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老二是戏园子里生的最好看的一个,生来一副粉雕玉琢的好皮囊,最擅长演花旦,移步如春风拂柳,回眸如春水含情。他唱得一出好戏——《牡丹亭》。让全京城都为之痴狂的,是他那双秋波涌动的丹凤眼,戏里演的嬉笑怒骂,一双眼便可表达的淋漓精致:那份灵动、那份哀婉、那份深情,都好似暮春湖面上的落花点点。老二向来不是个强硬的人,不爱出风头,也从不发脾气,处处谦让着师兄弟,几个不出名的小师弟总是暗地里骂他“软骨头”,他听到这种事也只是笑笑,并不和这群小后生计较。
分家以后,他婉言谢绝了各种人的挽留和陪伴,独自去买了张去上海的船票,他走的那天,穿着一身雪白开衫,在乌压压的人群里尤为亮眼。
他这次出行,除了基本的物件,就只带了一件演杜丽娘时的白色花帔。他站在船尾,怀里抱着戏服,一声不吭地看海,他想起自己被师父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戏园,想起自己顶着碗,走窄木头凳子练步子,想起自己彻夜不眠地背戏词……但他明白漂过这片海,他过去的一切,就全部留在那座城了,他要去的城市散发着他不熟悉的新气息。
等老二到达沪上,太阳刚刚下了地平线,高耸的钢架穿过暮霭,电车驶过后,露出了高楼洋房上鲜艳的花哨的霓虹灯牌,他不禁感到眩晕,咖啡馆里男男女女跳着流行的舞步,轿车上的贵妇们烫着时髦的卷发……
老二抱紧了怀里的宝贝,坚定地走进了上海城。作为京城的知名花旦,不少上海的老戏客慕名来访。客人络绎不绝,把老二寄居的小旅馆挤得水泄不通......那个隔间里时常传来婉转细腻的戏腔,唱的正是那《牡丹亭》“游园”一出: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他所在的地方,像一个被时代遗忘的梨园残梦。
访客中有位留洋回来的邵公子,亲眼见到老二后便惊为天人:“此真徐公再世也!”邵公子深觉此人不入电影行业实在可惜,于是给老二讲了讲上海电影的发展前景,听得老二也有几分动摇。第二日他又拿来一沓海报唱片,上面一个个人儿如花似玉、风情万种,但谁都不及老二的半分风采。从那时起,邵公子便常常引荐电影行业的朋友们前来拜访,朋友们都极力劝说。在他们的合力帮助下,老二终于被送到了电影公司楼下。从此,摩登时代的大门为他敞开。
某天戏院门口忽然贴出一位影视新人的海报——烟火迷离中,一双流光溢彩的眼,一身多情,像是个误入凡尘的仙人。
当晚的票迅速被一抢而空,老二凭借他出众的外表,和演戏的灵性和本事,成了上海的荧幕宠儿。公司也为他定了艺名:沈梦蝶。
梦蝶,迷梦之蝶。他是从旧时代飞往新世界的蝴蝶。
从此沈梦蝶跻身沪上名流圈,公司指派他前往各类社交活动,既为宣传影片,又为巩固他刚刚确立的地位。他的文雅与柔情成了交际圈的迷梦,全上海的上流人物都以邀请他做客为荣。
偶然机会,几位有名军阀、外宾齐聚上海,听说当红演员沈梦蝶曾是名动京城的花旦,便盛情邀请他前来赴宴。像往常一样,老二欣然前往。却不曾料到,这一步错,便步步都错。
老二到宴后,与他熟识的先生小姐们纷纷凑到他身边,带他去向军阀们问好。他的到来给晚宴的气氛升温,大家都热闹起来。几个穿着军装的日本客人操着不熟练的汉话与老二握手。
“沈先生,久仰大名……我们国家也十分热爱戏剧,可否让在下欣赏一下真正的中国戏剧……”旁边几个军阀也露出微笑,向他点头示意,人们也都应和起来。
老二与他握着的手没了感觉,听到的声音也渐渐模糊了。那个日本人的声音把他卷回了北平:战火洗礼后的千疮百孔,死去的家人,成为孤儿的冬夜……
“不,我不会唱戏。”他冷淡地抽回手,睫毛遮了眼,微微颔首表示歉意。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旁边几个长官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秀丽的面容,“哟,瞧您说的。不是唱戏的,哪能用得上这样的眉眼?”
“你一路以来大家都这么关照你,如今发了迹,连赏个脸都这么难?真是金贵啊……啧啧。”
“都说戏子无义,今天算是见识了……”
老二夹在这群人里,越听这些话越觉得好笑。他抿了口手中的酒,“戏是唱给懂的人听的,不是给俗人听的。”他仰起头,灯影笼罩他的侧颜,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几个五大三粗的士兵向他拥来。
老二缓缓转身,用力砸碎了手中的酒杯,飞快地拾起一块尖刀似的长玻璃,比着自己的眼。
“国粹可不是给你们这群人糟蹋的!”语罢,手也用了劲。
鲜艳的血顺着他苍白的脸流下。宴会上充斥着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咒骂。军阀们怒目圆睁,日本客人暗含愠色。
“从今天开始,你给我滚出上海……”一个长官用枪指向他的背。
“不用你说,我自己会走。”老二颤抖着声音,每一个字却都掷地有声。他拼命挺直腰杆,艰难地走出人群。眼睛旁边的口子涌出的血,几乎吞噬了半个脸颊。
好心人叫了医生,帮老二缝合了伤口,可他的眼睛旁却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他没法演戏了,更何况上海这片地已无他的容身之处。“沈梦蝶”成了影视界一个黯淡了的传奇。再也没有人会欣赏他的双眸,人们只会对他的紫红色的伤疤感到恐惧。
老二回到了他初来的地方,黄埔港。回北平的船上,他像多年前那样,仍怀抱着那件戏服,独自望着海。等到天彻底暗下时,他走到隔间,缓缓披上白色花帔,扶着墙,怔怔地盯着镜子里毁容的脸。伴随着轮船的轰鸣,夜色中,一抹白从船尾,一跃而下。
“师父,师兄,是我对不住你们……”
宛如一只欲飞的凤尾蝶。
一个梨园遗少,“沪上徐公”,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撞碎了繁华的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