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云峰高九百丈,共九百九十九阶入云梯。每三阶便有一对半人高的石柱,雕有各种君山独有的奇珍异兽。
山门建在第六百六十六阶,据说这个位置是掌管此峰的四长老用临时抱佛脚学的占卜术决定的,原因是……图个吉利。
但……由于材料用的是上好的君山玄石,墨色匀称毫不透光,本就给人压抑之感。
又再于其中央精心雕刻出一柄象征行法堂公正与威严的重剑,垂悬于路过之人头顶。
于是这道门成为重云峰的名景之一,俗称——君山鬼门关。
重云峰行法堂获封君山宗九大主峰中,弟子们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没有之一。除了行法堂弟子们最能打最粗暴,这“鬼门关”也算是一个重要因素。
归属于这里的弟子们也很少去其它峰串门,他们分工明确,大致为杂务弟子,守卫弟子,和堂口弟子。
前两者基本不出峰,后者基本不回峰。九峰九堂之中最苦最累最危险也最能打的,莫过于行法堂的弟子们。
春夏秋冬,年复一年,行法堂的精英们总是在俗世奔波,于三国四境中完成各种任务。
重剑行法,邪灵尽诛。
自千年前君山宗创立于大陆之东,便独揽天下各派灵修,一宗主十长老,灵修九派归为九峰九堂,招收俗世弟子与宗门弟子。
俗世弟子着浅色灰衣,修行满三年即可下山,不可留宗超过十年。而宗门弟子着白衣,凭自愿可改为君姓,入君家族谱,此生永不入世。
毕竟俗世弟子上山修灵,多是为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而宗门弟子却是学其灵修精髓,虽没人明说,但大家几乎都有那样一个目标……
成仙。
尽管聚灵之法的创始人君山老祖都未曾……嗯,但只要大家愿意尝试,瞎猫总会碰上死耗子。
但一锅好汤里还是会有老鼠屎。
比如某些天赋异禀的俗世弟子,比如未归顺君山宗的野生灵修门派,比如背叛师门的宗门弟子。
世间众生熙熙攘攘,爱恨情仇利益往来,只增不减。其中难免滋生一些为祸人间的灵修,为了区分就叫他们邪修,也不乏一些怨气滋生的魔化异兽,两者统称为:邪灵。
行法堂的任务,便是诛杀这些东西。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
直到……
“不知诸位是哪一峰的弟子,可有凭证?”
山门处巡逻的小弟子开口道。
一行人停住,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白衣弟子面上颇有些不耐烦。他身后的小师弟见状一哆嗦,暗道不好,连忙拿出一块玄色令牌,递给灰衣巡逻弟子。
“我们是轻云峰的弟子,奉裘长老之命前来取一些材料。这是令牌,给。”
那小弟子伸手接过,沉香木的牌子上,雕着龙飞凤舞的一个探字。
不愧探风堂的牌子,跟他们弟子似的装模作样。
灰衣弟子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探风堂的弟子。”
探、风、堂。
三个字咬的格外重了些,明显拖长到百转千回的语调,也有些阴阳怪气的味道。
作为九峰九堂之中,行法堂的头号对家,探风堂的人只要在重云峰一露面,便能瞬间把众人的仇恨拉满。
探风堂亦然。
执雪探风,轻云显踪。
他们的轻功与隐匿之术可称第一,但论起功夫,也就充其量二流高手水平。
于是在行法堂弟子眼里,那就叫做只会一些逃命的手段。
同理,探风堂的弟子们,也都是一些惯会逃跑的懦夫。
虽说是积怨已久,但真正让两堂撕破脸皮的,是几年前的一出任务意外。
探风堂的弟子太弱,害死了行法堂的精英不说,回宗后还抢了陨落弟子的功劳,闹到尊长老面前时,双方却各执一词,最后竟是不了了之。
而这个探风堂的小师弟显然是入宗不久,不清楚“规矩”,否则怎么会对面前这个“阴阳怪气”的灰衣弟子如此客气。
话落便递回令牌,退到一旁直直站好,摆出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模样,不再多言。
那白衣师兄背后的小弟子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心里毛毛的,后背有些发凉。伸手接过令牌放好,愣愣的点了点头。
“探风堂如何,也是你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俗世弟子,可以随意议论的?”
白衣弟子缓缓回头,一双眼睛犹如鹰隼,直直盯着一旁的巡逻弟子。
后者脸色猛地涨红,微微后退一步稳住身形,双拳青筋乍起,却只是用余光瞟着自己身上的浅灰色衣衫,闭口不言。
君山弟子看不起他们这些俗世弟子,暗地里都心知肚明。可眼前这人从头到脚都写满了“不屑”两个字……
“怎么?哑巴了?”
白衣弟子转身,伸出手指隔空点了一下他左领口的行法堂标志,继续说道:
“不过是这土坡上逮兔子的,还真当你……能代表所谓的行法堂?”
“你!”
灰衣弟子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而那人嘴角轻勾,眉峰微扬,面上尽是嘲讽。
“别太过分,君荣。”
男子寥寥几个字,此时听在他耳中犹如天籁。灰衣弟子连忙沿着横向山道望去,那里缓缓出现一个同样身着白衣的男子。
只见他一跃而起,落到自己身边,微微侧身挡在面前,隔开了君荣的视线。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只用发带束起一半的松散长发,竟是丝毫不显凌乱。
“哟,这不是守了三年大门的谷师兄吗?”
“怒了?动手打我啊?”
“……”
谷鱼闭口不言,只是面色平静的看着他。
君荣见挑衅不成,冷哼一声就转身上了山道。谷鱼并未目送他离开,而是自顾自的走了两步,斜靠在墨色山门上,双手抱剑。
走远的君荣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里气不过猛地停住脚步,侧首轻飘飘的落了句。
“懦夫。”
如一片羽毛滑入一滩死水,丝毫不起波澜。
半晌,君荣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灰衣小师弟默默走到谷鱼身边。
“多谢谷师兄。”
“以后少惹事。”
“……是。”
谷鱼见他还是有些气不畅的样子,皱了皱眉,正准备再说些什么,上方突然传来吊儿郎当的一声:
“惹事了也不要怕。”
听着这熟悉的嗓音,谷鱼面色难得的黑了黑,却是没有抬头,倒是一旁的小弟子兴奋望去。
“鬼门关”上立着一个高挑清瘦的男子,宽大白袍猎猎生风,长发高高束起。男子眉骨清朗,两片薄唇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不知是多情,抑或无情。
“大师兄!”
孟琛点头笑了笑,运功抬腿,轻飘飘的落到谷鱼一侧,看着那巡逻弟子道:
“你是林子方?”
“您记得我?!”
小弟子双眼瞬间发亮,面上难掩激动。
“记得,君阳跟我提起过你,天赋不错,也很努力,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真……真的吗?二师兄他……”
“当然是真的,不过修灵练剑也需要一张一弛,咱们不是剑云峰那些死脑筋蠢木头,也不是轻云峰那些摸鱼混日子的,你入宗似乎没几个年头,慢慢来别着急,好好学好好练。”
“嗯!”
待孟琛噼里啪啦一通说完,林子方差点没控制住要兴奋的跳起来。
那可是大师兄啊啊啊啊啊啊啊!!!!
重云峰上上下下心中的目标,学习的榜样!
孟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
后者乖乖点头,蹦哒着小碎步走远了。
“这次下山你又去哪里鬼混了?”
谷鱼语气凉凉,孟琛抬手就要朝他打过来。
“说的这是什么话?!”
本来也就没想打上,谷鱼侧身很轻松就躲开了,孟琛也懒得再闹,道:“也没什么,容国不是有个天下第一的龙山书院吗?”
“这次任务在那里蹲了几天,怎么说呢……耳濡目染。”
“还有一柱香的时间。”
“嗯?”
孟琛原本陶醉的闭着眼,看起来倒真有几分学子文人的气质。
一柱香?
什么一柱香?
孟琛眨了眨眼,猛地反应过来谷雨这话的意义。
再不去向师父复命的话,就要受罚了!
谷鱼看着那人连忙御剑飞上山的模样,笑着摇摇头。
重云峰的大师兄,为何总是踩在任务交付的最后一刻钟回来,这是个行法堂的未解之谜。
……
君荣一行人走出去不久。
方才那个递令牌的小弟子拉过身旁的师兄小声道:
“诶,二宝师兄,为什么刚刚……”
君二宝连忙捂住那小师弟的嘴,看着前面君荣明显心不在焉的模样,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说着。
“嘘!”
“你刚来宗里,不清楚也正常。行法堂和探风堂素来不对盘,两家弟子宗里见着就是相看两厌,在宗外狭路相逢,就是可以开生死局的!”
“那……那个姓谷的师兄……”
“他——”君二宝一噎,半晌道:“他是谷鱼,曾经的行法堂弟子,也是宗门的天骄之一。”
君二宝眼神有些遗憾:“据说是出任务遇上意外,还受了什么惩罚,后来就来这儿看守山门了。”
“那君师兄为什么——”
“闭嘴吧你,瞎议论什么?”
“别看那谷师兄守了三年的门,人家可是四长老亲自带大的孩子,从小长在这重云峰。”
“就连他们大师兄孟琛,都没有他的资历高呢。”
君二宝在说到孟琛的时候,眼睛里遗憾黯然一扫而空,剩下的全是崇拜。
“孟琛?!是五年前那个不需要时间调息,死守擂台,打败所有精英弟子的天才少年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不过……”
小师弟仍是十分好奇的样子,君二宝皱了皱眉,道:
“不久就是君山大比了,按理说这君山榜第一人应当还会是孟琛。可,明日少宗主就要出关了呀,闭关十年,谁也不知道他现在的实力如何……”
……
“明日少宗主出关,阿阳带一队弟子,与剑云峰的人合力保障筑灵台的安全。”
“是。”
“孟琛?”
在一袭白衣出现的刹那,君寿目光就锁定住了他。
“回来了?”
“嘿嘿,师父。”
君寿斜瞟了眼还剩半截的香,缓缓道:“这次上山的动作还算麻溜。”
“这还得多亏师父教我御剑飞行之术。”
一旁的裴秀秀没忍住笑出声,君寿猛瞪了他一眼,冷哼转身,朝着连忙绷紧神色的绿衣女子道:
“你回来有几个时辰了吧?”
“嗯嗯。”
裴秀秀乖巧点头,樱唇微抿,腮帮子微微鼓起,一双杏眼亮晶晶一眨一眨的,看着自家气出鱼尾纹的师父。
君寿顿时没了脾气。
“快回房换衣,随后带探风堂的弟子们去取雪玉髓。”
“是。”
裴秀秀起身,朝一旁待命的大师兄歪头笑了笑,蹦哒着出了殿门。
孟琛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君寿,道:“师父?”
君寿沉着脸色,挥退了殿内其他弟子,起身朝孟琛走了两步,微微皱眉。
“这几日后山接连异动,我与其它长老商讨后,决定在明日派人去镇守此处。”
“我?”
孟琛挑眉。
君寿脸色有瞬间的凝滞,随后摇头,无力的叹了口气:“明日……除了少宗主出关,还要实行天雷祭。”
“我们十位长老必须在场护法,所以……”
“所以,就由我去守着后山。”
孟琛脸上还是挂着浅笑,替君寿说完他那难以开口的“安排”。
君寿闻言,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却只能闭了闭眼,继续道:
“你的实力,我再清楚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吧。”
孟琛轻咬着腮帮软肉,直直的看着面前当了自己十年师父的男人,确定了他的鱼尾纹不是笑出来的,是真的上了年纪。
无奈耸肩:“你不是我的对手,只是我的师父。”
“……孟琛。”
“知道啦,”孟琛摆了摆手,转头就往殿外走去,头也不回的道:“你就放心吧,后山我守着,不会出问题的。”
半晌,君寿缓缓叹气。
“唉。”
他十年前在后山捡到半死不活的孟琛,似乎是误入深谷被异兽所伤,于是便带他回了宗门。
本想就当作普通弟子教着,没想到这孩子天赋异禀,修灵如有神助,后来竟一跃而上成为整个君山响当当的少年天才。
可如今少宗主出关……
真叫人难以抉择。
……
且说后山。
君山九峰呈腾龙状分布,龙头为剑云峰,龙尾为重云峰。归一堂和行法堂一内一外,守护君山的安全。
君山纵横绵延上千里,除此九座长老峰,还有五个地方。
气势雄伟的君山阁,最为险峻的宗主峰,山顶平整如鼓面的筑灵台,以及全君山最“繁华”,景色最为秀美的月湖。
这第五处,便是令所有弟子谈之色变,最不想踏足的地方——后山。
确切来说,君山弟子也只能在后山外围晃一圈,无人敢入深林。更不必说那传说中大陆最为危险的地方,后山深谷。
天罚深渊。
据说那是早已消失的神祗,千年前最后一次降下天罚的地方。
说起来,少宗主之所以为少宗主,还是沾了这后山的光。
当初宗主重伤,君山高层为继承人一事争执不休。除了宗主之子君琰,呼声最高的便是宗主堂兄,大长老韦之子君阳,以及宗主亲侄子君斐然。
当时少宗主之位争得火热,君琰不过五岁,又体弱多病,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
可就在他要被忽略的时候,却被歹人打晕扔到了天罚深渊里,众人大惊,纷纷对此表示痛惜,一时之间局势十分混乱。
可没想到,三年之后,传来君斐然历练失踪的消息,就在君阳一党暗自高兴之时,君琰竟然完好无损的从深渊走出来了!
按照那条早已被遗忘的规矩,活着从天罚深渊走出来的君氏血脉,可顺理成章继任宗主之位。
奈何深渊实在是危机重重,无人敢让历代君家少年冒死角逐,便渐渐忘了这条规矩。
没想到那年却是派上了用场,从此再也无人敢质疑君琰的少宗主之位。
后山的风向来很烈。
孟琛坐在草地上,背靠着一棵枝叶繁茂的“落繁星”。樱桃大小的点点白色花朵随意开在墨绿枝叶之间,斑驳光影落在孟琛身上。
他很喜欢这个不知道该叫它树,还是花的生灵,树干平整不硌肉,花香清新不腻人。
“搁这儿睡觉,养老呢?”
“嗯。”
来者是一个身着耀眼红衣的男子,此时他正背向阳光。孟琛只觉得眼前一暗,听声音便知道身前是谁,却并不想睁眼。
重九伸脚踢了踢孟琛曲起的左腿,没好气的说道:
“我说,你不会真想老死在这君山了吧?!”
“……”
孟琛没搭理他。
“你昏过去的那十年也就算了,这马上又是一个十年,你现在身强力壮,头脑清醒的,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还是说,你就只想做个所谓的大师兄?”
“你话怎么这么多。”
孟琛缓缓睁眼,淡淡的掀开眼扫了他一眼。
“急着回去干什么?我又没事可做,回去也是消磨日子。”
“还不如在君山呢,至少出任务还能杀个邪灵防止手生。”
“孟琛!你变了!”
重九皱眉,一屁股坐在地上,正对着孟琛道:“看看你这要死不活的样子,你再也不是那个我认识的,上进的孟琛了!”
“上进?”
孟琛睁眼,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谁教你的这个词?”
“阿秋。”
“……难怪。”
孟琛松了松肩膀,站起来走了两步,来到悬崖边上。
后山这个地方,能看到大半个君山。起起伏伏的山峰,各有特色的殿宇,半隐半现在破碎流云之中。
“你说,若是这个大陆灵气枯竭,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