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岸在沙发上坐了会儿,光线渐暗,只有浅浅几束透窗而来,擦过沙发边沿,覆在电视机柜上。
她吐了几口气,将垂散的头发捋束到脑后,重新扎了一个马尾辫。小脸半明半暗,阴沉沉的光线只映在一侧,长睫微颤,片刻又定定不动。
姚岸走至书房门口,再次看了一眼锁孔,又掏出钥匙插入,左右转了转,确定锁完好无损。
她国庆时过来,警惕起见,特意将书房的两把钥匙全都带走了。徐英离开戒毒所,她曾想过徐英回家的可能,因此她才会向经理请假,打算过来一探究竟。谁知家里被人纵火,耽搁了这么多天。
十天时间,茶叶罐头不翼而飞。有人进入过书房,又伪装成原样,每一件摆设都没有挪位,每一个角落都没有来人的痕迹,只是茶叶罐头不见了,书房的门却仍是反锁的状态。
徐英没有回来过,有人取走了茶叶罐头。
姚岸站了片刻,拔下一根头发,卡在木门下方,重新反锁书房。
南江市到士林镇的末班车还有一小时即将出发,姚岸匆匆拦截出租车,坐稳后又拨打了那个陌生号码,见那头仍旧关机,她再次登录邮箱,告诉徐英自己已取到存折。
司机在旁絮絮叨叨,“就快要换班了,小姑娘你运气好,平常这个时候都拦不到车的!”
晚高峰时交通最是拥堵,协警和交警齐上阵,横穿马路的行人络绎不绝,秩序更加混乱。司机悠哉游哉的等红灯,兴致勃勃聊起新交规,“现在驾校考试也难咧,还要每天打指纹,理论考也比以前难,很多人都不及格,哪里像以前这么好过。”他看向姚岸,“小姑娘有没有驾照啊?如果想考,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好一点的驾校,通过还比较容易。”
姚岸侧头盯着车外的后视镜,长龙集结,火红的光晕不知何时冲破云层的束缚,将马路绘成刺目金色。她淡淡敷衍:“我有驾照,谢谢。”
赶到士林镇,姚岸再换车返回中隽,到家时小表妹都已睡下了。姑姑问她有没有吃饭,姚岸只说吃过了。
姚母靠在沙发上,恹恹的阖着眼睛,眉头紧皱,也不知是否睡着。姑姑朝姚岸小声说:“我们下午去了趟派出所,又回了一趟弄堂,几个邻居的意思是要你们家先赔点钱,你们家隔壁两间房子也烧的黑漆漆的,那一排的房子,墙壁也都有裂缝了,墙根好像还有点歪,我找师傅来看了看,说修补一下也可以,拆房子的话也太夸张了。”她看了一眼姚母,又小声道,“你妈听完就又不行了,哭了半天,刚刚才睡着,先让她这么待一会儿。”
姚岸点点头,低声问:“他们有说要赔多少吗?”
姑姑比了一个手势,又说:“我都问清楚了,这种纵火案,肯定是让放火的人赔钱的,怎么都轮不到我们。”
话虽如此,可若是一直揪不出纵火者,责任总要有人承担,姚岸心中沉沉。
姚母迷迷糊糊醒来,见姚岸已经到家,她才起身回房,只字不提下午回过弄堂的事情,故作轻松:“赶紧洗洗休息,我去睡了,你姐都已经睡得跟头猪似的了!”
姚岸笑了笑,将姚母推进卧室,候在客厅等姚父和姑父归家。
蒋拿打来电话,姚岸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蒋拿问道:“明天我来接你?”
姚岸静默片刻,淡淡应声。两人又聊了一阵,姑父和姚父才到家,姚岸赶紧挂断电话,跑进厨房替他们煮宵夜,待收拾干净,她才去浴室冲凉,昏昏沉沉的睡下。
第二天她早早醒来,毯子已垂挂到了地上,沙发上铺着海绵垫和小被子,又闷又热。姚岸摸出手机进入邮箱,再一次失望退出。犹豫片刻,她拨通大学同学的电话,连续五六通后仍问不出丝毫有用的讯息。
徐英从前生活枯燥,有课时呆在南大,没课时便呆在慧园美,退休后也鲜少与两边的同事往来,寒暑假时常出国旅游,笑称日后她要跑遍全世界,可现在,她已跑得无影无踪。
姚岸抱膝蜷在沙发上,慢慢理清思路,又将脑中的线条抻直,由头到尾慢慢延伸。
小表妹轻手轻脚的打开主卧门,见到姚岸已醒,她忙跑过去,小声道:“姐,你这么早就起床了?”说了一句,许是嫌自己有口气,又捂住嘴闷声道,“你是不是睡不着?”
姚岸笑了笑:“我是睡太多了,你呢?”
小表妹往洗手间跑去,压低声音:“我憋尿憋死了,又梦到上厕所了,就知道是假的,又想骗我尿床呢,哼,我才没那么容易上当!”说着,洗手间里便传来了水流声,姚岸忍俊不禁,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突然心中一凛。
小表妹办完急事,也不再回房,同姚岸窝在一起,又是安慰又是出主意,还说要将自己的压岁钱取出来。暖流划过心头,姚岸拍了拍她的脑袋,又替她梳理小辫子。
午饭后姚父和姑父继续出门工作,姚母也嚷嚷着抽时间去重新购买模具和材料,石膏玩偶的生意虽然赚不了多少钱,整个中隽镇却也只有他们一家会做这个营生,或多或少都能补贴家用。
姑姑喜道:“你妈有事儿做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她凑到姚岸耳边,“我一会儿继续去派出所,再去弄堂里转转,买点儿吃的给你们邻居,你就让你妈呆家里头,你们什么都别管,我来办就成了。”
姚岸点点头,踟蹰道:“我晚上可能还去同事家。”
姑姑明白她一个大姑娘睡客厅不方便,地方又小,睡不稳,闻言后立刻应道:“那最好了,让你妈看见你老睡客厅,又要心疼。再熬几天,过几天就能搬进新房子了。你带件换洗衣服去,明天直接去厂里上班,家里有我照应,你放心!”
姑姑带着小表妹一道出门,姚母也打起精神,去外头买回一条活鱼,唤来姚岸:“你煲个汤,我们待会儿给小许送过去。”
许周为是姚家的救命恩人,冒险将姚母和姚燕瑾从火场里救出,如今人在医院,也不知病情如何,这几日姚母过得浑浑噩噩,现在才想起要去看望,又说:“虽然他就是一个混混,但人还不错,之前你爸和你姑姑住院,他们那帮人也不坏,该赔的钱都赔了,还找了护工,现在又救我们。”
姚岸利落的杀鱼,姚母继续道:“我亲眼看着他又冲回火里去,一定是在看还有没有人困在里头呢,倒是个好心肠的。”说罢,她又佯装随意问,“哎,你说他三更半夜的,怎么会来弄堂?还真有点儿奇怪啊,难道跑来附近约会?”
姚岸已将生姜切片,锅里起油,边动作边说:“谁知道呢,他们那些人,指不定在角落里做什么坏事儿呢,我们以后也别跟他们往来太多,报恩归报恩,可别交往太深了。”
姚母舒了口气,不由自主的笑了笑。
许周为在医院里睡得发霉,兄弟们和他打牌,时间仍如挤牙膏似得流逝的极慢,不知如何打发。
“我们谁都没想到,拿哥居然弄了条儿警犬来找小嫂子,啧啧,真是放在心尖尖儿上了!”
许周为扔出两张对子,摸了摸下巴,盯着纸牌:“所以啊,你们一个个把皮崩紧了,好好看着姚岸她们家,可别再出岔子了!”他指了指胳膊上的伤痕,又说,“再出岔子,不光对不起拿哥,还对不起老子豁命救人的英雄壮举!”
兄弟们哄笑:“还壮举呢,你不说你是屎没拉干净,在那儿蹲到着火,屁股还没擦就钻进火场了呢!”
许周为没好气的举牌甩了甩他的脑袋,正想骂人,便见姚岸拎着一个保温壶出现在病房门口,一身装束仍如起火那日,只是长发已梳理整齐,脸上也已退去疲惫。
许周为咧嘴大笑:“哎哟,别是给我带吃的来了!”说罢,他甩开纸牌,立刻扑向保温壶。
姚母立在一旁,不断念叨感谢的话语,又上前帮忙替他倒汤,笑道:“我让姚岸煮的,她手艺好。这么多天都没来谢谢你,怪过意不去的。”
许周为摆摆手:“小事一桩,我平常就爱助人为乐,小时候还经常扶老奶奶过马路,捡到钱还交给警察叔叔,不过都没见人家谢我,还是救你们比较值!”
姚母见他讲话有趣,不由笑逐颜开。
蒋拿在走廊上便已听见许周为的大嗓门,进屋后见到姚岸,他立刻上前。许周为嚷道:“拿哥!”
姚母顺势转头,也跟着喊了一声“拿哥”,蒋拿愣了愣,不由自主的将视线投向姚岸,又迅速收回,讪讪点头:“嗯。”他不再吭声,听见许周为夸赞姚岸手艺好,他又自顾自的捞过保温壶,倒出一小碗汤,津津有味的喝了起来,全然不懂得客气。
回去时姚岸和姚母又绕去菜市场,买了一些新鲜的肉菜,刚走进家门,姚岸的手机立刻响起。
蒋拿在那头说道:“在路口等还是在你家门口?”
姚岸捂着手机小声回答:“路口吧。”
蒋拿又说:“哦,那你赶紧出来吧,我已经在路口了。”
姚岸一愣,让蒋拿再等几分钟,替姚母整理干净肉菜,她才出门。
姚岸坐进吉普车,疲惫的阖眼拧眉,恹恹的提不起劲儿。
蒋拿之前见她面色红润,转眼却又变得苍白,担忧道:“怎么了,感冒又重了?”
姚岸摇摇头,有气无力道:“没有,是其他事儿。”却也不做解释。
驶至货运公司,蒋拿兴致勃勃下厨。他知道姚岸喜食清淡,特意买来一堆绿色的瓜果蔬菜,准备大显身手。
姚岸旁观他掌勺,见他挥得有模有样,也不打算插手,笑说几句便走出厨房,往办公楼外头荡去。
她来过货运公司数次,活动范围却仅限办公楼,对周围环境并不熟悉。
碎石子儿铺成的地面凹凸不平,尘土嵌在缝隙里,风过时肆意飞扬。几辆货车凌乱的停在空地上,偶尔有大货驶入,停车后司机从里头跳下来,远远得冲姚岸打招呼,姚岸微笑回应。
吃饭时姚岸胃口不佳,沾了点儿菜便放下筷子,蒋拿蹙眉:“不合胃口?”
姚岸摇摇头,笑道:“可能中午的饭菜还没消化呢,你多吃点儿。”
蒋拿夹了几口菜,确定自己的手艺并没有差到令人难以下咽的地步,他逼着姚岸又吃了小半碗饭,这才作罢。
饭后两人窝在被窝里看电影,屏幕里的血腥镜头不断闪现,蒋拿咬着姚岸的耳朵,低低道:“这片子上次好像放过,就我们俩办事儿的时候。”
姚岸侧了侧头,又立刻被他掀起了睡衣。
蒋拿知道姚岸感冒未愈,并不打算要她,却也难忍温香软玉,双手不规矩的将她揉弄了一阵,嘴也片刻不停,将姚岸吻得气喘吁吁。
影片放至尾声时蒋拿才心满意足的收手,将她抱到自己身上,动不动的啄上两口,又不断摩蹭挺动,聊以慰藉。姚岸满脸绯色,埋在蒋拿的颈间咬唇不语。
终于熄灯就寝,室内仿佛仍回荡着喘息声,蒋拿搂住姚岸,轻轻吻着她的耳后,许久才安静下来,浅浅的呼吸替代灼热的躁动。
姚岸阖眼静听,见蒋拿呼吸慢慢平稳,她才小心翼翼的掀开覆在胸口的大掌,蒋拿有所察觉,手上又捏了一下,姚岸咽下低叫,稍稍用力将他的手挪开,蒋拿又嘀咕了一声,翻身调整姿势。
姚岸掀被起身,趿着拖鞋轻手轻脚打开房门。
四下幽静,楼下听不清李山中路上车来车往的噪音,后头的小楼里也无人喧哗,只有零星几辆大货收车回来,铁闸擦地打开,轮胎碾磨碎石,在静夜下注入一丝生气。
姚岸立在炉灶前,盯着汩汩沸腾的热水壶,半响才将手上的速溶咖啡撕开,粉末缓缓坠入茶杯。
热水斟入,蒸汽熏湿双眼,浓郁的咖啡香味弥漫在厨房,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又将垂挂下来的长发捋到耳后,慢吞吞的抿了一口。
苦涩的咖啡淌进喉咙,姚岸听见身后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她勾了勾唇,继续抿了一口,这次已能品出甜香,喉咙不再干涩。
待茶杯再一次贴在唇边,横里突然插来一只手,猛得夺过杯子,棕色的水渍晃出几滴,下一秒滴落在水泥地上,灰色的地面由浅至深。
蒋拿铁青着脸,压抑怒气问:“哪儿来咖啡,怎么大半夜的喝这个?”
姚岸张了张嘴,手伸向杯子:“有点儿嘴馋,给我。”
蒋拿闪开手,立刻将茶杯倾倒,咖啡直直落进水池,姚岸低叫:“蒋拿,你干嘛!”说着,便又伸向杯子。
蒋拿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杯子滚进水池,“咚”的响了一声,又车轱辘似的往斜处倾去。
蒋拿钳住姚岸的双颊,咬牙切齿:“吐出来!”
姚岸紧蹙眉头,两腮微痛,她口齿不清的闷叫:“你干什么,你疯了!”
蒋拿怒火攻心:“我疯了?你他妈才疯了!”他拽过棕色的速溶咖啡包装,厉声道,“你喝得什么东西,怎么,喝酒喝上瘾了,还想再醉一次?”
姚岸憋红了脸,“你瞎说什么!”
蒋拿甩开包装,二话不说便拽过姚岸,将她压向水池,两指往她喉里抠去,沉声道:“给我吐出来!”
姚岸喉中恶心,立刻挣扎,蒋拿却不管不顾,压住她的后脑勺,两指往里伸进几分,逼得姚岸连连作呕,终于吐出了棕色的液体。蒋拿恐她吐得不干净,又喊:“继续吐,给老子吐出酸水!”手上又抠进去,身子贴压着姚岸,制住她的挣扎。
姚岸喉中嘶叫,对蒋拿又踢又抓,恶心的感觉让她控制不住的呕吐,直到再也吐不出东西,蒋拿才伸出手指,轻轻抚着姚岸的背。
姚岸泪流满面,狠狠推开他,吼道:“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你给我惹来一堆麻烦,就让我一个人承受,你把我当成什么,只是上床的工具?”
蒋拿一怔,又听姚岸歇斯底里:“蒋拿,你混蛋,我吸毒又怎么样,只是这点儿****而已,我喝一点儿舒服一下又怎么样,你管不着我!”
蒋拿面色铁青,阴霾似遮天云雾,他一把拽住姚岸的衣领,将她拖至面前,戾气四散:“你——吸——毒?”
姚岸有一瞬骇恐,她咽了咽喉,淌泪低语:“我难受,我只是想喝一点儿,我没吸毒。”
蒋拿定定的盯着她噙满泪的双瞳,鼻尖仿佛能嗅到姚岸身上独有的香甜,还有陌生的咖啡味。半响他才松开手,姚岸站立不稳,往后跌去,蒋拿立刻搂住她,低低道:“姚姚,别做傻事。”
姚岸小声抽泣,抹了抹眼泪垂头低语:“我没做傻事,我只是觉得累。我家房子被烧了,邻居要我们家赔偿十几万,现在我们家一无所有,最疼我的老师也失踪了。你知道最恐怖的是什么吗?”她缓缓抬起头,“我承认我喜欢你,可你利用我的喜欢,你从我身上下手,我信了你一次又一次,你到底要做什么,跟踪我?”
蒋拿捏了捏拳,将她搂紧几分,“你别胡思乱想。”
姚岸嗤笑一声,幽幽开口:“蒋拿,我不胡思乱想,我只是有点儿撑不住了,你别管我,行不行?”
蒋拿捧起她的小脸,泪痕狼藉的贴在上头。姚岸坚强的像是钢板,即使有泪也始终往肚里咽,蒋拿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一碾就垮。他忘记了姚岸的年龄,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竟遭遇如斯。
蒋拿咬了咬牙,沉声道:“你家的火,是黑老大派人放的,我一定帮你抓出来,有什么赔偿你管我要,还有你的老师——”蒋拿拂了拂她的脸颊,难掩心疼,“徐英并不简单,我要找出徐英。”
姚岸的眼神闪了闪,轻轻问:“那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