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瞭望台的值守次序是“哑巴,要命”,“大旗,二两”,“大牛,断后”,“算盘,老阴货”,“牲口石二,刘喜”。
按刘喜的说法,“哑巴,要命”两个闷声葫芦一起,绝配,旁人要是搭个可以一宿不说话的,会疯,你们俩就互相折磨吧。至于“大旗,二两”,“大牛,断后”,都是高矮肥瘦搭配,也是绝配。“算盘,老阴货”一个做事正派公平,一个阴测测的,阴阳互补,也是绝配。至于刘喜自己跟石二“牲口”一起,大家可以聊马,跟一个“牲口”聊牲口的事,也是绝配。
至于小白跟锤子,就,跟着“算盘,老阴货”一起夜守,学点经验,一阴一阳,好的坏的,都学学。
小白感觉自己熬了大半夜,愣是睡不着,好不容易合上了眼,“啪”,后脑勺被老阴货一巴掌拍过来,小白立马一个激冷,转过来头来,看老阴货在哪阴测测地笑,老阴货正想说话,那边刘喜闭眼躺着说:“老东西,把俺们这熊窝子里的秀才拍出个好歹,我给你耍一手掌开蛋碎。”那边老阴货哭笑不得,应道:“头儿,您下午不是说让我好好给这俩生瓜蛋子拾掇拾掇地嘛?”
那边刘喜马上不认账了说:“有吗?你可别冤枉我啊!这俩可是俺领回来的宝贝。”
老阴货立马呲着缺了颗门牙的嘴,露出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手掌在自己身上擦擦,然后抬起来摩挲着小白的后脑勺,嘿嘿地笑着。然后弯着腰,手往前一摊,谄笑道:“两位少爷,来,这边请,小的给您俩前头带路哩。”
那边算盘给了句公道话,“这万一哪天嗝屁了,如果有人给树个牌,再添个名,顶好的?说不得这清明啥的,还能给添杯水酒,更好。”
老阴货收敛了笑容,想想,“是这个理。”生前无名,念想一下身后。
算盘跟老阴货领着小白跟锤子,走上了瞭望台。接了班。坐在冰凉的石板上。
远处那边,掩在夜色深深中的前三座烽燧,依稀,模糊尚可辨。
小白这边还好,瞪大着眼睛往远处瞅着,就当是小时候,“老白”经常跟他耍的,叫“来找茬”。“老白”是闲不住的,老是嚷嚷叫唤,“活不成咧,活不成咧,手机没得耍,电脑没得玩,电视也么得,这日子活不成咧。”“老白”跟小白也解释不清楚,小白更搞不清楚这手机是哪种“鸡”,好吃不?,电脑跟那猪脑有啥不一样,好吃不?,至于电视里面有人还会说话,那不就是皮影戏嘛?这个可以,好玩。每回“老白”带着“小白”能蹲在那兴致勃勃地看上大半天,到了人家吆喝着要卖那棉花糖,绿豆饼,给赏钱的时候,拍拍屁股走人,很是给人在后头的地上狠狠吐了口水的。
“老白”就是看不得小白独自清闲玩耍,总是捉着小白玩他口中所谓好玩的,比如这“来找茬”,让小白盯着往树上看,然后闭眼,然后他爬上爬下,放些啥东西,有时候是叶子,有时候是小虫子之类的,然后叫小白睁开眼说,跟刚才比,有啥不同?或者,跑到集市里,说,看一会,然后闭眼,再睁眼,看跟刚才有啥不一样?多了人?少了人?之类的。再然后,就看人身上的衣着,打扮,然后猜这人的身份,来历。按“老白”的说法,一切事物皆有其发展的定理,推而理之。“老白”嘴里嘣出来的词茫茫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的不嫌闷,小的也不嫌麻烦。
“老白”不是小白的爹。小白那天穿着小裤衩追着“老白”问,:“哎,那个,你叫啥子名字嘛?总不得那个,那个的叫嘛?你不是教我说话要有礼貌啦?”
“老白”当时脸色灰沉地抬头望天,过了一会说:“你叫小白,我就叫老白呗。”
很久以后,小白才明白过来,“老白”占他便宜,这老小子,心眼小,老记仇了。只不过,老白明面里的话没有错,他俩都白,于之当时,走夫,贩卒,市井人家,皮肤显得不合道理的白。为了生活,日夜奔波的人,皮肤哪里可能会白?
小白那赵“老娘”对于白这事,就很是自卑过一阵子,对于小白也就算了,小娃儿还小,白白嫩嫩的,象极了年画里的喜娃儿,左邻右里,都夸,娃儿长得俊,瞧着长大了,就是那读书种子的命。虽然不是亲生的,那也是自家里的娃儿,不管怎么样,听着别人家夸家里的娃,那就是高兴的。
至于,“老白”你又算是怎么回事呢?那天,无端端地,小白在院子里迎风飚雨,给刚种下的瓜菜来肥的时候,“吧唧”就掉小院子里头,砸坏了好些个刚冒头的瓜菜苗子呢。
小白当时吓得号淘大哭,赵老娘在屋里做针线活计,听得声响,连忙放里手里家什,跑出来看,小白下边刚停的风雨停顿了那一会会,没忍住,继续下着,刚好就下到了掉在菜地上的“老白”脸上,还“滋滋”冒了些白烟,“老白”当时瞪大了眼,微微抬手指了下小白,一软,眼一翻白,晕过去。
可把这娘俩吓坏了。这天上掉下个人,也就很稀奇了,这要是死了个人,那真是有理没处说去,可是要吃官司的。衙门里公人,可不管你认识不认识这人,没事都能挑个事让你掉层皮,这有事,骨头都会被吃罗。
赵老娘哄得小白不哭了,犹豫了许久,还是战战兢兢地摸索着上前,手哆嗦着,探了探鼻息,还有气,于是娘俩合手合脚地把“老白”搬屋里头,抱了好些干草,给“老白”躺在上头。
这般过得几日战战兢兢的日子,“老白”醒转过来,嘴里微微叫着:“水,水”。赵老娘给他喂了点水,看他眼里总算有点光彩,一直玄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小白就一直躲在赵老娘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打量着。
醒转半天的“老白”打量这间简陋的屋子,土坑子,年代久远的一个小长几横在坑上,小长几上放着针线箩子,还有靠墙一个只剩下半扇门的勉强能算是柜子的家俱。没了。而自己躺在干草堆上。
“老白”眨眨眼,疑惑地问道:“大姐,这是哪?”然后小声地嘟囔:“不都精准扶贫了么?咋还有这么穷的地方?这地方官员不地道啊?”
赵老娘轻声细语地回道:“公,公子,这里是青原县地界。”
“老白”一愣,啥?公公?呸!公子?什么爱好?
“老白”眨眨眼,说:“别叫我公子,不习惯。哎,对了,大姐,这青原县到底是属于哪个州?哪个省?”
赵老娘应道:“这青原县归青州管,省?是什么说法?我,我不晓得咧。”
“老白”翻了个白眼,继续问道:“省就是州上面那一级,也就是说这青州归上面的哪管?”
赵老娘继续轻声细语地回答:“哦,晓得的,这青州归西凉郡管。”
“西凉郡?啥玩意?少数民族?”,“老白”在脑中翻山倒海,回忆道,咱大中华,哪个地方有青州,西凉郡来着?没有啊!真没有?
赵老娘和小白看着“老白”那如打翻了酱醋的脸。少说点话,总是对的。瞧着这位,挺白一个人,要么就是哪家出来游玩迷路的公子哥,或者是那有功名的避祸的官老爷,再离奇点想,可能还就是行踪缥缈的山上神仙,要不然,从那天上掉下来,咋还能活人咧?无论哪样,都得罪不得。
再者,这人心隔肚皮,人是救了,也不知道是喜是忧?
“老白”不吭声,这娘俩,就得小心伺候着。至于报官?找死不是?反正这年头不太平,躲灾避祸投靠亲戚的人多了去了,没人报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是,小白也是赵老娘逃难的路上捡的。只是家里多了口嘴,这日子更紧巴了些。
赵老娘,也不老,只是按着那时的岁月,十二三岁的女娃就嫁人,十四五岁当了娘了世俗里,二十五六,得确算是老。以前说是那大户人家的使唤丫头,逃难走散了的。小白随了她,姓赵,赵奉先。奉先,老白取的,说啥天生男儿大丈夫,行事需奉先往争前。反正小白不懂,赵老娘不懂。
只是当赵老娘借来那笔墨,让老白把这名字写下来的时候,老白犹豫了半天,抓着笔的手,很是奇怪地抖,额头冒汗,写了三个勉强算是字的字后,呼吸急促,大喊一声:“哎呀,不行了,不行了,头痛,头痛,兴许是以前书读太多,字写太多,摔坏了,这现在一写字,手眼就不听使唤,得歇会,得歇会。”
赵老娘兴许是不介意,也不敢介意家里头多了个人的。刘喜不成,那天来蹭门的时候,见着了坐在院门口晒太阳的老白,瞪大了眼,张大了嘴,看那碜人的样子,估计是能把老白搓碎吞嘴里的。兴冲冲的来,然后一只斗了败仗的公鸡一样,蔫巴蔫巴地走了。
到得第二天,又磨磨蹭蹭地上门来,听得赵老娘说这是逃难来的远房的表哥。立马象是又活了过来。
这忙上忙下地,搬来木头,干草,给在院子里要搭个小屋,这家里来了大人,男人,不得有个完好的住地不是。然后一会一个“哥”地叫着,小白倒是很少见着刘喜那副温顺近人的样子。到得老白指挥着说这,那,按着老白的意思,立杆子,竖横梁,顺带着也把赵老娘跟小白住的小屋也重新拾掇了一翻,刘喜那是竖起大拇指,顶个夸的。
当然,有一事,刘喜是青筋暴起,想一把掐死这个哥的。任谁一个五大三粗,体魄壮健的汉子,被人“刘喜儿”,“喜儿”地叫,都有这冲动。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是传到了相熟的军中兄弟口中,那叫一个“叔可忍,婶不可忍”,刘喜记得说书的先生,好象是这么说来着的。
本就不喜欢那文绉绉读书人的刘喜,每次听着老白喊“喜儿”的时候,都不晓得是下了多大的恒心,多大的毅力,才没有一巴掌拍死在他眼中二两轻飘飘的老白。小白看得都觉得难受。
至于小白被刘喜缠着要去问问老白,为啥管人叫“喜儿”的时候,看老白那一副贱兮兮的样子,又打死不说。问得久了,也就懒得问了。
于是,私下里,刘喜为报以颜色,喊老白叫“老白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