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梦未终，缘未了
和平安宁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的。
夏尽秋至，当火焰般跳动的红叶镶满整个泷田城之时，我心内深处的不安越发感觉强烈起来。于是，某个晴朗的早晨，我匆匆找来角太商量：“我有一个请求，未完稿的那幅八犬士人物图，想请角太你来帮我完成。可以吗？”
“香雪姬的请求，在下义不容辞。”他认真点头应着。
“不要老是加上那个‘姬’字，听起来好别扭。”我抗议。
“那怎么成。香雪姬已被义实大人收为义女，是公主身份，在下当然要用敬称的。”他故意含笑反驳，有点寻开心的意味。
我眼珠子一转，立刻以牙还牙冲他轻笑，“罢了。那就有劳内务大臣角太兄了。”
他听出我故意将“兄”字拉得老长，不禁莞尔，“不过，画得正好，为什么突然将它转交于在下，香雪难道遇上别的要紧事了吗？”
“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必须这么做。”我轻叹。
“哦？！”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无法亲手完成那幅画。”脑海之中浮现出曾在博物馆里看过的那幅画上的落款：香雪、角太，于文明十二年春。那幅画，就是我如今正在创作的这幅。只可惜……
“我有预感，不久我就要返回属于我的世界了。因此，我需要你来帮助我完成它。”
他显然是被震到了，愣愣地盯着我，许久，才喃喃开口：“这么快吗？好的吧，在下一定会替你完成那幅画。”
我会心地微笑，“谢谢。别忘了亲兵卫也要画上。”
“嗯。”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午后，我穿过泷田城门，来到城外，等候即将从东条与平馆公务归来的四位犬士。远远看到十几列士兵仍在士气高昂地进行练习，虽然与定正、成利签订了停战盟书，但是也不能不防范关西或其他势力的入侵。毕竟，现在还是处在战乱年代，和平只是短暂的，为了保卫国家，未雨绸缪十分必要。
军队中担任教头的自然是威风凛凛的大力士小文吾了。仲夏时节，他回去了一趟行德，与父亲商量后，便举家迁至安房。如今，文五兵卫和沼兰已在泷田外经营起一家新的酒店“小豆屋”，生意还算不错。此时，小文吾也望见了我，于是挥手打招呼：“香雪姬啊。”
香雪姬！我无可奈何冲他笑笑，点了点头。
战争结束之后，我便被义实收为义女。究其原因，大概全是因为我姓“伏”吧，而他也从未停止过对伏姬的思念。不过后来没过多久，他的妻妾便有了身孕。大概明年春夏之季，泷田城的少主便会诞生了吧。我想，那应该是一个不受任何诅咒的，健康快乐的孩子……
“哟，樱子啊，走路失神，想什么呢？”突然一阵马嘶，两匹骏马在我前方停下。
我欣喜抬头，只见是毛野与信乃，二人皆是风尘仆仆，刚刚远行而归。
“欢迎回来。”我目光四处搜寻，“就你们两个吗？”
“樱子，见到我不高兴吗？”毛野扬了扬眉毛。
“怎么会？”我回给他一个微笑，“四人本应同去同归啊，怎么少了两个……”
“现八和庄助也回来了，只不过硬是被沼兰缠住在小豆屋喝酒呢。”信乃解释。
不对，他说错了。沼兰硬缠住的显然只有现八，至于庄助，大概是他自己赖着不走吧。
见我有些不悦，毛野下马，顺手将我抱上马背，“别理那个薄情的人，我们回城吧。我给你带了好漂亮的礼物。”说罢，他再次纵身跃上马背，坐在我身后，轻拉缰绳，骏马奔向泷田城内。
“樱子，和我在一起吧。”骑在马背上，他突然说。
我明白他的意思，故意装傻笑道：“毛野，我现在不就和你在一起吗？”
“哦，真的？”他的脸凑近我的脖子，热气呼在我耳根处，感觉麻麻酥酥地，和着空气中的淡淡荷香，令人心跳加速一阵昏眩。
我用力挣脱他，“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属于这里。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安房和平了，伏姬也成佛了，我的记忆恢复了，梦也远去了，说不准哪天，我就这么消失掉……”
“那也是未来发生的事，与现在无关。”他打断我的话，“你要放弃现在吗？”
我无语，怔怔地看着他。他伸手怜惜地抚摸我的脸颊，“我们毕竟是活在现在的。与其担心毫不确定的事情，不如把握眼前的真实。我知道你喜欢那冰山男，虽然心中不甘，但是……”他俯身贴近，双唇印上我的眉心，“我希望你与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快乐地微笑着。所以，别委屈自己，好吗？看你这个样子，我都觉得难受。”
“笨啊，你！”我突然感到鼻子发酸，无力地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胸膛，“别对我太好！我担心，离开你们，我会哭死的。”
“呵呵，傻姑娘。那就不要忘了我们，至少，你还有美丽的回忆！”他温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泪滴，拥我入怀。
是的，至少，我还有美丽的回忆……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洒满院落。秋草枫叶被镀上一层暖暖的茜色，显得格外优雅而诗意。回廊上，熟悉的脚步声渐渐清晰。不用抬头确认，我便知来人一定是他。尽力掩饰住内心的喜悦，我默默倚坐在廊下，不言不语。
“你在想什么？”他开口问道，依然是那清冷低沉的声音。
“小豆屋的酒一定很好喝。”
“那是当然。”
我轻哼一声，侧过头去，却见他手中拎着一壶酒和两只酒杯。那深遂的双眸温柔带笑，嘴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我被那笑颜感染，胸中的一丝怨气就这么消散了去。
他摆开酒杯，为我倒酒。
“梅子酒？”我端起杯子，嗅了嗅其中的那股清甜味儿，开心道，“上一次与现八在夕阳下品酒赏叶，还是一年前的事吧。”
“我不记得自己曾经陪伴泷田城的香雪姬品酒赏叶过，一年前的那位，应该是古河御所的亲兵卫公子吧。”
我哭笑不得，“连你也拿我寻开心啊？”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他饮尽杯中的酒。
我放下酒杯，静静注视着他，“现八，现在的我，难道与以前很不相同吗？”
他抬眼看我，看得十分认真且出神。我不禁心中一阵悸动，闭开他的目光，垂下眼帘。
“除了外表没有以前漂亮，还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是吗？”我撇了撇嘴。果然还是亲兵卫比较招人喜欢啊！
“还有，战争结束以后，似乎总是心神不宁。”
“……”
“是在担心回去的事吗？”
我无语，不可置否地微微点头。
“人物图绘的事，角太已经告知我了。”他淡淡地说。
“哦？他可不是一般的嘴长，我上午才和他商量好的事情。”
“他是在担心你。”他凝视我，“其实，还没有结束啊。”
“嗯？”我不解地看着他，“没有结束？你是指……什么？”
“牵绊。”他轻柔地答道，目光始终停留在我脸庞上。
“牵绊……”我细声咀嚼其中的含义，欣喜与甜蜜之余，也有无尽的伤感。
“是的，缘自前世的牵绊。虽然象征前世缘分的印记和念珠已经随着伏姬的升天而消失了，但是八犬之间的牵绊依然存在，而且将会一直存在下去。即使物转星移、时空相隔，那份默契始终会相伴前行，直至某日，在另一片天空下再次相聚……”
他轻蹙眉头，修长的手指轻触我的脸颊，“别哭。我这么说可是为了安慰你啊，你这样的反应只能让我产生挫折感。”
“本来就失败。”我略微哽咽着，“我怎么可能听了这些就心情好转？某日是指哪一日？哪一刻？遥遥无期，希望渺茫……”
他贴近我，充满梅子酒香味儿的双唇覆上我湿润的眼角，轻吻泪水，悄然耳语：“今日，此刻。”下一秒，那略微急促的气息已移至唇边，微热的唇瓣深深地印了上去。
那一瞬，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时间停止，呼吸停止，一切都停止了，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与他，只剩下这个亲吻。我被那温柔的双唇和甜软的呼吸所融化，倍感昏眩，无力地倚在他怀中承受这突如奇来的幸福，内心止不住颤抖着。这样的场景，曾在心中幻想过不止百遍，却在如此伤感的时刻成为了现实。
胧月升起，淡淡的月华笼罩在庭院，只听得见晚风伴随草木的沙沙合奏。
好半天，我才不忍地打破这美好的沉静，偷偷抬眼看他，“现八，为什么？”
“因为，想让你记住。”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唇，他淡淡开口。
“真是残忍啊！我大概一辈子都会记得吧。”我无奈地苦笑，“难道不能再加上一句我爱听的话吗？我想让记忆更完美一点。”
“好吧。其实，我心中一直都有你，只是自己发现得太晚。”
“不晚啊。”我满意地将头埋进他的胸膛，“现在，我已经感觉很开心了。我会永远记得的，永远记得……”
“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他柔声问道。
我先是一愣，随即不以为意地笑道：“已经很圆满了。即使我说愿意，又将会怎样？”
“我会去寻找你，直至再次相逢。”
我抬头，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现八，我等不到下辈子。”
“你不必等。”他轻扬嘴角，淡定说道，“只因你说了‘愿意’，我便要遵循承诺。”
“遥遥相隔时空两端，上天入地皆不可及，你要怎么找？”
“我自有办法。或像法师那样，周游诸国，走遍灵山灵寺，或像道节那样，闭门苦修，感悟佛语真言，总有一天，眼前会出现一条道路，通向你所在的尽头。”
“或许那时我已不在那里，或许我早已跑掉了……就像以前逃出古河御所那样。”
“即便如此，我也会找到你，如同最后在下总边境找到你那样。”
我久久凝视着他，仿若置身于梦中，“你说的这些，就像是一场疯狂的游戏！”
“疯狂吗？因我已冷静太久了，就让这个疯狂的游戏继续下去吧……”
“如此，我也赌一次吧。我等你。”
他拥我入怀，双唇轻触我的眉心。不过，这一次我却没有感觉到他的温度和呼吸，甚至连淡淡的落叶香味儿，也一点点散尽。
“现八！”我怔怔看着他。他只是低头轻笑，充满柔情的双眸依旧清晰而美丽，而我的身体，却在逐渐消失，隐去……
“再见，我会去找你的。”那是我所听见的最后一句话。
现八，我也一直喜欢着你！我，会等你……
梦境，没有终结。百年后，千年后，我们会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们究竟会怎样？
不知道，也无法预料。
但是，我相信未来一定是充满希望的！我也相信，若是有缘，终会相见！
是的，我相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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