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的天,几无晴过。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入春差不多已有三四月有余,天儿一直都是时好时坏,太阳似乎是失踪了似的,几个月来,也未曾和人们打过一个照面。
永宁村,地处东土西南的一处村落,三面环山,闭塞偏远。
东土靠海,五洲大陆最为繁盛的一片地域,由赢朔王朝所掌控,赢王好战,虽有所牵制,但依旧是战事不迭,早些年的东土可谓是一片混乱。
不过久而久之,各方势力都发育起来,再加上有中心区的家伙限制,赢王也只好收敛,转而发展经济,靠着征战得来的战利品,王朝很快就发展地尤为富庶。
但有富,就有贫,虽然没有了战争,但是赢王依旧是那个赢王,打不了仗,他便奴役百姓,所谓苛政猛于虎,繁重的苛捐杂税之下,东土依旧是民不聊生。
穷人越穷,富人越富,即便如此,也没有一个穷人敢反抗。
早些年时,有一群道士为了避乱,逃至荒山,修葺茅屋,开荒垦伐,经营数十载,终成永宁村。
道家讲求个清静,因此村子常年封闭,里面的人不出去,外面的人也寻不着,就这样过了百年,慢慢地,村子也就越来越落后。
刚开始的时候,村民都是修道之人,心也齐,可是后来,老祖宗死了,传承也越传越淡,修道的法子,也就断了。
有些胆子大的就不顾村里人劝阻,离开了村子,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为首的一个少年伙同其他两人,就离开了。
而此时外面,已经是一片大好,虽然苛政依旧,但是在这苛政之下,经济却是日新月异,完全就没有村里人说的那么可怕。
三人在外面可谓是大开眼界,回到村子,大肆宣扬,一时间弄得人心痒痒,大家都想出去看看,而村长也在村民的鼓动下,做出了改变。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永宁村慢慢地也和外界接了轨,也不再闭塞,与邻村也有了往来,隔三差五地也会有人去到镇子上,置换些物资。
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个道士,自称是什么道德无量天尊,说的净是些他们听不懂的术语,而且破衣烂衫,一开始都觉得他是江湖术士,没怎么搭理他。
但后来他也讲些趣闻轶事,听着很真,而且新奇,听的村民也就越来越多。
后来这道士也常来,村里人也乐意听他讲,每次讲完,不要其他,一张饼就打发了。
这天道士又来,村民早早地就占好位置,准备听他讲故事,不过这次却是没说什么趣闻,而是讲了一则有关齐天山的故事,便是永宁村后面这座山,说是山上有妖,不久就会现世,到时候,永宁村必定是一场浩劫。
但没有人相信,很快,人就散了。
道士长叹一口气,却发现还有一个人留着,是个壮年男子,男子看起来对这很感兴趣,便把道士请回家,饭菜招待。
晚上,道士留着过夜,又和他讲了不少的故事,但主要还是围绕着齐天山,一直到很晚。
第二天,道士就不见了,去了哪,什么时候走的,无人知晓,而他那则‘永宁灾祸’的预言,除了那壮年,也就没人还记得了。
道士再也没有出现。
之后几天,安稳了几日,永宁村又回到了往常,平淡无奇。可是,好景不长,接连的几天下了暴雨,暴雨冲刷,山洪陡至。
而比那山洪更加骇人的,是山上突然冒出的怪物,人面兽身,浑身冒着鬼光,上山抗洪的村民,几乎都见到了。
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时,人们才想起了那道士的话,不过他们更愿意相信那是山神,因为他们开村,引来了外人,叨扰了山神,而且带头抗洪的村长,也葬身在了这齐天山上。
所有的村民都以为这是警告,于是立刻封村,自此消失。
说来也怪,山洪过后没多久,邻村莫名爆发了瘟疫,如同火灾一般,蔓延全村,可永宁村却是一点事也没有,就这样,所有接触过村子的,全都消失了。
永宁村,也就像是从东土消失了一般,杳无音信。
某间茅草屋里,昏暗的空间里,泛着酸腐味,这是谷雨时节独有的气息,一柄烛台立在木桌右上角的靠窗处,燃着摇曳火光,勉强能够照亮那一片。
这时一道身影走到桌前,拿起烛台,转身坐到了身后的床上,将烛台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借着烛火,可以看出是个少年,正赤膊着上身,似乎要做些什么。
少年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约莫二十出头,虽长得不算俊秀,但倒也是颇有几分英气,白皙的皮肤在烛火的映照下,殷殷泛红。
但是此刻,他牙关紧闭,五官扭曲在一起,狰狞痛苦,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他的额头冒出,幽静的屋子里,“咯咯”的磨牙声,清晰可闻。
借着一旁的火光,可以看到,少年那不算厚实的背上,竟布满了疤痕,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愈合后的部分也都皱皱巴巴,让人看着不免肉跳。
从伤口可以看出是刀剑所致,可到底是何人,居然对这么一个少年下如此狠手!
屋子阴暗,水汽氤氲,伤口处,已经有些泛红,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渗出些血丝,满背红肿,更有些伤口已经撕裂开来。倘若再不处理,不出十天半个月,定是要流脓生疮的。
少年倒也坚挺,看了看背后的伤痕,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终于狠下心来,粗粗地呼了口气,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
只见他取出早就摆放在一旁的木盆中的湿毛巾,拧地半干,而后忍着张裂之痛,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遍伤口,将淤血擦净。
这样的擦拭地往复个几次,几乎每次都要痛得晕过去,但少年别无选择,只能一点点地擦拭,这种痛苦,他每天都得承受。
不过片刻,一盆清水便已是猩红一片,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冷水暂时缓解了伤口的灼烧感,但也只是暂时,背后的血依旧一点点地往外渗出,没过一会儿便凝成血痂,依附在伤口表面。
少年并没有立刻处理掉血水,此时的他全身早已被疼痛刺激地麻木不堪,失去知觉,得缓好一会儿,才能稍稍地恢复过来。
屋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这样的天儿,还得持续小半个月。
半月多前,依旧是一个雨天,屠明昊衣衫褴褛,满身血痕地躺在村口,奄奄一息,幸好被路过的村民救下,带了回去,才勉强捡回一条命。
救下他的那户人家姓李,正是村长家,可是老村长一向不是很待见外人,五六十岁的模样,一天到晚拄着拐棍,似是有什么隐疾,救下屠明昊的正是李村长的儿子,李根。
是个壮小伙,虽然看起来憨厚,但是做事干练,热心肠,不过就是有一点,总爱和李村长对着干。
等到屠明昊恢复意识,李村长便就一心催他离开,可李根就不干了,再次违背了他父亲的意愿,把屠明昊留在了村子里。
托给了村东头一位王姓木匠,虽然年岁看着和李村长相仿,可是性格却是迥然不同,热情好客,对屠明昊更是关怀备至。
不仅为他亲自打造木屋,而且还精心为其做了一套家具,可谓是很上心了。
说起这个王木匠,如今也是不惑之年,家里育有一女,瓷娃娃般,生的那叫一个可人,莫说王木匠夫妇,村子里的人对她是无不欢喜。
而且他也是村子里唯一的木匠,光从他给屠明昊打造的家具就可看出,木工那是一绝,最关键是,他都是无偿开工。
在村里,口碑那是响当当的。
此时王木匠正端坐在门槛之上,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外面,愣愣出神,自从谷雨时节以来,他就经常这样,除了吃喝,一坐就是一天。
“爹爹。”
忽的一声稚嫩童音打破了寂静,如同蜻蜓点过平滑如镜的水面,在那身影的心中漾起阵阵涟漪,久不散去。
昏暗的茅屋里,一个幼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口跑来,嘴里咿呀喊着,一下撞入男人怀里。王木匠看着小娟娟,眼神立马变得宠溺,枯瘦苍老的双手一把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腿上。
女娃眨巴着铜铃般的眼睛,看着眼前这片水帘,很是新奇,抬头看看王木匠,又伸出小手指着这水帘,满脸的疑惑与好奇,王木匠自然是知道小娟娟的想法,一脸认真地看着她,尽量发出和蔼的声音。
“娟娟乖,外面下雨,不能出去。”
小娟娟依旧是一脸期盼地看着外面,怔怔出神,望了许久。王木匠抱着她,站起身来,看着屋外的雨,爷俩都看得出神,静默了许久。
“你俩干啥呢,快来准备吃饭了。”
屋里,一声妇人的呼声打破了这爷俩的沉默,小娟娟一听到吃饭来,立马就和小兔子似得,扭动着从王木匠怀里挣脱开,蹦蹦跳跳地朝着屋里跑去。
王木匠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嘱咐道:“慢点儿跑。”一面跟在后面。
王氏看着颠颠跑来的娟娟,故作一脸严肃地说道:“你坐好,等你明昊哥哥来再吃。”而后转脸看向王木匠,脸色温和地说道:“你去把明昊喊来吃饭了。”王木匠闻言,点了点头,取下墙上挂着的蓑衣,便就出门去了。
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王木匠身上,土路浸润了大量的雨水,早已变得泥泞不堪,分辨不出道路。王木匠一脚一个泥坑地艰难跋涉着,朝着屠明昊家走去。
虽然路不是很远,没两步也就到了,但却是跋山涉水一般,让人举步维艰。
“明昊。”
沉闷的敲门声夹杂着王木匠的呼唤,持续了一阵,但屋里却迟迟没有动静,王木匠迟疑了片刻,心想,这个天不应该不在家啊,旋即加重了敲门的力度和频率,嗓门也随之提了上来。
“明昊,我是王叔,你在屋里吗?”
又是石沉大海般的静默,王木匠这下不淡定了,眉头微皱,正在他考虑要不要破门而入时,屋里幽幽地传来一声回应:“哦,王叔,我待会儿就来。”
声音虚弱无力,似乎一会儿就要断了似得,王木匠听着很是担心,赶忙问道:“没事儿吧,我听你这声音不对啊,是哪儿不舒服吗,你先把门儿开开。”
回应再次断了,但过了片刻,一阵门闩与门的摩擦声响起,王木匠这才沉下心来,门打开了一道逢,昏暗的屋子里,一个白衣少年站在门口,满脸煞白,毫无血色。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传来,虽说不是很浓郁,但却真实可闻。王木匠也是察觉到了异样,赶忙关切的询问道:“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严不严重?”
屠明昊没有直接回应,嘴角微微一咧,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丝微笑道:“没事,都好了。”少年不想给王木匠添麻烦,但即使他有心,可疼痛却逼得他不得不低头。
一阵寒风吹过,少年的背再次传来刺骨的疼痛,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那,牙关狠狠地一紧,但他依旧保持着笑意,没有展露出太多的痛苦。
屠明昊强忍着疼痛,转身回到屋子里,取来蓑衣,准备同王木匠去吃饭,但当他转过去的一刻,眼前所见另王木匠不禁失色。
只见少年背部,那皱皱巴巴的白衫上,竟是一块块殷红的血渍,有的地方血迹风干许久,都已经泛黑了!
这是何等的痛苦,可想而知,但少年却对他只字未提。
王木匠虽然是个糙人,但个中缘由,他也能窥见一二,欲言又止的话语哽在嘴边,又给他生憋了回去,糙裂的手在蓑衣下颤抖不已,看得他很是心疼。
心痛之余,王木匠心头不禁涌现出一个思绪,看着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他突然想到了自己那个夭折的骨肉,若他还在,也该是这般年岁了啊!
恍惚间,王木匠竟错生了些情愫,这种感觉自他第一次见到屠明昊时,便就产生了,如今这般的境况,王木匠看在眼里,这心早就绞了起来。
屠明昊忍着灼痛,强作镇定地取下蓑衣,拿着蓑衣的手紧紧攥着,手臂上青筋暴起,似是拖着千斤的重物一般,举步维艰地将蓑衣披在身上。
虽然已经做到尽可能的轻巧,但仍是无济于事,屠明昊咬着牙,挪过步子,一脸憨笑地看着门口的汉子,轻松道:“走吧。”而后踏步出门,也未拖沓。
王木匠一脸心疼地看着少年的背影,可却硬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默默随着,一路无话。
谷雨的风雨比不上伏夏,不急不湍,绵柔轻缓,打人脸上倒还颇为舒适,但这阵子的雨水却是来势汹汹,似乎是酝酿已久的,倒还颇有些雷暴雨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