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庚申山奇遇
披星戴月地连夜赶路，令我相当吃不消。没过多久，我就感觉肚子饿了，毕竟是没吃晚餐的。不过，夜半时分，根本就寻不来吃的。即使寻到吃的，过后在马背上长时间颠簸，大概也会全部吐出来吧。我无奈地在内心呻吟。
为了尽量分散注意力，便与现八聊天起来。一路上，我向他简要讲述了两个月流浪生活的所见所闻。听到我曾大冢村巧遇三犬士奇劫刑场，且之后遭人狂踩差点背气那一段，现八再次毫不留情地嘲笑了我一番。的确，如果听从文五兵卫和沼兰的劝阻，耐心地留守在古那屋，可能就会更加顺利地与现八以及其他犬士汇合，也不会给自己惹来那么些麻烦了。不过那样的话，可能也就遇不上道节。如此说来，我这一趟独行也有些价值。
关于毛野的事，我只是一句话略过了。并不是觉得不重要，相反，我很在意与他相遇的那一段经历，潜意识里认为应该将他埋藏在心底，特别是不想让现八知道。过后细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弄得如此神秘。我在掩藏什么呢？难道担心冰山男吃醋不成？真是大笑话！
我自嘲地笑了笑，心中默默回味起离别时毛野为我唱的那首歌——
欲寄无处寄，
只身隔远方。
此心飞作影，
日日在君旁。
毛野，你在哪里？你还好吗？现在的你，是否仍在挂念着我呢？我很好！我现在很安全，很安心……
没等天亮，我便被倦意打败，在马背上昏睡了过去。隐约感觉马儿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颠簸得也不那么厉害了。
待醒来之时，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小房间里，看规模与陈设，应该是家旅店的卧室。身下是雪白的榻榻米，身上则搭了一件蓝色白纹的外衣。现八的衣服！
我立刻撑起身子坐了起来，环顾房间四周，身后不远处现八正倚着墙壁坐在门口，左手中紧握一柄长刀，刀鞘的前端抵住闭合的卧室木门。他面带倦容，头微微侧向一旁，双目紧闭，呼吸平缓，似乎睡得很沉。内心又是一阵悸动。可怜的现八，不仅一晚上没合眼，而且现在为了保护我仍然无法安心睡个温暖的好觉。
我悄然拈起身上的外衣，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边，正要替他搭在身上，不想那半侧着的睡脸近看真是意外的可爱，让我着魔一般定住了。
老天！要不是因为此时天已大亮光线充足，要不是因为他正一动不动地乖乖熟睡着，我根本不可能这么靠近这么仔细地端详那张让我心跳不已的俊脸。没有想到，像现八这么英气逼人的冷酷型男，眼睫毛居然也可以这么漂亮，那几乎胜过女子的两排浓密小刷子，在瘦削的脸颊上投影出两片暗色的云朵，美得令人感到危险。再看那高挺的鼻梁、微翘的鼻尖、轻启的薄唇以及……
我抵挡不住这视觉的诱惑，目光不由缓缓下移，透过颈项之下微微敞开的白色里衫，窥见那伴随着呼吸的起伏若隐若现的性感锁骨……顿时浮想联翩……
啊——不行！现在的我一定是一副垂涎欲滴的好色表情，这样岂不是与田上语路五郎和吉田之流毫无区别了吗？我忙闭上眼睛，尽力挥去脑海之中的粉色图案。平心静气，无欲无求……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然后睁开眼……
一双半眯着的慵懒双眸正静静注视着我！吓了我一大跳！我立刻做贼心虚地倒退了两步。
“你刚刚在干吗？”他打了个呵欠。
“啊，那个……”我双颊发烫，慌乱地抓起手中的衣服掩饰道，“我怕你着凉，所以、所以……”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嘴角漾起一抹浅笑，不再继续追问，而是接过我手中的外衣，起身穿上，“准备一下，要接着赶路了。”
“哦。这么快就走。”我松了一口气，立马背过身去装模作样地整理衣装与行李。还好，他没有发现。若是被他知道我刚才其实是在对着他发痴发呆，他一定会取笑我的。
“擦掉胸前的口水。”身后人不经意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啊？”我低头看，胸前果然有一团粘糊糊的透明液体！难道是刚才……老天啊！这下可真是丢脸丢大了！我手忙脚乱地拽起衣袖狂擦胸前的“证据”，而现八早已忍不住“哼哼”冷笑出声。
果然还是被他嘲笑了！我欲哭无泪。现八，既然你已猜透了我的心思，那么你的态度呢？能不能给我一点明确的回应？我这个人很笨的啊，我不想和你玩猜谜游戏！
“动作快一点，已经是正午了。”他戴上斗笠，拉开卧室的门。
“嗯。”我沮丧地低着头跟随其后。
“妖怪？”我倍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不要露出那种夸张的表情。”现八满不在乎地提醒道。
“可是，真的是很不可思议啊！”
这是与现八同行的第三天，我们来到下野国网苎村，在一家茶馆休息时，听到村民们正在谈论庚申山妖怪的奇异事件。
据说，过了网苎村朝北走便是庚申山山路，途中五六里都没有人家，山中常年潜伏着一只巨形妖怪，大概已修炼百年，凶猛无比，不少路人进了山就再也没能出来，想必已经变成了那妖怪的腹中食物吧。
“现八，我们要走这条山路吗？”我藏不住心中的恐惧，怯生生地小声询问。
他轻扬嘴角，将冒着清新香气的茶杯送至唇边，“随你便，你想看看妖怪的话，我们就走山路……”
“不要！”我极力反对，“我们绕道走！”
“好吧。”他忍住笑。
离开网苎村，已过午后时分。由于村间小路狭窄，我与现八一直是牵马步行。行至村口时，现八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
“那匹马……”
“马？”我顺着他的视线向路边看去，一间小茅草屋前有一棵参天大树，树下系着一匹黑亮的骏马，身形高度与现八牵着的这匹十分相近。
现八走近树下仔细检查了马鞍，然后若有所思地轻抚马儿的鬃毛，面色有些凝重起来，“看来我们只能走那条山路了。”
“什么？为什么？”我不知所措地茫然问道，“不是说好了绕道走的吗？”
“这匹马是信乃留下的，他一定是进了庚申山。”
“信乃？”我们的同伴，八犬士之一的犬冢信乃？！曾经在古河御所单枪匹马突出成氏众兵重围，而后又与现八在芳流阁顶精彩决斗上百个回合的武藏国美少年！他竟然进入了庚申山？!盘踞着食人巨妖的庚申山！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会不会是弄错了？你这么确定这马是信乃的？他不是先行了好几天吗？不会现在才到这里吧。”
“我就担心他早已到达过网苎村，只是如今被困在了山中……”
“现八，你别吓唬我。”我顿时感觉毛骨悚然起来。
“这样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信乃是个热心肠的人，而且对自己的武艺很有信心，进山除妖只是嘴边一句话。”他语气淡然地说道，“如果不是有你跟着，我也想上庚申山瞧瞧那妖怪，看看它究竟是由什么变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于他来说，我只是个碍手碍脚的累赘！这让我有些沮丧，但又不得不承认，没有我在身边的话，他可以毫无顾虑地来去自由。
现八敲开茅草屋的小门，向主人询问过后，果然得知是一位二十岁出头的鲜见美少年将马匹托付给他照看，之后便朝着险峻的庚申山路北行而去了。现八同样将自己的马交给屋主照看，并留下一些钱币作为报酬。
“公子，上山吧。”他轻拍一下我的肩膀，“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死在下野国的。”
“嗯，但愿如此。”我没得选择。虽然心中十分害怕那食人妖怪，但是同伴正身陷于这危机暗藏的山中，身为八犬士之一，当然要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了。更何况想要完成解救安房国的任务，八个人缺一不可，信乃一定不能有任何意外！
现八打头阵，我尾随其后，就这么一前一后行了大约二三里山路，天色转暗，夜幕降下，我内心的恐惧感与紧张感更加强烈起来，不由自主地牵住现八的衣角，将身子尽量靠近他。
“不要过度紧张。调动你的视觉与听觉，别忘了你手中还有角弓和羽箭。即使遇到妖怪袭击来不及反应也没关系，还有我在。”
短短几句话让我略感安心，紧绷的心弦不由稍稍松动了些许。我深吸了一口气，从箭筒中搜出羽箭，小心谨慎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随时准备搭弓出击。
夜幕下，一轮黄月悬于树梢间，星空灿烂，银辉尽洒。庚申山的夜晚没有想象中的黑暗。大约又行了一二里路，已过夜半时分，前方突然出现了两点亮光，且逐渐靠近。
“哼哼，来了。”现八压低声音，“是那家伙的眼睛。”
我心中一惊，顿时僵直在原地，目光似乎被前方妖物控制住一般无法移开，冷汗自额头冒出。
“冷静点。”他提醒着，“照我的话去做。搭弓瞄准，不过千万别放箭，只用吸引他的注意便行。记住，无论它离你多近，都不要轻举妄动，我会想办法对付它。”
“啊？”原地不动？你是说，让我当饵？
“相信我！”现八语气坚定不容质疑。他伸手握了握我拽紧角弓的拳，掌中的暖意和力量通过手背传遍了全身，令我信心增涨了不少。
“嗯。”事到如今，只有放手一搏了！现八，我相信你！
只听蹭蹭两声轻响，现八瞬间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内，只感觉身旁的树木微微抖动。我拼命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亲兵卫，身为里见八犬士之一，这样的小小考验一定得经受住！
那妖怪的轮廓已越来越清晰，只见它青黑色的身体庞如老虎，琥珀般的凌厉双目在夜色中发出褐黄的光芒，血盆大口裂至左右耳下，獠牙锋利如剑，爪尖劲如弯刀，正一步步地朝我逼近。是猫妖！我暗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于是，我鼓足了劲儿，抬起颤抖的左臂，右手则将羽箭的尾部抵住弓弦，用力拉伸，弓体已被绷得紧紧的，却怎么也瞄不准。
那虎目兽眼，那血盆大口，那獠牙利爪，已离我不过六七米远了！
体内残存的勇气即将耗尽。此时，我额头上已是汗如雨下，心脏更是狂跳不止，狠不得立马扔下武器逃之夭夭。
现八，赶紧下手吧！我快要撑不住了！
突然，猫妖发出一声狂吼，纵身朝我扑过来。我已来不及反应，甚至连尖叫的时间都没有，整个人呆呆地痴立于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闪着银光的獠牙迎面而至。
秒速间，一支飞箭从天而降，嗖地射中猫妖左眼，那怪物嗷地发出一声哀号，在空中扭动着身体跌落下来。受伤的猫妖眼中仍旧深深地插着那支利箭，它拼命地摇摆着头颅，拖着庞大的身躯朝西逃窜而去。身后，哀号声继续响彻山林。
“没事了。”现八从旁边的树上一跃而下，“干得不错，公子。”
“……”我依旧定在原地，还未从刚才的过度惊吓中回过神来。
“公子？”他上前小心翼翼拥住我的肩膀，轻声低语，“别害怕，已经没事了。”
我抬起头，眼中的恐惧尚未消散，似乎不敢相信危机已经解除，“它逃走了？你的箭射中了它？”
现八点了点头，“箭端涂过菖蒲叶熬制的驱魔避邪膏药，想必那怪物的左眼已经无法复原了。”
紧绷的心弦这才松懈下来，身子一软，倒在了现八怀里，“我以为自己会死掉……”
“看来你还需要更多的历练，一只猫妖根本不够我热身。”
“现八，别取笑。我已经腿软得没力气赶路……”话未说完，我又一次僵住了，眼角的觎光瞥见现八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无数青蓝色的火焰在暗夜的林中隐隐跳动着！
浑身的血几乎瞬间凝固一般！那是什么？是妖怪！还是鬼魂？现八感觉到我的异常，他立刻警惕地握住腰间的刀柄，回首转身。
“现八……”我紧贴着他的背部，先前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心跳再次急剧加速。
“后退一点。”他从容地搭箭拉弓，瞄准目标，动作轻得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
这时，前方传来微弱呼声：“犬饲现八？是你吗？”
现八身体微微震了一下，迟疑地收起弓箭，“这声音……”
“真的是犬饲现八！是我啊，现八！”跳动的青蓝色火焰聚集在一起，渐渐地，光晕中现出了一个淡淡的身影。
“赤岩一角大人？！”现八认出了对方。
赤岩一角？这个名字如此熟悉……天哪，想起来了！那不是角太的父亲吗？
听到现八喊出“赤岩一角”的名字，内心的恐惧便稍许减退，仔细打量起眼前冥火中的男人来。看他的外表，确实是古河御所那位正直不阿的家臣，不过却面色苍白、骨瘦如柴，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身影且随着火焰的跳动忽明忽暗、忽隐忽现，虚幻得不像世间活人。我心中一沉。难道是……
“犬饲现八！亲兵卫公子也在！太好了，你们还活着啊！”赤岩一角毫无血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的表情。
“赤岩大人，莫非你已经……”现八满心疑惑，上前走近光晕细仔端详。我也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是的，我身已死。出现在你们眼前的，是我的灵魂。”果然是！脊背里升起一股寒气，我不禁瑟缩了两下。
“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赤岩一角神色凄然，缓缓开口：“那是两个月以前的事。就在公子离开御所的第二天，御所里来了一位据说在房总一带传闻盛广奇卜神算的美貌女祈祷师，名叫妙椿。”
“妙椿？就是那个在关东地区散布里见威胁论的尼姑？！”我惊呼，“捉拿里见八犬士也是她唆使成氏下令的。难道是这个尼姑害了赤岩大人？”
“公子，别激动，听赤岩大人把话说完。”
赤岩一角哀叹：“她为主公算命，说是家臣之中有影响古河存亡的不祥之人，而这个人竟是角太！主公立即命人将角太关进地牢，等待处决。任我泪流满脸百般请求主公念在君臣情分上饶过角太，他却丝毫不为所动，更要将我赶出御所。可怜赤岩家几代为主效力、忠心不二，我父子二人竟然因为妖尼一句谗言而落得如此下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儿子蒙冤受死，于是连夜潜入牢底救出角太，带着他悄悄逃出御所，一直逃到了下野国。”
“我们住进了庚申山下的村子，因略通药理，就在村里替人配药治病以求度日，没多久便听闻在这庚申山中有祸害村民的妖怪出没，就是现八刚才射中左眼的那只猫妖。我不顾角太劝阻，只身进山除妖，结果事与愿违。”一角说罢，低头看向身边的地面，“这地上躺着的便是我……”
顺着一角的目光看去，地面上赫然一堆白骨，在夜光笼罩之下，阴森恐怖。皮肤上的小颗粒悄悄冒了出来，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拽紧现八的胳膊。
“那么，角太呢？他现在怎样了？”现八追问道。
“角太，他以为我还活着。想不到那猫妖居然变幻成我的模样，冒充我的身份在那村子里住下了。我通过猫妖的双眼一直看着角太，看着他被猫妖折磨。角太这孩子十分孝顺，无论那猫妖做出何等旁若无人的过分举动，他都认为那是我，且深信不疑，仍是毫无怨言地细心照料。即使是这样，最终他还是被赶出家门。”说到这里，一角已是泪如雨下，“他再三曲膝低头，抱住那妖怪的脚、哭着讨饶……我可怜的孩子啊……”
一角痛彻心扉的哀号声，让我感觉心脏仿佛被人无情地拧在一起。想不到与角太分别的两个月里，他竟遭遇了如此磨难。
“犬饲现八，亲兵卫公子，”一角蹲下身子，拾起地上的头骨，恳求道，“请你们代我转告角太，说他视为父亲的人其实是妖猫，他真正的父亲已经死了。他很孝顺，可能不相信你们的话，所以请带着我的骷髅当作证据，去说服他，救救他。只要让角太的鲜血滴在我的骷髅上，就可以证明这骷髅确实是他亲生父亲。拜托你们了！”
现八接过头骨，毅然点头，“放心吧，一角大人，你的话我一定带到。角太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会救助他的。”于是，将头骨用随身麻布包裹严实，拎在手中。
此时天边逐渐发白，一角抬眼仰望天空，“我不能再待下去了，万事拜托你们了！”他伸手朝北面山路指了指，“前方不到半里路有个狭窄的岩洞，洞中有个昏迷不醒的受伤少年，看样貌极像是曾经去古河御所晋见成氏公献刀的犬冢信乃。他是前两天上山，被猫妖咬伤后困在此地的。请你们将他带下山去，角太的药草应该可以救他。”
赤岩一角的身形随着微弱的幽蓝光亮渐渐消失踪影。
我们按照他最后指示的山路，果然在一处不起眼的狭窄岩洞中发现了信乃。可怜他仍是昏迷状态，身上满是尘土，脸色苍白，左臂像是被利刃开了一个大口子，血迹斑驳，染红了整个衣袖。
“是被那猫妖的利齿咬伤的吗？”
“很有可能。他失血过多，我们要赶紧下山找到角太才行。”
现八背起信乃，与我一同朝着北面山路继续前行。
太阳升起，金色的晨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林间，迎来崭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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