角太眼神迟疑了一下，笑而不答。
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只是不愿说出口罢了。
但这并不影响我此刻因为渴望绘画而逐渐好转的心情。
我将毛笔浸入墨汁中，提起，又再次用笔尖沾了几滴清水，然后稍用力度在画纸上抹了三笔叶片，最后用浓墨轻挑几根叶脉，完成！呼呼，好畅快！
相比细致描绘层层上色的工笔，我更喜欢这种水墨变幻洋洋洒洒的写意。
角太先是盯着那片水墨枫叶愣了片刻，接着嘴角漾起一抹浅笑，“亲兵卫公子，很不错的画法啊。”
“哦，你真是这样认为的吗？”我略感欣喜地追问道。
“真的。”他仔细端详那片墨叶，“虽然叶子没有上色，但是水墨的浓淡和叶脉的虚实已经体现出了光影的层次，生动活泼，意境无穷，似乎让人嗅到了秋风的气息一般。”
角太如此含蓄诗意的共鸣之辞令我开心不已，“太好了，角太兄！我好喜欢画画，以后我们就上绘画课吧！”
“只要亲兵卫公子喜欢，怎么都行！”角太的笑容也更加灿烂。
“角太兄，”我顿时感到有些内疚起来，“谢谢你谅解我！前几天我都没有心情听课，浪费了你的不少时间……”
“亲兵卫公子？”那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亲兵卫公子居然在这个时候还能顾及到在下的感受，真是令人感动啊！”
少年的完美笑颜里渗透着无尽的温柔，犹如夜色般的漆黑眼眸之中似乎也蕴含着款款柔情，那暖烘烘的灼热视线，顿时让我产生了一种不该有的错觉，险些失神了。
“呵呵！”我赶紧避开他的目光，刻意干笑了两声，“继续画吧，继续画……”说罢，又埋头作画起来。
片刻之后，只听角太轻笑，“好吧，接着画菊花……”
我松了一口气。刚刚角太那奇怪的表情和眼神，差点儿让我胡思乱想起来……
为什么我在失忆之前那么喜欢音乐呢？
那样的乐器，发出那样的声音，怎能叫人提起兴趣？
为什么我在失忆之前却并不热爱绘画呢？绘画明明是那么有趣的事情！
莫非……我根本就不是亲兵卫？
我又纠结在这个问题上了。顿时倍感头痛。
唉——算了！或许，这灵光乍现也是失忆症状的表现之一。我也不必折磨自己了。
或许，我的前世也是一位出色的画家，就算称不上画家，至少也是画师级的人物吧。
我对绘画似乎有着特别的灵感，尚未动笔，那淡彩浓墨的花鸟树木，已在脑海之中形成了清晰的图案，再经过角太的细心指点，那“笔握手中，如同施了法术一般，瞬间工夫，鸟语花香，跃然纸上”，角太可就是这么称赞的哦。
没过多长时间，我的画技突飞猛进的消息就在御所的家臣之间传开了去，就连兄长也破天荒地造访了我的宅邸，欣赏我的水墨写意。这下可让我意外地开心了。
失忆之后，第一次与兄长独处，竟然觉得有些紧张！
失忆如同洗脑，洗掉的不仅是认知和经历，还有内心的情感。
那甩不掉的陌生感觉，让我对眼前的这位兄长，以及每天都要见面的角太，怀着几分内疚之情。似乎，对角太的内疚还要更深一些，因为他待我，远比这兄长更亲切。
我安静地盘膝坐在他对面，默默地仔细打量着正在欣赏墨绘的他。
他身着雪白的直衣，头戴乌帽，身材虽不算高大，但五官十分精致柔和，且肤色白皙，高贵的气质在举手投足间自然地流露出来。相信不认识他的人一定想不到，这就是那个好战生性，不恤民情的昏君——永寿王。
“嗯，画得不错啊，亲兵卫！”兄长的称赞打断了我的思绪。
“谢谢兄长夸奖。”赞美之辞人人爱听的，我心中自然也是高兴的。
“不过，”他又对着那些花草思索了片刻说道，“要是能画些其他更美的事物就好了。”
“更美的事物？”我疑惑地看着他。
“比如说……锦鲤。”他嘴角勾起一弯弧线。
“锦鲤？！”
我突然觉得很开心啊！兄长希望我画锦鲤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是锦鲤……
至少，他来过宅邸了，还与我交流了！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存在感，使我那颗被冷落的心渐渐热了起来。先前对他的那一丝怨气，也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后来询问过角太，我才得知锦鲤是象征“繁荣”的。
“但是，”我歪着头想了想，“以古河的现状来看，这锦鲤可是与咱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的嘛！”
说到这儿，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我顾自吐了吐舌头。
我很确定，兄长的造访，多少让我的心情愉悦了几分。
“这样啊……”角太轻叹。
“干吗叹气？”我不解地问道，“他让我画锦鲤，画画而已，有什么不高兴的？”
“亲兵卫公子，这件事对于古河的百姓来说，或许不是什么好事情。”
“我听不懂，这关百姓什么事啊？”
“亲兵卫公子知道，主公正在计划与千叶军的同盟事宜。据说千叶军的总督马加大记，酷爱收藏书画珍奇，且尤爱锦鲤。想来亲兵卫公子那别具风格的水墨写意，是要用来当作礼物了！”
顿时，我那稍稍温热的心儿立刻冷却了下来。
原来，兄长的每件事都不是白做的，包括这次过来我的宅邸。他找到了我的利用价值，所以才会来看我！他让我画锦鲤，为的是拿去笼络盟军！
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对这样的冷血动物心存半点期望！
一旦同盟军组建成功，战争就要开始了。果然，对于百姓来说，这就是个噩耗！
我看了看对坐的角太，他愁容满面地垂着眼，沉默不语。
角太啊角太，你这样独自苦闷有什么意义呢？赤岩一角大人不只一次建议过兄长放弃毫无益处的征战，将关注重点转移到现有领地的治理与经营，他却充耳不闻，又能奈何？
“角太兄，别不高兴了，”我轻声劝道，“连一角大人都说不动兄长，大概也没人能阻止这件事了。”
“亲兵卫公子，”他抬眼看向我，“很惭愧，在下的认知，还没有达到家父那般忧国忧民的境界。在下只是担心主公组建同盟军之后，若再次遭受扇谷定正的报复，恐怕亲兵卫公子也会陷入危险境地，那么在下……”
角太欲言又止，他再次深深地凝视着我，那双眸之中盛满了异样的柔情，暖如泉水，即将溢出。
我，就快招架不住了！或许是被这莫名的暧昧气氛感染了，或许是中了那双温柔似水星目的邪了，我居然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没、没事的！角太兄，你想得太多了。兄长早已加强戒备，那天的事情，不会重演了！”
“……但愿如此。”他点了点头，眼神突然变得异常坚定，“不过，就算是真的发生了，在下也绝对不会再让亲兵卫公子受到任何伤害！”
天哪，赤岩角太！这令人脸红心跳的话语！
我足利亲兵卫和赤岩角太的关系，到底好到什么程度了啊？
“浅葱，浅葱！”我拉住走廊上的贴身侍女。
“什么事，公子殿下？”
“我……”话到嘴边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脑海中角太柔情似水的眼神挥之不去。不过，若只是自己想多了，岂不是闹笑话吗？
浅葱疑惑地盯着我，“怎么了，公子殿下？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吗？”
“我……那个，角太他……”
“角太大人怎么了？”
“他……是不是和亲兵卫，呃，也就是我，关系很好的啊？”我不敢问得太露骨。
浅葱先是一愣，接着竟然“扑哧”笑出声来，“角太大人真可怜！公子殿下你果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什么啊？我不记得什么了？赶快告诉我！”我焦急地追问。
浅葱环顾四周，不见其他人，于是便靠近我耳边，压低声音忍住笑：“既然公子忘记了，就让浅葱来提醒公子吧。这件事可是很重要的哦！”她故意轻咳两声，道出了令人震惊的真相，“公子殿下以前可是相当钦慕角太大人的哦！”
“钦慕？！什么意思？”
“当然就是爱恋。”
“爱恋？！我……对角太？！”我瞪圆了眼睛瞧着满脸笑容的侍女。
“嗯嗯！”她扬起眉梢，用力点了点头。
什么啊——什么啊啊啊啊——
我只觉得头皮开始发麻。天哪！我是个男人呐！而且他也是……
“浅葱，你不是在骗我吧？”我仍存着一丝侥幸心理，我不相信我与角太的纯粹友谊之下隐藏着如此禁断的情感！
“公子，浅葱哪敢欺骗公子哦！”浅葱忙为自己辩护，“虽然这事儿是只有浅葱知道的，但是浅葱也不是说谎的人。这会儿把事实告诉公子，若公子还是不信，你就……”
浅葱仍在絮絮不止，可我已无心继续听下去，只感到一阵眩晕迎头袭来——
“浅葱，我想去后园走走。”
“公子殿下，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岂止是脸色不好，我的大脑和心脏也都跟着不好了！
我踉踉跄跄前行，一路上越想越是感到心乱如麻，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后园的。
走着走着，发觉已经不能继续前行，眼前已是一片池塘。
我定神一看，一群白底红斑的鱼儿正在清澈的池底欢快地嬉戏，映衬着池中的枫叶倒影，显得格外俏皮可爱。
那清灵灵的鱼儿不就是兄长所说的锦鲤吗？果然是招人喜欢的小生灵啊！
不过，此时此刻我还哪有雅兴赏鱼啊！
我长吁了一口气，站在塘边望着池水发起呆来。
这是真的吗？我亲兵卫和赤岩角太，是相爱的恋人？
从他与我说话的态度可以看出，我们之间的关系确是非同一般，浅葱应该没有骗我。
天！一个十四岁的美少年，一个十八岁的奇才子……我真是无话可说。
虽然我并不刻意排斥同性之爱，但是这样的事实，还是给了我不小的打击。
失忆竟是如此残酷的事！它让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忘记了一切亲情、友情，与爱情。
如果，连爱恋一个人这件事，也需要别人来提醒的话，那么就算被人提醒了，我还会继续地去爱吗？我爱着角太吗？我心中的回答是否定的。
虽然赤岩角太是这个御所之中，除了浅葱以外待我最亲切的人，但是我对他的感情只是友情，或是超越友情的兄弟之情，绝对不可能会是爱慕之情的。
然而，这也只能代表如今我个人的想法。至于角太，似乎仍是对足利亲兵卫公子一往情深的……
我欲哭无泪地呻吟。我真的真的是足利亲兵卫吗？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可不是一般的倒霉啊！早知如此，不如当初被人一刀杀死算了，省得活着害人害己……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恨恨地踢了一下脚边的小石子。
没想到的是，人一旦倒霉起来，就连踢个石头也会倒霉！
塘边的土壤松软无比，竟然被我一脚踩陷下去，我还来不及“啊”一声，整个身体就往下滑落了……
这下可惨啦！俺可是不会游泳的，救命啊——
突然，身后一只强有力的手拽住了我的胳膊，将我拉回岸边。
幸好有惊无险，这救兵可出现得太及时了！
我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池水冰冷得很，公子想洗澡可找错地方了。”说话人语气的冰冷程度绝不亚于池水。
这低沉的嗓音我很熟悉！
我转过身子，抬眼看去，眼前的人果然是右颊有着青花印记的犬饲现八。
此时，他正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气息急促尚未恢复平静的我。
犬饲现八，这可是第二次救我了！
胸中顿时涌起一丝感激之情，忙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向他欠身道谢。
“现八……”他果然是很高，即使是站直了身体，我也只及他的胸部，想要看清那英挺冷峻的面容，则须抬头瞻仰。不过，那张脸虽然帅得没话说，却给人感觉阴沉沉的。我怀疑，他这样不苟言笑地装酷，之后会不会因为面部肌肉过度僵硬而导致面瘫。
细细想来，尽管我一向对他态度恭敬，但是这位恩公却不曾给过我好脸色，总是那副臭苦瓜脸，好像我欠他债似的。这个，越想越觉得有些不爽！
“感谢你再次救了我！”我鼓着腮帮挤出这几个字，随即又斗气地加上一句，“不过，我亲兵卫欠你的人情总有一天会加倍奉还的，你用不着板着脸吓唬我……”
对方并不在意这挑衅的话语，只是冷眼回应：“既然公子没事，那么告辞了。”说罢，便是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开，身后，带起屡屡凉风……
秋枫沙沙作响，落叶飘至头顶，我仍呆呆地杵在池塘边，控制不住面部肌肉抽搐。
那是什么态度？！别以为当你是恩人，你就可以如此嚣张了！俺、俺好歹也是古河二公子啊！直是太没上下了……
我顾自怒骂着。眼看犬饲现八远去的背影已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只有无可奈何地叹息。算了吧！他曾为了救我，命都可以不要，我又何必为这小事斗气呢？罢了！人的性格如此，我也拿他没办法……
半晌，我再次回过神来，忆起浅葱的那番话，又陷入了郁闷之中。
亲兵卫啊，你和赤岩角太的事……该如何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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