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叁
叁/裘音(其二)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从那一刻起，裘音……我这位徽家执事的生命就结束了。
说来也奇怪，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根本就无力去阻止。
而发生了之后，除了自责与懊悔，也没有别的可供选择项了。
事实只有一个，人死不能复生。
漠千纹身为漠国的精英，杀敌不可能不刺要害。
……
可我拒绝承认这一事实，这与预期的不太一样。
……
算了，执事无颜面对徽家家主，还是自裁谢罪吧。
……
鲜血染红了身上的洛林贵族礼服，裘音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因为醒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不知道这样过去多久了。
裘音许下的愿望大概也只是简单地希望获救，哪怕只有徽晞一个人也好。
实现，也确实实现了，不过星辰可能稍微曲解了一下后半句的意思，转而变成了对裘音的惩罚。
既然是愿望，又怎么能够贪心。
……
裘音万念俱灰，他回想起徽晞生前说过要寻找徽伍，那位家主收养的义子。
但他在很多年前，徽晞尚还年幼的时候就出走失踪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家主说即便是星辰术也判不明他的位置，不清楚究竟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徽伍作为占星师家族的继承人，在家主的悉心培养下，已经是无论哪一方面都做到很好了，但是他本人心中却始终有一道坎，并多次请教过身为执事，却与他年龄相仿的裘音。
那便是他徽伍对正统血脉的介怀，徽伍认为自己并不是占星师一脉的人，无法在洛林国岌岌可危之时发挥作用，因而难以坚守立场，逃跑了。
裘音对此是知情的，甚至那天还纵容他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拦住了贼头贼脑的徽伍，那位伍少爷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只是再三恳求，让他去风域修行个一两年再回来。
他日后若是一家之主，必然需要懂得掌握分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裘音觉得可行，所以允许了。
然后他一去就是好几年。
裘音神情恍惚，恍然间只见眼前有星辰般闪耀的光芒，甚是刺眼。
那大概是漠千纹刺杀徽晞之前，她没来的及完成的占星师一族的魔法吧……
徽晞大概很喜欢徽伍，他失踪以后那段时间里，总会哭着闹着要找他，但时间长了，也就不闻不问了。
……
“殉情，看来是不能答应了，我先毁约了，你的愿望可不能做数……对吧，徽晞，艾兹米？谁允许你随便相信这种无聊东西说的话了呀……”
裘音把艾兹米丢在地上。
黑暗之中闪烁的星芒，如此耀眼。
希望绝不能被破灭，即使倾尽一生也不能。
“老家主可还没把星辰术完全传给你呢，就算我图谋不轨收回了她的力量，家主也不会介意的吧？你们占星师家的人要都死光了，不也就只有我了吗？呵，反正你们最终讲的，还得是那套因果之类的东西吧？徽晞，占星师一脉的东西，你从一开始就不该碰的……老家主也是，不负责任……什么注意事项都不讲，就把烂摊子丢给我了……啊，大不了我自食苦果就是了，我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而已了。”
裘音已如精神失常者般碎碎念着，他将所有星芒凝聚起来，真就将家主继承给徽的力量收回去了。
“徽家的列祖列宗，徽家唯一的传人徽晞是因我祈愿而死，我以一命换一命，这样也不算是违背她的愿望，我求你们快收了神通吧！我就一个外人而已，哪里承受得起这种事情？”
话音一落，裘音便被浩瀚的星辰之力湮没，眼前一黑，逐渐失去了意识。
裘音向星辰祈愿，希望徽晞能活着，而徽晞却无意间许下了让两人一起死的愿望。
最后的结果却变成徽晞死了，他还活着。
裘音的愿望没能实现，而徽晞的愿望实现了一半。
只希望祈愿的生效时间是不确定的，裘音现在想要收回徽晞的力量，并独自承受那一半带来的后果，从而来令自己的愿望实现。
并用艾兹米来瞒天过海。
这样，徽晞的愿望就变成了裘音与艾兹米殉情，而裘音的愿望将会是令死去的徽晞复生。
这两点若要是互不冲突，那么，只要徽晞不再使用星辰术，应该就不会再有其他因果发生。
裘音如此坚信着这一点渺茫的希望，心中只想要紧随着这道光明。
但他的精神已经疲惫到能让他昏死过去的程度了。
……
裘音告别杨重，他很清楚，自己是不可能带着对一切一无所知的徽晞到处乱跑的。
目前占星师一脉，使用星辰术这门禁术的只是裘音这位外人，他将两个祈愿的“因”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企图让“果”缓慢成真。
其结果大致为徽晞将会复生，和裘音将会死亡这两个最终目标。
而这一切，却全部都要建立在祈愿者存活的条件下完成。
于是矛盾的概念又再一次出现了：作为祈愿者的裘音若是死去，便会导致徽晞不会因祈愿复生，而裘音也将不会因祈愿死去。
一般情况下，某一方的死亡将会斩断一切因果，在他们被卷入邪灵世界的一开始，死去的徽晞的祈愿就应该已经生效，裘音本该相继死去。而裘音一旦死去，复生徽晞的祈愿也将无法生效，也就不存在有裘音复生徽晞的桥段了。
但问题就在于，邪灵世界是不存在有生死的，真正意义上赋予了外来者们“永恒”的国度。
在这邪灵王偷天换日，自己创造出来的世界里，真正的世界法则不会在这位神灵的领域里生效。
也就是说，其实也没有什么矛盾——但唯独星辰术的祈愿还是一定会生效的，即使内容再怎么冲突，裘音该死还是要死，徽晞能活还是能活，这两个结果无法改变，星辰之力会让这两件事情成为事实，哪怕维持不了多久。
这正是占星师一脉为何总能令洛林王国存续的原因……哪怕曾经历过可怕的魔祸，洛地人依然坚挺地延续到了今天。
星辰术诡异莫测，总是出人意料。
裘音这时挂念的也只有一点，那就是一旦离开邪灵王的世界，徽晞是否还会死去。
在街上逛了许久，心情也没有好转。
这街上的原住民，其实也同样是外来者，只不过他们即便知道了邪灵世界不是真正的世界，也不打算有所作为。
他们原本的记忆都被清空了，所以可以毫无顾虑地生活在这里，对邪灵的存在也视而不见。
就搞得好像反倒是我们这些外来者的错一样？
如果不是邪灵王创建了这个世界，三异族同盟的人也根本不可能会掌控有吞噬洛林王国军的邪术，一切的一切都将不会发生。
裘音觉得怒火中烧，只因为他不曾失去过记忆。
……
“你醒了，徽晞公主。”执事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直等到她睁开眼睛，奇迹发生为止，他那双已经失去了神采的双眼才重新焕发生机。
“……你，你是谁？”占星师神色慌张，如临大敌般看着执事。
“……只要人没事，就好。”执事按住占星师的双肩，注视着对方的双眼，直到他确信那不是什么人偶一般毫无生机的眼睛之后，才如释重负，退后一步坐下。
“你……该不会是绑架犯吧？”占星师可能是从执事说出的话联想到了什么，试探着询问。
“嗯，是的，把你从另一个世界绑架到了这里。”执事闭上充满疲惫的双眼，对此供认不讳。
“……你，你要对我做什么……”占星师瘫在地上，不自觉地往后挪。
“我想当你的保镖，直到找到另一个世界的主人，让他付给我相应的报酬。”执事对此坦白。
“不要！”
所以占星师被执事吓得逃跑了。
但是还没跑几步，她便忽然丧失了活力，一下子倒在地上，了无生息。
“……答应我，这次不要跑了，好吗。”直到艾兹米尖锐的声音响起。
鬼使神差的，裘音忽然发现了口袋里的艾兹米。
“……你是谁？”
“……艾兹米，魔法人偶哟，就居住在这附近，要不要去我的家里做客？”
“那……这个人又是谁啊……”
“他是裘音，我的朋友。”艾兹米尖声叫道。
裘音始终无法原谅这一切。
那名叫做“诅咒”的邪灵向他坦白：说它之所以消去了徽晞的记忆，而保留他记忆的原因，仅仅只是想看到他痛苦的样子而已。
它知道裘音为徽晞做了什么，也明白他的星辰术生效范围是有距离限制的。
所以它给徽晞的心里种下了会恐惧裘音的种子，让她每次看到裘音都会逃离并再一次死去。
那些戏弄人心的魔鬼，玩弄他人情感的畜生，永远都将无法被饶恕。
裘音离开银鼠分行会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徽晞便失去了意识，简直和人偶无异。
裘音无法离开徽晞，也好在她逐渐想起了许多事情，每每被裘音唤醒，也不会再感到恐惧了。
十二邪灵之一的“诅咒”或许也是分身乏术，在很久以前便放过了裘音，也没人知道它是不是又找到了什么新的乐子。
……
“醒醒啊……裘音……”
我睡着了。
裘音睁开双眼，看见了哭成泪人的徽晞。
“……”
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明明只是临死前的回忆，还不时混杂了一同在这死去的段磷的份……
但是，这感觉怎么会这么真实？
是真的吗。
“奇……奇迹发生了！”拥有外来者贵宾身份的竹一风大喊。
“嘘，小点声，别吵吵嚷嚷的。”同为外来者贵宾的傅凌浪又谴责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会晕倒在这里？银鼠的前辈……”这位是效命于白银王国二王子的原住民佣兵银沁。
对了，如果我死了的话，徽晞……
“你现在，离开我……也能走了吗？”
徽晞拼命地点头，泪如泉涌。
“那……行吧。”
这便是只属于我裘音的奇迹了。
“最后的战役，还在进行着……那里还有我的最后一出戏，我必须……得到场才行。”
占星师执事的祈愿实现了。
余下的生命，应该说是邪灵王赐予的吧。
执事的第二个愿望已经得到了回应。
“不，不准走……我已经只有你了，裘音……”
“银沁，竹一风，你们替我照顾好徽晞……那种级别的战斗，不是你们能参与的……邪灵世界已经在崩坏了，无论之后发生什么，在能逃的时候，一定要带上身边的人逃……还有，抱歉，徽晞，今天艾兹米肚子不舒服，可能是吃坏了肚子，不能跑出来说话了……”
十二邪灵之一的诅咒在临死前，属于它无尽的怨念诅咒了所有身处邪灵世界之中，被其戏耍过的人类，裘音当然也在其中之一。
裘音被诅咒的内容很简单，昏迷的时候，它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心头响起：“可憎的人类……你们居然联手破坏了王的世界……这个仇，我就算消逝也不会原谅……你们全都该死，你们就给王即将倾塌的世界陪葬吧！”
施害者以被害者的口吻强词夺理，这究竟是何等悲凉……
裘音想表现得轻松一点儿，但结果适得其反。徽晞一直在哭，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徽晞身为占星师一脉的继承者，对自己这样的执事佣人，是不是有些太过依赖了呢……
裘音不知道，也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了。
他实在不喜欢煽情的场面，再三叮嘱和交代了几句之后，毫不迟疑地向黑羽王都进发了。
那将是最后一战。
邪灵世界的外来者终将取得胜利。
可是，纵使邪灵王的世界破灭了，外面也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了吧，在那之后，异族三联盟将洛林灭了吗？家主是否还安然无恙呢？那些曾经的熟人，是不是也都不在了呢？
还有徽伍，也不知道他如今过得怎么样。
要是他从风域回来，看到占星师一脉已经不复存在，不知道会有多么伤心欲绝……
但是，他应该也会因此振作起来，扶持洛林王储驱逐那些异族吧……这样的话，自己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执事想了想，终究还是许下了最后一个愿望。
愿望这种东西，果然还是不要说出口的比较好。
藏在心里反正也不会腐烂，只会不断地滋养光明，照耀前路的黑暗。
然后，黎明终将在尽头之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