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空气有些凉,傅越明抬起头,安静地望着石台上的女孩子。她的笑容与记忆中那张青春的面孔相重叠,脖颈靠近左肩的地方,那颗小小的红痣依旧隐约可见。恍惚间,傅越明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岁的少年时光。
小桥朝他挥挥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晚上突然想起好多事。你还记得叶贤宇吗,还有沈遥佳,吴丹丹……不知道他们现在好不好。”
“你已经很久不跟他们联系了吧。”
是啊,很久了,小桥想。从19岁那年,刻意切断了和旧友的一切交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叶贤宇和沈遥佳打算在明年三月举办婚礼。”
“什么!遥佳和咸鱼兄?”小桥乍一听这个消息,不由地在窄窄的石台上跳了起来。
“小心脚下……”
“真没有想到,他们两个居然会走到一起”
“还有吴丹丹,现在和罗鹏飞一起去西柏坡支教了—你还记得鹏飞吗?”
“怎么不记得,二班的足球队长嘛,为了一个进球可以跟人争上三天三夜……”
“茅老师已经移民,前几年我在多伦多遇见她,孩子刚刚一岁半,老公是个年轻的土耳其人,很健谈。”
“土耳其?呵呵,茅老师真有意思,我记得她从前一向是推崇丁克生活的。真是没有想到……”
“叶贤宇每年都会组织同学会,我去过几次,大家都问,郦小桥到哪里去了。”
每一个人都很好,每一个人都很幸福,独独缺了郦小桥。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沈遥佳看到我,总会打听你的消息。他们以为我能够联系到你。”
可是他并没有她的消息。小桥就像是湖面上的轻烟一样,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不过,谁知道呢,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是难以预料的,就像是他没有想到六年之后,居然会在艳阳下的海水中遇见她。
傅越明还想说什么,小桥已经撑着石台的边缘跳了下去,栏外的人行道有些暗,好巧不巧,一脚踏在自己的手袋上,差点跌倒,她不由地惊呼一声,接着又大笑起来。
话语已至嘴边,眼前的人却离开了,傅越明对着空荡荡的石台,轻声说道,“他们问我,你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我说我不知道,他们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但是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不问就是了。”
说完了,走近几步,隔着栏杆,从花岗岩的石柱间望着小桥。她站在人行道上,孤伶伶地扶着一棵棕榈树。
“你也快点过来吧。”她朝他招手。
傅越明笑了笑,攀着石栏轻轻松松地跃过去,“我的车停在ShoppingMall(购物中心)的停车场,要走一会儿才能到。”
他帮她捡起地上的手袋,听见里面的电话响了起来。小桥接通电话,原来是刚才那个财务经理,问他们离开了公司没有。刚讲完,又进来另一通电话,是阮文思约她明天一起逛街。
傅越明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她说完了,举步要走,却发现小桥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只见她依旧站在棕榈树下。
“怎么了?”
“那个,我们等一会儿,好不好……”
傅越明走回来,发现小桥正悄悄地揉着脚踝。
“摔伤了。”
他立即明白过来。
小桥有点讪讪的,“刚才跳下来的时候没注意,脚扭了一下……不过没关系啊,过一会儿就好,你稍微等我一下。”
傅越明弯下腰看了看,“好像肿了。”
“唉,以前整天爬树翻墙的,从来都没出过事,这回连这么矮的栏杆都搞不定,真是的,老啦老啦……”
她有点郁闷地嘟囔着,忽然感到自己的脚被握住了。傅越明半跪在她的身侧,将那只受伤的右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确实肿了。”他言简意赅地说道。
小桥有点不好意思。洛城天气干爽,她一向不着丝袜,脚趾很干净,完全没有甲油的痕迹,足部的肌肤暴露在他的目光下,有一种奇怪的痒痒的感觉。
“喂,提醒你一句,我脚很臭的,万万不可近距离接触……”
她开了个玩笑,想把腿缩回去,却被傅越明轻轻地按住了。
“这样不行,我抱你去停车常”
“什么呀,根本不用!一点都不痛的”小桥立即反对,“我自己走过去就行,不就是一小段路嘛,当中休息一下就好。”
“你打算怎么走,穿高跟鞋这样跳过去?赤脚走过去?”傅越明终于放开她的脚踝,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随便你。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就把你扛过去。”
他的语气很平和,话里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的。
小桥还想坚持,他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作势要把她扛到肩膀上去。小桥吓了一跳,“好啦好啦,抱就抱吧,既然你都不嫌累,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完,一手提着高跟鞋,一手捏着手袋,闭起眼睛伸开双臂,一副耶稣受难的架势。
傅越明心里好笑,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另一只手从她的膝下穿过,轻轻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可不可以把手拿开,你的鞋顶住我的鼻子了……”
小桥脸一红,连忙把左手里的高跟鞋塞到右手,一只胳膊空着,别别扭扭地不知该往哪里放,看到傅越明的脖颈空着,便犹豫着要不要搭上去。
“另外,麻烦你把胳膊抬起来,喉咙被硌得有点疼……”
他平静地陈述着事实,小桥无可奈何,只得抬起手臂,环绕在他的脖颈上。
傅越明的唇边浮起一丝若隐若现的微笑,低头朝她看了看,慢慢地沿着人行道朝远方灯火通明的购物中心走去。
路上没有什么行人,一只泰迪犬从他们身后走过,好奇地围着两个人打了个转,乐颠颠地跑开了。
小桥安静地靠在傅越明的怀中,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这条路很漫长,他们两个人就像是在幽暗隧道里踽踽而行的跋涉者,向着远方那片璀璨的光明而去。那片光是如此的温暖,却又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藩篱,永远都无法触及。
她的心里开始生出隐隐的恐惧。
跟他在一起,她总是很快乐,有一种幸福的安定感。爱他吗?她问自己。当然爱,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
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爱他了,只是自己没有察觉而已,这份温柔的情愫随着她一同长大,逐渐深入血脉,太过纯净,容不得一丝杂质。
可是在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失去了爱他的资格。
车到了公寓楼下,傅越明为小桥打开门,扶着她朝大厅走去。
中庭里闹哄哄的,人头攒动,不大的游泳池像个开了口的沙丁鱼罐头,塞满了各色比基尼女郎,摇滚乐声震耳欲聋,原来是一群年轻的大学生在开派对。
“你们这里热闹的很么。”傅越明随口说道。
自动门缓缓关上,阻断了外面混乱的噪声。
小桥站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密闭空间,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脚前的那一小块地面。
“要不要……要不要进去坐一坐?”鬼使神差地,她轻声询问道。说完之后,连自己也怔住了。
傅越明低头看了看她,小桥忙又补充一句,“一起吃顿晚餐吧—白瑗也在家,你们不是挺熟的么。”
“好。”
十一楼到了,小桥挽着傅越明的手臂,单足点地,一跳一跳地走出来。她住在走道尽头的房间,电梯另一侧是一个小小的公共会客厅,长沙发围着玻璃几案,平时很少有人使用。
小桥走了几步,忽然感到后颈隐隐发毛,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果然发现两道怨愤的目光。
“是你,健之?”她愣住了,慢慢松开傅越明的手臂,转过身,独自向他走去。
元健之黑着一张脸,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咬牙切齿地说,“郦小桥,你好,你好!一个礼拜都没到碍…哦,我明白了,你就是为了这小子才跟我分手的……”
他用英文骂了一句很不堪入耳的脏话,傅越明原本安静地站在一旁,闻言立即走了过来。元健之这才发现对方至少比自己高出一个头,虽然不发一语,却有种迫人的气势,顿时吓得倒退三步。
“你干吗你干吗,这儿可是文明社会,你要是敢打人,我马上就拨911……”
傅越明刚要说话,却感觉到小桥轻轻地握了握自己的手掌,示意他不要和这种人计较。
“健之,我不是把支票寄给你了吗?如果还有什么需要,直接跟我联系就行,傅先生是我的朋友,请你注意你的言辞。”
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无耻的劲头,讲好要结婚的,连日子都订了,这下说解除婚约就解除婚约,白白坑我六年不算,现在还在这里跟人拉拉扯扯……”
“够了。键之,不要再说了。”
一个威严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遥控器,“哔—”地一声,元健之顿时失去语言功能。
傅越明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正端坐在沙发上,角落的灯光有些暗,他刚才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人。
“元伯伯,您也来了……”
小桥一听到那个声音,心顿时沉了下去,抬头朝傅越明看了看,轻轻地说,“越明,你先回去吧,不好意思,今天不能请你吃饭了。”
“没关系的。”
他已经看出,刚才那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就是所谓的“前未婚夫”,却不知道这位气度端严的老人又是谁,于是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字缓缓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小桥,如果不方便见面的话,就不要勉强,我来帮你解决。”
“什么呀,别瞎说了……元伯伯,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傅越明。越明,这是我父亲的朋友,元仰松先生。”
她的笑容很轻松,脸色却越发苍白了。
老人并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浓眉下锐利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傅越明。
“小桥,真的不需要我留下来么?”
“真的没事,你先回去吧,越明,今天真是不凑巧,耽误了你那么多时间,连晚餐都没有吃到。”
“你没事就好。”傅越明点了点头,温和地说,“如果有需要就打电话给我,你知道我的号码。”
“好的,下周见。”
傅越明的背影一消失在视线之外,元健之消沉的气焰顿时涨了几分,“郦小桥,刚才我们还没有说完呢……”
“好了”元仰松威严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键之,你先下去,到车里等我。”
“可是三叔……”
他有些不甘心,还想再理论几句,然而老人冷淡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浓眉扬起,似乎极不耐烦。
元健之不敢违拗,只得如他所言,默默地离开了。
这倒是让郦小桥松了一口气。
“键之和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老人一边说,一边朝小桥望去,洞悉一切的眼神令她有些尴尬。
“元伯伯,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你们都是成年人了,自己做出的决定,自己负责就行,我们做长辈的不会一味插手的。你的脚是怎么回事?”
他发现小桥赤脚站在地毯上,手里拎着一双高跟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