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中秋节,本就浩荡的皇恩更加的浩荡,陛下赐了一座府邸给孟泽。
其实赐个府也不算什么大事儿,但陛下赐的这座府邸却不是一般的府邸,据说是从前的汾阳王在晋州的居所,极尽豪奢。汾阳王谋逆被诛灭后一直闲置着,直到暵元十六年陛下派人重新修葺一番,准备等太子成年后开牙建府,后来太子还不及搬进来就出事了,是以传闻说当年汾阳王建府的逼死的不少工匠的冤魂在此盘桓不去专门残害这宅子的主人。
据说,那天陛下派内侍去叫孟泽进宫陪陛下下棋喝酒,待孟泽走了以后,陛下不经意间问起孟泽的情况,黄钟把知道的事一五一十的回了皇帝。于是乎,次日陛下特意叫人把东街上的前汾阳王府拾掇拾掇,然后传旨,赐给中书令,充分显示了陛下对孟泽的厚爱和看重。
再据说,自打孟泽来了之后这官场上对他的各种猜测满天飞,说他是陛下的义子私生子什么的都有,但碍于孟泽的脾性还没传到他耳朵里。
当然,话传到别人那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胡明懿胡大人,此刻战战兢兢地在秦王府前厅坐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触了霉头。
面前的中年男人端着茶,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左首坐着蕲靖,右首坐着胡明懿,半晌才道:“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陛下这是想干什么?”
蕲靖摇了摇头,“陛下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像是有意把局面拨乱。”
秦王看了看两人,再把头转向身边的人,“怎么看?”
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袍子,低眉垂首,恭恭敬敬地说道:“连宫里都如此重视,食客以为,中书令那里必然会察觉我们的冷淡。”
“你这是废话,他要是察觉不了,也不用在这儿混了。”蕲靖怒道,他最是瞧不起这些靠主人打赏过活又不会办事的人。
秦王缓缓说道:“宋延你继续说。”
“是。”宋延继续说道:“这就说明,他必然不会主动来和我们正面交锋,当然,他现在还没那个实力。”
这会儿正是秦王党和谢逸一党斗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胡明懿一愣,问道:“为何?”
“陛下无嗣,王爷乃是唯一的继承人,此番陛下一改常态,招了个外人入朝,况且我还听说前些日子长宁公主有意与他结交,这就说明,问题不在中书令,而在于陛下。陛下的心思咱们也不用猜,只一件事,陛下今年六十二了。”宋延尽管心里十分肯定,但也要照顾到两位大人的面子。
“你是说太子?”胡明懿惊呼。
秦王顿时找到主心骨,皱眉,语气却不自觉地温软,“陛下还不肯死心呀。那孩子只怕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胡明懿感激地看了宋延一眼,这些道理大家都懂,只是绝不敢在秦王面前说破罢了。
宋延略不可察地点点头,双目却直视秦王,“正因为找不到尸骨,陛下才不死心。恕在下斗胆,倘若长信宫那位还在的话,王爷如何自处?”
秦王无奈一笑,“本王,自当尽好一个武将的本分。”
宋延心里一声苦叹,面上却不表现什么,继续说道:“陛下大约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不甘心大魏落到王爷手里,但只要那位不在,他最终只能交到王爷手里,所以陛下做这些事,只有一个目的。”
秦王豁然开朗,和蕲靖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答案——拖延时间。
送走了胡明懿和蕲靖,秦王叫侍从把自己新得的一卷西汉帛书给宋先生送到住处,宋延连声谢恩。
秦王立在庭前远望天际,记忆中那个影子却越发的清晰,话由心生,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怎么我就没有一个那样的儿子呢?”
宋延在心里摇了摇头,口中却道:“太子天人之姿惊才绝艳,所以上天要带走他。”
太子,在大魏是一个禁忌的话题,没有人敢说,也没有人愿意去说。
当今陛下曹菘膝下子嗣格外单薄,先后两个皇子相继夭折,三十岁即位时只有两个女儿,三十四岁迎立了大突厥天都可汗长女静海公主虞铮为后。由于无嗣,朝中皇室同裔秦王一脉虎视眈眈,暵元三年皇后产下一男曹睿,陛下爱如珍宝,周岁即立为太子,暵元十年生下女孩曹莹,出生就封为长宁公主。
太子自幼聪慧谨慎,仁慈守礼,勤政爱民,且才思敏捷,作诗为文往往出口即成。十二岁时就每日上朝,从未间断,帮助皇帝处理朝政,论事奏对也能考虑周全,既顾及百姓的生活又维护了众多世家大族的利益,深得国人拥戴。皇帝对其寄予厚望,命太子独当一面,这也算的上是一件美满之事。
然而,就在太子十四岁那年,皇后无端留书出走,太子也不知去向,皇帝伤心欲绝,整整半年没上过朝,半年后,昭告天下,皇后思念故土病逝,太子忧伤过度离宫休养,结果,这一晃就是十二年。
在朝中为官十多年以上的人都知道实情,每每提起这场变故,皆是一叹,可惜了一个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的大魏储君,这么多年杳无音信,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吧。
汾阳王府之奢华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说别人,连孟泽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自忖还没有荣宠到这个地步,陛下此番举动无疑给他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可他就是不想拒绝,不管宫中的那位老人是不是在试探他,他都愿意只当做是一份合适的礼物。
目前居住的小茶楼的主人姓韩名辕,是跟随孟泽多年的老管家,此番提前一年来到晋阳就是为了给孟泽打点好一切,既然赐了府,就跟随孟泽住进府中,做了中书府的总管。
自然,咱谢大人就成了孟府的常客,不需拜帖,不用请柬直接就来,到最后孟泽直接吩咐下人谢大人来府上就不用通报直接请进。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谢逸结交他自有原因。在朝中,谁都知道这谢逸谢大人在四个堂兄弟里虽然只是个庶子的庶子,但在谢家老太爷面前绝对是最能说话的,可实际上却不是那么回事。
试问倘若他自己没有过人的本事,老太爷怎么可能看得上?
那天和孟泽在来凤楼畅谈之后,回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就开始深思起来,孟泽虽然现在看起来不怎么显赫,但实际上其势力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难以预测,而且此人为人处事举手投足既不高傲也不谄媚,深得陛下宠信,若是能与此人成为好友,那自己在谢家的局面,也就会有很大的改变了,更何况孟泽入仕即为三品大员生生把他们这些世家子盖过了风头,不知暗地里有多少人视其为眼中钉,孟泽若是想在朝中长久,必然是要借助世族依傍的,大好机会放在眼前,谢逸又不是傻子。
最最重要的是,自从太子失踪之后,陛下派了无数人才外出寻找太子下落,而孟泽是永嘉五年封的爵位,他或许是陛下派去寻找太子的人之一,又或许那私生子的传闻……
其实也怪不得谢逸会这样想,他本来算不上谢家的少爷,只能说是一个低贱的庶子,因为父亲的正室手段了得,使得他和身为官奴的母亲在谢家没有半点地位,从小外界的热闹繁华就与他无关,受尽白眼轻视。他十岁那年,爷爷过寿,那年正值谢家因为一起贪污案受到牵连,大伯和父亲接连都被贬了官,来祝寿的不过寥寥数人,门可罗雀,入宫做了贵人的姑姑却突然求得了恩典回家给老父祝寿。
那天他悄悄的躲在围墙另一侧,看着一个七八岁的黑衣小男孩规规矩矩走下銮驾,包括自己爷爷在内的所有人下跪行礼,男孩才慢慢的说了一句:“众卿家平身。”便笑着在爷爷的引领下往府里走去。而后谢贵人才向大家解释道:“太子殿下今日特来给敬国公祝寿。”
当时谢逸不知道那是多大的荣宠,只记得大概就是从那天夜里起全家就盘算着投靠太子宫渡过眼前的难关,而其中缘由他并不知道。
三个月后,太子突然造访,无意间看到他被一个仆人欺负后拼命还手,打得那人头破血流,太子当即向爷爷提出要他入宫陪太子读书。要知道,当时能住进东宫,必定会成为太子登基后的肱股之臣,这比太子亲自祝寿还要光荣,从此谢老太爷对他另眼相看,家里再也没有人敢欺负自己和母亲,太子临朝后,自己时常陪在身边,深得陛下喜欢,赏赐不断,甚至封为东宫冼马。
不过,这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每当谢逸想起这些事,就会觉得时间太长太久太远,远的竟像是上辈子发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