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她随舅母入宫。那是初春,微风习习,百花盛开,群穿着娇红翠绿的女郎言笑晏晏地从她面前穿行而过,像一树初生的黄鹂。她隐隐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婉转美妙——
“今日进宫,若是得了圣宠,姐姐想要什么?”
“我要穿不完的源亮衣!”
“我要为父亲请命,加官进爵!”
她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黑眸望着那些快乐的女孩子。队伍的最后,一个年迈的宫中嬷嬷冷冷地低语:“要什么,总得先要活着。”
四岁的她微微一怔。那为首的漂亮女孩子转过头来看到她,冷哼一声:“瞧这打扮必是罪臣家眷了,怎敢直视我等!”
她跟着舅母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大理石砖上。她第一次清楚地知道,比起那些女孩子,自己要活着,更难。
她叫万贞儿,因亲戚牵连获罪,被父亲丢进宫中做宫女,一做就是十五年。
她一直记得那句“活着”,因此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终于得到了孙太后的喜爱。
十九岁的万贞儿容颜娇媚、身段窈窕。那一天月明星稀,她从太后寝宫出来,端着食盒独自走在宫中后花园。树影婆娑,仿佛无数魑魅魍魉,万贞儿嘴角噙着冰冷的笑容—一进宫十数载,那些如初生黄鹂般的女孩子是如何一个一个凋零的,她都记得。
这座皇宫,可还记得?
手中的灯笼一晃,映出眼前一个幢幢的黑影。她微吃一惊,定睛看去,却是一个衣衫破旧的老嬤嬷怀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老嬷嬷比她还要害怕百倍,匆忙跪下,嗫嘴道:“孩子饿极了,出来觅食,惊扰姑娘。”
万贞儿没有心软——这宫中从不需要善良的人。她转眸望去,那孩子脸上尚挂着泪痕,却对着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小小一个男孩,笑容软糯而依赖,触动了她心底的一丝柔情。她放下食盒,从里面拿出绵软可口的点心,递给老嬷嬤:“给,别说出去。”
老嬷嬤干恩万谢,一时手忙脚乱。万贞儿索性将男孩抱了过来,让老嬷嬷空出手来喂他。
荧荧灯火里,怀抱着男孩的少女那柔软的模样,落进了不远处另一双微亮的眼眸中。
“叫那女子明曰侍寝。”代宗皇帝一抖袍袖,指了指万贞儿的方向
这一夜,万贞儿没有变成代宗的女人。在侍寝前一刻,石亨发动夺门之变,英宗朱祁镇复辟称王。换了个主子,皇宫却依然是皇宫。孙太后指派她去照顾英宗三岁的皇太子朱见深。
“总也是条活路。”孙太后柔声安慰。
不,我会活得更好。万贞儿在心中静静回应。
略显清冷的东宫之中,她见到的却是那一夜看到的孩子和抱着孩子寻觅吃食的老嬷。
原来他就是朱见深,从被囚宫中,一跃升为太子。万贞儿明白,从此,她的荣辱都系于他一身。
老嬷嬷见太后派来的人竟是她,又惊又喜,忙推推太子:“姑娘从前抱过你,给过吃食呢,快去。”朱见深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跑过来抱住了万贞儿的腿。她看着他,恍惚想起那个月夜尚不晓人事的他对她温暖的一笑。
她大他十七岁如姊如母。她教他看书识字,与他开心玩要。他最喜欢宫中的后花园,那个老嬷嬷口中他与她初次相识的地方。她陪他捉蝈蝈、采蘑菇、摘鲜花做丹蔻。孩子长成了少年,而她渐渐老去,芳华不再。她三十一岁生辰那天,他蒙住她的眼睛,引着她走进初冬的后花园。
无尽的香气萦绕鼻翼,她怔怔地摘下眼罩,却见百花盛开。
他为她,生生催出了一冬的春华。
万贞儿沉默着垂下眼睛,一时百感交集。十四岁的朱见深已经长得比她还高了,伸出手,轻轻顺着她缎子股的长发。
“我知道你的心结,也知道你总是在害怕……可这样小心翼翼地活着,又有什么趣味呢?
她怔住了。是啊,步步为营,不过为了苟且偷生。可若不这样,她又能怎样活着?
万贞儿抬起头,望向少年。他的眸光清亮、笑容柔和,他伸出双臂,仿佛迎接她进入一个新的世界。
“贞儿,嫁给我吧。”
代宗要宠幸她的那一夜,她问过自己,喜不喜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那么朱见深呢?
十多年相依为命,他离不开她,而她……她怎可能不动心?
可她怎么能动心?她大他那么多,容颜渐渐衰老。无数美人等着他去宠幸,她只能远远瞧着。最最重要的是,她若嫁他,这朝野、这天下容得下吗?容不下,她就只有死……
她想活下去。
相处十多年,朱见深比她所以为的更了解她。看着万贞儿那娇美脸庞上神色变幻,他厉声喝道:“你若辜负本宫的一片心意,本宫今日便将你赐死!”——想离开我好好活着?我如何能允!
万贞儿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应了便是。”
他终于展颜笑了:“他日我若为王,你必为后。”
见她微微皱眉,他又笑眯眯地威胁:“你若是甘为嫔妃,那皇后定会嫉妒我心中全是你,必会不择手段害了你。到时候阿贞活不成了,我也活不成了。”
面对这样的无赖,她还能说什么,只能轻轻用嘴唇堵住了他的嘴。
天顺八年,朱见深登基为帝,时年十七岁。
那一天,万贞儿一直在寝宫外等待,从白日一直等到华灯初上。他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寒冷与疲惫。她习惯性地握住他的手,轻轻地呵气。他凝望着她,声音有些苦涩:“阿贞,再等一等……”
她知道,他登基第一曰,处理完朝廷公务便去了周太后那里他请求太后能答应立她为后。可太后怎么会答应?
她从一开始就死心了,他却不死心。朱见深苦苦哀求了十日甚至跪在大雨中不肯离去。周太后终于让了一步:“皇后必须是吴氏。万贞儿,便册封为贵妃吧。”
朱见深哪里肯应,可文武百官得知此事后,竟全体跪在朝堂上拼命叩首,磕得满地鲜血淋漓。
没有人愿意看到一个三十多岁、宫女出身的大明皇后。
万贞儿什么也不能做。她什么都不必做,就已成了那些朝堂股肱口中的妖妃;她要再做什么,只怕更死无葬身之地了。她只能像多年前一样,在后花园捉了两只蝈蝈,送到满脸倦意的朱见深手上。
往日,他总会笑着说:“贞儿最好了。”这一次,他却只是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她温柔地回答:“没关系。”
周太后亲自册封的吴皇后入住中宫第一天,便请了万贞儿与众妃过去谈天。皇后不过十几岁,瘦弱娇小,见到三十出头风姿约的万贞儿,笑道:“万贵妃保养得好,倒是一点也瞧不出年纪大来。
妃嫔个个幸灾乐祸,万贞儿脸上却维持着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刺痛了皇后的眼睛,她想起大婚之夜独守空房的绝望,突然尖锐地笑起来:“万贵妃心比天高,不怕命比纸薄?”
话音刚落,太监们便一拥而上,架起万贞儿,一顿毒打。
于皇后眼中,不过是处置了一个妃子,可朱见深如何能忍!他看完伤势,愤怒到了极点:“朕要废了她!”
“何必呢,再立一个,也不是我。”万贞儿却很平静。
“她不该伤你!”
“伤,养养就好了。”
朱见深一时沉默,再看她时眼里已经有一丝伤心:“贞儿,你不在乎自己的身子,不在乎皇后之位,是不是……也不在乎朕?”
她一时语塞。他终究看出来了……这么多年,她确实将颗真心藏得很好—一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年纪,因为她害怕他总有一天会明白人们厌恶她的原因,到时他会后悔。从四岁进宫那天开始,她就不再是那些娇柔的莺莺燕燕。她像四岁人宫见到的那个嬷嬤所说的一样,只是想要活下去。
朱见深见她不答,只觉得一颗心被掏了个干净。他发了狠,将万贞儿亲手为他编的蝈蝈笼子摔在地上,夺门而出。
两只蝈蝈,一只绝了气息,一只挣扎了一天也死去了。万贞儿将它们理进一个小小的土丘,像是一座孤独的坟茔。
不久后,吴皇后被废,王氏被升为皇后。
听闻皇帝与万贞儿置气的事,三宫六院恨不得放炮庆贺。
万贞儿不知朱见深如何,而她……很寂寞。
没有那个人日日缠着说话玩闹,没有那个人可以等待,偌大的后花园空余她一个……活着,竟如此难熬、如此度日如年。
或许,她一直都错了?
第一次,她忘记了要千方百计地活下去。第一次,她失了警惕。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怀了孕,她不知道后宫有多少女人等这一个机会等了太久。趁她不注意,有妃嫔在她寝宫门外动了手脚。她摔了一跤,失去了一个孩子。
“对不起……”相处数十年,她第一次对他道歉。从来都是她教他怎么做,她那样小心翼翼,从来没有做错过。
朱见深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贞儿,你不在我身边这些日子,我没有去过后宫,没有宠幸过任何一个女子。我没有不要你,只是想等你想明白……这一生一世这样短,便是竭尽全力地活着,也不过数十载光阴,若不能按着本心去活,还有什么滋味?我会一直陪着你、宠着你的,你信我。”
他的目光一如从前般清澈。她沉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她愿意把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郑重其事地放在他手心以此刻绝无仅有的一腔孤勇。
朱见深没有食言。他的专宠,一直到她五十七岁离世为止。她去世后,他一病不起,仅仅多挣扎了不到一年的光阴。皇后与群臣请求他为了江山社稷保重身体时,他淡淡笑了——没有她在,纵江山如画,不过满目疮痍。
他闭上眼时,看到二十出头的她向自己招手。她挤挤眼睛,说:“朱见深,那草丛里有只蝈蝈,你轻轻过去捉,它是跑不掉的。”
那一刻,小小的他恍惚想,或许在她掌心里,他也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