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看电梯直接上了十五楼才停下来，这会是谁呢，这么大面子。”
当唐子怡走进十五楼最大的房间时，第一眼就看到坐在长桌尽头的男人，程显明。
“请坐。”那个男人儒雅而热情，“随意一些，这里没有别人。”
长长的桌子令唐子怡啧啧称奇，这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浪漫镜头。
像中世纪的欧洲贵族，隔着听不清对方说话声音那么遥远距离的长桌，两个人微笑的吃着法式大餐，时不时用纸巾擦擦嘴角，如果想说说私房话，就打手势叫身边的侍童传话，或者写一封简易的情书，丢在铜盘里，让侍童传递过去。
唐子怡情不自禁侧过脸看着旁边能映照出影子的大柱子，里面的自己穿了一件在大街的地摊上淘到的长款卫衣，宽松而肥大，自己很喜欢这种朴素又不受约束的扮相，配了一条普通的靴裤，同样档次的几十块钱就能买到的便宜靴子。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地方称得上是品质高贵。
有些东西是钱换不来的，即使现在她也住在有钱人的屋子里，有自己的专职司机，别墅里有仆人和保镖，可是她仍然习惯自己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以前过了二十几年的生活，她不愿意改变什么。
程显明帮她拉开身边的椅子，这个位置离他最近，就在他的旁边。
“你好像很受约束一样？”
“当然啦，我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怎么能不紧张呢？我还以为我要坐到最尽头那个地方，我在考虑我是不是需要找个话筒跟你交流。”
程新明微笑起来，黑色的碎发下面那双眼睛平静温和，完全没有以前那种戾气。
“你原来也有这样幽默的一面，我以为你就是一根刺，喜欢刺激别人。”
她马上回敬道：“刺猬只有遇到敌意的时候才会把自己的刺竖起来，也只有想要伤害到它的人，才会感受到刺的锋利。”
“现在是竖起来还是平服着？”
“你觉得呢？”
程显明含笑看着她，“我觉得你好像改变了一点，变得更开朗了。心情这样愉快是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误会解除的缘故？”
见她没有否认，程显明终于放下心来，他迫不及待地赶走了所有的顾客，就是为了把最好的地方腾出来招待她。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想念一个人，所以重逢会如此激动，以至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迎接她才是最好的表达。
他只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她没什么变化，还是老样子，保留在医院做护士的职业习惯，喜欢把长长的黑发盘起来在头顶做成一个漂亮的发髻。额前的刘海很长，从中间分开，撩到耳后。
穿着随意搭配却很舒服的服装，看上去跟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没什么区别，只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和精致的面孔显示出与众不同的一面。
“刚才，那个经理说有什么总经理邀请我在十五楼共进午餐，我还以为他弄错了呢？”
“他没说错，这家店也是程氏家族名下的产业之一，其实我通常也不怎么来，产业上的事情一般是副手他们在处理，只有重大决策和特殊合作伙伴才需要我出面。”
程氏家族最初起家是零售业，后来做百货公司，再后来规模越来越来，资金链充裕，涉猎范围也越来越广，房产，餐饮业，化妆品等等许多项目，如果每件事情事无巨细，都要这位当家人插手，那早就累死了。
“仔细想想，你的工作最轻松了。”
“哦？”
“每天什么事都不用做，只需要打打电话，跟合作伙伴聊聊天吃吃饭。”
程显明忍不住笑了，从认识她到现在，他们的每一次见面不是剑拔弩张，就是针锋相对，像目前这种和风细雨式的交谈倒还是第一次。跟没有心机不懂算计的女人聊天，虽然有时候觉得她的思维简单得可笑，但是氛围始终很温馨。
他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没有任何压力的交流了。
他看着眼前笑容可掬的小脸，若有所思的说道：“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是不是因为找到真凶之后，你的心情也变得开朗。”
“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
程显明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洗耳恭听。
“从前，乌龟、青蛙和青虫是好朋友，青虫爱上了乌龟，可是乌龟觉得青虫太小了，跟自己不是同一类型，所以对青虫不理不睬。乌龟救过青蛙的命，所以青蛙认乌龟做大哥，什么事都听乌龟的。”
“青蛙觉得乌龟把青虫看成是妹妹，于是青蛙也把青虫看成是自己的妹妹，从来不许任何人欺负她，一直很疼她。”
“后来，青虫觉得很自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小，长得太丑，于是乌龟就不喜欢她？她就吐出一堆丝线，做成了一个茧子把自己埋藏起来。”
“青虫以前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当她长大了，变成蝴蝶的时候，却听说自己的爸爸，是被喜欢吃昆虫的青蛙当成食物吞到肚子里去了。”
“蝴蝶很伤心，她不知道这个时候的青蛙算不算是她的朋友，她该不该原谅他？”
故事讲完了，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那么，蝴蝶还爱着乌龟吗？”程显明轻轻问道。
“这也是蝴蝶困惑的事情，当她是一只青虫的时候，的确是深深的爱过乌龟，可是当她长成一只蝴蝶的时候，青虫时代的爱情一点也没有改变吗？她不敢确定。”
“我也来讲一个故事。”程显明缓缓的说道，“也是一个关于蝴蝶的故事。”
“从前有一只很聪明的刺猬，很喜欢跟人家打架，有一次打架的时候弄伤了自己。是一只青虫安慰了他，刺猬想带着青虫离开，让她体会一种新的生活。可是青虫拒绝了。而刺猬不知道，当他转身的那一刹那，青虫正匆匆赶来。”
“刺猬一直很后悔，后悔没有转头多看一眼，青虫跑得太匆忙，被一辆大货车撞伤了。青虫为了疗伤，就用丝线做成一个茧子，把自己包裹起来。”
“青虫来到刺猬居住的地方，饱受磨难，终于羽化成蝶。一次意外的邂逅，刺猬被蝴蝶深深吸引住了，刺猬想要跟蝴蝶在一起，想听到她的声音，想吃她亲手做的饭。为了能跟她在一块，刺猬甚至不择手段。”
“刺猬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刺猬也不知道这样做，蝴蝶会不会接受他，刺猬只知道一件事情：他需要蝴蝶在她身边，他爱上了蝴蝶。”
“他们经历了很多事情，伤害，怀疑，怨恨。现在，刺猬只想问一个问题，他们有没有可能重新开始？”
沉默是预料当中的事情，他根本没指望得到她的回答，只要不被拒绝，这就够了。
“我点了一些菜，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程显明示意侍应生上菜。
“那你觉得蝴蝶该不该原谅青蛙？”她对面前精致的食物并不感兴趣，显得心不在焉。
“这是蝴蝶的事情啊。”
对于这个几乎不算回答的答案，唐子怡有些失望，低下头看着盘子里的食物。
不喜欢看到她这样子的闷闷不乐，弄得自己本来有点开心的情绪也跟着变坏，程显明微笑起来。
“只要蝴蝶说原谅青蛙，那么其他人就没有理由不放过青蛙的。”
唐子怡似乎松了一口气。
“好了，吃饭吧，别让情绪污染食物。”
但是，令他惊诧的是，那丫头仍旧呆在位置上，动也不动。
“怎么啦？”
唐子怡左右看了看，侍应生站在门口，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看不到他们的情形，如果想招呼他们的话，必须打手势才行。她还是有些尴尬，情不自禁用手遮住半边嘴巴，说道：“这些东西，都该怎么使用啊？”
原来……她只是不会吃西餐而已。程显明笑了，他温柔的放下刀叉，替她铺好餐巾。
“就这样，左手持叉，右手持刀，上身不要动，用手腕的力气……对就这样，轻轻切下来……”
两人的距离本来就很近，程显明索性把手从她后背绕过去，手把手教她握着刀叉，做着每一步动作，直到把牛肉送进她的嘴巴里。忙了大半天，唐子怡的小鼻尖渗出点点汗珠，这顿饭吃的确实不容易。
“是我这个学生太笨了。”唐子怡哀叹道，这块牛排很难对付，不晓得后面的菜肴是不是也会吃的这样辛苦。
“没事，慢慢来，习惯就好了。”
“我穿成这样子坐在这里吃饭，大概也是比较滑稽的事情吧。”
“不会。”程显明安慰她，“我记得上次去龙家，你穿的那身晚礼服很有气质，娱乐头条刊登了你的照片，介绍你是上流社会的交际新星。那晚你风靡了全场男人的心吧。”
“你以后的生活中，还有很多改变在等待的你习惯和适应，慢慢来，我们都有时间，不着急。”程显明沉稳的说道。
心里忽然有点不太舒服，好像吃饭的时候，看到白花花的米饭里有一小粒黑色的沙子。
这顿饭虽然吃得很不容易，但是很愉快。
那个女人羞涩而坦然，她不会掩饰自己的弱点，这个时候的她是最惹人爱怜的，小小的手足无措感恰如其分激发了男性的保护欲望。当一个男人的心里有了这种念头的时候，他不会介意女人的不懂规矩和小小蠢笨。
相反，女人此刻表现出来的依赖，会让他感受到一种被信任的幸福。
程显明亲自开车送唐子怡回家。
“到了。”
“哦。”唐子怡打开车门。
程显明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不舍，却又没法挽留。
“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
“蝴蝶愿不愿意跟刺猬有一个新的开始？”
门没有立刻关上，唐子怡迟疑着，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用那件事情威胁我？如果你提出交换的话，我说不定会答应。”
“你希望我那样做吗？”
唐子怡沉默了。
“我已经错过一次，我不希望这次继续错——虽然我一直不知道怎样做才算是对的，但是我希望我们之间可以有一个不一样的开始。”
还是没有答案，默默关上车门。
程显明目视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连大门也关闭了。就在他觉得失望的时刻，手机铃声轻轻响起，是一则短信。
当他看完短信之后，不由得露出笑容，抬头往三楼窗户看了一眼，窗户边站着一个俏丽的身影，正在拉上窗帘，她的手里握着一只小巧的手机。
车子缓缓前行，那句话就在他的心头跳跃着：“蝴蝶需要时间等候。”
时间么？没关系，他们之间会有很多很多时间，有一生那么久，够不够？
长城国际饭店。
刚刚发生的十五楼退订事件，引发轰动性的效应，很快传遍这里的食客，并且按照水波涟漪的原理向外界波散。
在八楼的一个房间里，坐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外界的消息他们自然已经听闻，但是并没有放在心上。
“慕容律师，久闻大名，我兄弟的事情还请多多帮忙，如果能够将他无罪释放，价钱随便您开。”
“你兄弟杀的是人，不是一只鸡，你怎么会想到‘无罪释放’呢，司马先生，如果你的期望值是那样高的话，那么请原谅我能力有限，或许无法胜任。”
“法律不是儿戏，我们应该尊重它，而不是利用它。司马先生首先应该明白这一点。”
司马飞扬并没有为对方骄傲的气势感到生气，反而微微一笑，道：“慕容律师，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侍应生敲门而入，手里端了一碟菜肴，他微笑着向顾客致意。
“这是我们总经理给每桌客人赠送的礼物，同时对今天的事情表示道歉。”
司马飞扬不动声色把一卷钞票丢到盘子里，问道：“你们总经理今天宴请的是客人是谁？需要这么大的排场。”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侍应生瞟了一眼盘子里的钞票，神秘的眨了眨眼睛，看了一眼门外，低声道：“据说只是请了一位其貌不扬的女子。”
司马飞扬扬了扬手，侍应生立刻退了出去，并且把门掩上。
这位叫做慕容律师的是名颇为美丽的女子，白净的皮肤，姣好的面孔，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藏青色职业套裙，里面衬着蕾丝花边领口的白色衬衣，显得精明干练。
她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情不自禁的喃呢道：“奇怪，阿明以前不会这样……”
她觉察到自己言有所失，说了一半就闭上嘴巴，低头仔细切割自己盘子里的食物。
这个细节上的变化并没有逃过司马飞扬的眼睛，他只是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个女人。她是国外一家著名律师事务所的知名律师，昨天刚刚从美国回来，接受他的业务。
因为有程显明的干预，事情牵扯太复杂，犯罪证据确凿，辩护很难，所以国内的几家大的律师事务所都不敢接受小狼的案子，婉言谢绝。没办法，他只好委托朋友在国外帮他联系了这家事务所。
刚开始他还以为外国的律师可能对中国的国情不太熟悉，但是眼前这个干练的女性让他心里有了底——这个女人不单是个中国人，而且熟悉中国的国情与法律。
据她自己的介绍，他们的事务所有在中国发展的意向，她以前也处理过好几起中国的官司，她说了几个官司涉及的人物，都是他曾听说过的著名要案，辩护很成功。
女子刚才的举动，透露出来一个重要的细节——她应该是本地人，而且她一定认识程显明，不但如此，她们应该很熟悉。
司马飞扬递过来一个档案袋。
“慕容小姐，这是你要的资料。”
慕容律师粗略地翻阅了一下，微微点头道：“好的，司马先生，稍后我会翻阅的。对于这件事情，我完全能够理解您的心情，我不能对您保证什么，我只能说，我会尽到一个律师应尽的职责，为我的监护人争取合法范围内的最大权利。”
“辛苦了，慕容小姐，我还有事，就先行告辞，以后我们再联络。”
“好的。”
司马飞扬站起身，推开房门。
“慕容小姐，我在这所城市还算认识几个人，如果慕容小姐想打探一些特别的消息，或者是一般途径弄不到的消息，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明白司马先生的意思，谢谢，我想我不会需要这些特别的消息。”
冷漠仿佛就是这个女子最好的面具，将她所有的情绪全部遮挡起来，门轻轻关合，把她纤细的身影关在屋子里。
A城，我又回来了。
刚回到家的唐子怡迫不及待地拨通凤姨的电话，她不断斟酌着自己的语气和用词——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凤姨解释。
他同意放过您的儿子。不好不好，这样说太直白了。
您放心，您儿子不会有事的。可是人还是关在监狱里啊……
太混乱了！
唐子怡见电话没有打通，同时觉得凤姨当时的状态不是很好，心里有些不安，于是决定亲自去一趟程老爷子的府上。
程家别墅里，一派萧条的迹象。
早就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可是桌子上的饭菜还没有收拾，看起来一点也没动过的样子，除了不冒热气之外跟刚端上桌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