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用余泽轩为相了?”
虽是疑问句,出口的却是肯定语气。
赵彦琮道:“是。”
太上皇继续负着手,悠悠道:“余泽轩,柳赟,唐居楠,此三子与你交情深厚,又有大才,委以重任,不错。”
赵彦琮微微一笑,却问了一句:“有人告到父皇跟前了?”
闻言,太上皇转过身来,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手脚不处理干净了,倒是闹到我跟前来。”
赵彦琮垂首受教,低头认错:“扰到了父皇母后清静,是儿臣的不对。”
太上皇摆了摆手,话语之间也无多少责怪,更多的是唏嘘:“如今的朝堂是你的朝堂,可惜,时至今日还有人看不清。”
那没办法,谁让您老禅位的时候正值壮年呢?
年轻的君主,中年春秋正盛的帝王,又不是谁都觉得皇家帝王父子之情深厚。
太上皇也懒得搭理这些事,自打带着余太后云游山水来,没了帝后的责任束缚,畅游天地之间竟然渐渐地就如寻常夫妻一般,二人之间的情分不知不觉也恢复到了当年的十之五六。
如此,太上皇也是心满意足。
当年做的错事太多,依然不奢望余太后还能对他心思如初,只要余生能携手到老,足矣。
“等定王的婚事结束之后,我便带着你母后出海看看。”
想起这几个月的自在生活,太上皇便觉得这熟悉的宫中哪哪都约束得紧,想尽快离开,去往那自在天地。
赵彦琮被太上皇这突如其来的话给惊到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问道:“出海?”
太上皇忽而一笑,眉目舒朗,竟是他不曾看到过的少年英气,“你母后年轻的时候就想去看看海,只可惜这么些年困于宫中,不曾圆她心愿。这一次,我可不能再让你母后失望。”
赵彦琮仔细观其言语,见对方神态轻松,眉宇之间满是对未来的向往,不像以前那般,总缠着浅浅的愁丝内疚。
如此,真好。
赵彦琮是帝后的长子,出生在帝后感情正浓之时,见过父母是怎么样的恩爱,自然对后来的变故失望,也曾希冀能恢复到从前。然而破镜难重圆,就算帝后在如何的,相敬如宾,也难再像之前一般只消对视一眼,便是无限情丝蜜意。
但是现在,或许二十多年的经历在二人之间形成了难以忽视的隔阂,可是太上皇却不会再像从前。
无论最后父母会走向何处,总之不会比十几年前的要差。
“那阿曦,可还要跟着一块儿出海?”赵彦琮眉头微蹙,问道。
说实话,若是在国内,自然是随便赵曦去哪,可若是出了海……赵曦一个姑娘家,总是不想她受太多的苦。
太上皇摇了摇头:“阿曦留下,此次出海,也不知何时能回来,她是长公主,合该金尊玉贵的养着,就让她留着。”
然而跟随着父母看遍大好河山的赵曦怎甘愿留在宫里,守着荣华富贵呢?
太上皇和余太后归京乃大事,自家人聚过之后,自然还要有宫宴。
恰好没几日就是中秋节,唐莹水索性就就着中秋佳节来给太上皇等人办了场接风宴。
这几月来,唐莹水也操持过宫中宴会,举办过诗宴,赏花宴,也曾办过七夕乞巧盛会,也算是积累了经验。而这次中秋宫宴是为了给太上皇余太后接风洗尘,唐莹水更是不敢马虎,早在准备的时候便事无巨细地过问,那时候她刚出月子没多久,见她这般忙碌,将赵彦琮好一番心疼 ,私下更是暗自出手帮了几下。
还好到了中秋节这一天,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进宫赴宴的贵妇小姐们仔细挑着都挑不出什么差错。
未开席之前,男女席是分开聚着的,故而唐莹水是同余太后赵曦一块儿来的。
一路走来,余太后四下留意,目露满意之色,入座之后,拍着唐莹水的手背,轻声道:“做得很好。”
唐莹水抿唇一笑:“不负母后期望就好。”
余太后道:“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又有陛下帮衬,母后自然信你。”
平淡无奇的语气说着调侃的话语,唐莹水耳朵根子微微一红。
待时间差不离了,合该开宴,太上皇同皇帝带着一众百官入席。
父母在上,又是接风洗尘 ,故而特地将太上皇同余太后的位置安排在上首,帝后位于下方。
一开席,赵彦琮举起酒杯,按着惯例说了祝酒词,抬手饮下,百官举起酒杯仰首饮下。
继而又倒满一杯,转向太上皇同余太后,唐莹水亦是起身端着酒杯,面向太上皇和余太后。
赵彦琮执着酒杯,说了一段话,大抵就是拳拳思念之情,让底下人看得到皇帝的至诚孝心。
看着儿子,太上皇有种哑然失笑的感觉。
等赵彦琮领着唐莹水饮完杯中酒水后,太上皇与余太后一同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而后,赵彦琮向唐莹水使了个眼色,后者了然的点了点头,转首吩咐下去开宴。
宴会开席之后,歌舞其上,一片欢乐。
“你还担心阿琮同从前一般,你看他现在做的不是很好吗?”
太上皇随意缓扫了一眼堂下众人,偏首对余太后低声笑道。
闻言,余太后眼神颇有些复杂地看向赵彦琮。
“孩子已然长大,还有了自己的小家,未来还有他们自己的孩子,阿阮,你该相信阿琮的。”太上皇缓缓说道。
余太后想起之前听到赵彦琮遇刺时,到现在还有心惊恐惧。但现在不像六年前了,她的孩子安然无恙,甚至还能做出强有力的抗击。
是啊,孩子长大了。
中秋过后,没过多久便是年关,这是唐莹水第一次操持宫中事物,还有祭祀重典,一时有些惶惶,还好余太后在一旁帮衬着,加上赵彦琮时不时的鼓励支持,这祭祀重典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完成。
等翻过年后便是入了春,而入了春,这离着五月婚期就没有多少日子,这个时候余语凝也该入京了。
算着日子,赵彦钺刚过完年,心就飞向了潜州,赵彦琮好几次见着他呆愣模样,都好笑不止,干脆大发慈悲,让他自己带着人去护送未婚妻进京。
赵彦钺自然是欣喜异常,当即就点着亲卫前去潜州接人了。而当余泽轩知道这事时,人都已经离开京城了,想找人都找不到。
“陛下怎就答应了?”余泽轩逮着赵彦琮抱怨道:“未婚夫妻婚前不得相见,会冲了喜气。”
赵彦琮眉头微挑,道:“得了吧,你是相信这些的吗?让阿钺去,省的整日里在我面前犯蠢。”
话语之中是有嫌弃,可是那满满的纵容别当他听不出来!
“阿钺不久将成为你的姐夫,再有不愿,也要记着这事表姐自己乐意的。”赵彦琮看出他心里的小心思,拍着他的肩膀道。
余泽轩闻言,掀起眼皮,幽幽地看着他,道:“必陛下莫忘了,阿姐也是你的表姐,合该来说,你也该管定王殿下叫表姐夫。”
赵彦琮:“…………”
由着赵彦钺待人护卫,一路上十分通畅,加上春暖花开,河道顺畅,换了水路一路北上,不出半个月人就给接了回来。
唐莹水特地将朝华殿收拾妥当,人到来的前天还让余太后帮着看看有哪里的不妥。
余太后看着满屋子的精巧的装饰,心知唐莹水这是下了心思,更是表明了对余语凝的上心重视,如何让余太后不欢喜?
“你也知余家嫡系就那么两个丫头,阿妍年幼,阿凝我更是看着她出生的,说是看做我的亲生女儿也不为过。阿凝性子温和,与你定然能够相处的好。你这般对她重视,母后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余太后握着她的手,说着掏心窝的话,让唐莹水感觉与余太后更加贴近了几分。
“定王与皇上交好,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却胜似同胞亲兄弟。当年若不是定王相救,恐怕,陛下早就丧命在北境。”
不知是不是婚期将近,还是看着赵彦钺一心扑向余语凝的举动行为而感染,看着这用心装扮的朝华殿,余太后心中感触良多,生了倾诉的心思。
关于十多年前的那桩子旧事,随着一拨一拨的老人离宫,赵彦琮重用赵彦钺以来,已没有多少人知晓。而唐莹水见着赵彦琮待赵彦钺赵彦檀同赵彦则无出一二,自然不会多嘴去打探李婕妤和兰妃的事,自然是不知道现在声名显赫、深受皇恩的赵彦钺,曾经却是个不曾吃过饱饭,与母亲被宫人欺凌的无助孩童。
往事被余太后用轻飘飘的话语说出,落在耳中,却多了那么几分的沉重。
“对于定王,我总是有那么几分偏见,无他,李婕妤的背叛对我而言不同旁人,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容纳下容王,却做不到毫无芥蒂地容纳定王。”余太后淡淡地说道。
唐莹水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忍不住设身处地而想,若是阿环如李婕妤那般背叛了自己,自己怕是做的还不如余太后。
赵彦琮对她的宠爱娇纵了她的占有欲,是赵彦琮自己发誓说只有自己一人,自己信了,爱了,用了性命去爱,可若是赵彦琮有朝一日违背了誓言,就算不会以死相逼,也会心如死灰,绝不会再有什么破镜重圆之说。
“而我同你说这些,并不是说想要引起你对定王的厌恶或者猜忌,只是让你知道这么一件往事,免得哪一日教你从别人口中得知,生了什么误会。”完全不知道唐莹水的思绪已经离自己原本的意思相去甚远的余太后缓缓说道。
唐莹水眼皮子猛然一跳:“母后的意思是……”
余太后正色道:“如今陛下是对定王信任无比,令他手握重权,而他又娶了余家女儿。你该知道,余家是何等家世。”
唐莹水缓缓睁大了眼睛。
余家是何等家世,谁人不知?
而赵彦钺手握重权,又执掌军队,娶的又是清贵世家嫡女,可以说令皇帝忌惮的几个条件赵彦钺占了个全。
若是,若是有人有心说上几句,或者借着当年之事说定王母子二人有着狼子野心…………
唐莹水一时不敢往下想,有些茫然看着余太后,喃喃问道:“母后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余太后回首看了眼这满屋华贵精致的朝华殿,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 ,道:“待阿凝嫁入定王府后,你同皇帝只需当她是定王妃。”
只当定王妃,不论余家女。
余太后这是……
唐莹水略微思索了一番,而后欠了欠身,道:“儿媳明白了。”
夜间,唐莹水沉吟再三,干脆扒着赵彦琮的耳边,将余太后一番话一五一十地告知,说完之后还捂着心口有些不安地道:“会不会是我想多了?那毕竟是母后的母族,表姐又是母后看若亲女的……”
“你没想多。”赵彦琮单手揽着唐莹水,手指绕着她的一缕长发,眸色幽深。
“可是……”唐莹水抬眸看着丈夫,疑惑道:“母后是了解你的,你不可能做出她担忧的事,母后这样,分明就是在……”猜忌你。
最后三个字,唐莹水埋首在赵彦琮的怀里,默默地在心里说道。
如果是真的被自己母亲猜忌,那这个人该有多难受?
一想到这,便不由得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身子。
赵彦琮垂眸看着唐莹水头顶,唇瓣微抿。
其实也不算是猜忌,只是以防万一。
余家出了个皇后,出了个外孙皇帝,出了个王妃,还出了个丞相,如此烹油烈势,怎叫人不心惊?
而余家本就是清贵人家,诗书礼仪传家,从不在意这些身外名利,可世代相传,早就在文坛中占有不小的位置,加上如今种种,一朝不慎,便是全族覆灭。
余太后是相信自己的儿子,但是不相信满朝人心。
而最好的方法,就是与余家疏离,便是任命余泽轩或者其他余氏族人,也勿要同从前那般,将所有的宠信摆在明面上来。
帝王之道,在于平衡,然而他一味地任由亲信心腹,就算现在看不出来什么,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
赵彦琮不由得收紧了环着唐莹水的胳膊,鼻尖嗅着唐莹水发丝上的清香,忽然开口问道:“阿水,倘若我有朝一日与你疏离,实际上却是保护你,你当如何?”
唐莹水眼睫轻颤,语气坚决:“那阿水只会觉得陛下并不信任阿水。”
“此话何解?”
“倘若信任,便该相信阿水愿与你一同面对任何挫折,而非你以为的保护。若是与你疏离只为了我能平安,那我宁愿与你经受狂风骤雨,也不想承受你故作冷淡疏离的眼神举止。这样的保护,我宁愿不要。”
说完之后,赵彦琮沉默了良久,而后哑着声音道:“是我想左了,多谢阿水及时提醒我。”
若是露出疏离的态度,不似之前那般亲密无间,就算余泽轩他们能够接受,自己肯定是承受不来的。
帝王之道,是条孤独的道路。
这是当年太傅说过的话。
他不以为然,若是至交挚爱陪伴身边,纵然前途未知,亦然欣然前往。一路有人相伴,便是遍布荆棘,亦能开出繁花朵朵。
他不想做个孤独的帝王,他要与唐莹水白头偕老,和和美美的过完一生。要与赵彦钺他们做一生的兄弟知己,可倾心相谈,可将后背托付。
朝堂阴诡,人心难料,他既然做了这帝王,是他人大哥,她人夫君,他人父亲,合该撑起这片天来。
“陛下心中早有抉择,就算没有我说这些,陛下迟早也会做下同样的决定。”
重重床帏遮住了窗外的月光,隐约只能看的带大概模样。
唐莹水在这样模糊的视线下,伸手探向他的面容,手指仔细地描绘着他的五官。
幼时因着心善,救了迷路的庶弟,而后更是悉心教导,全心信任。如此的人,让他放弃,谈何容易?
余太后的法子,是最为便捷的法子,却也是冷心冷情的法子。这法子不适合赵彦琮,若是他选择了这条道路,那就不是赵彦琮了。
“阿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赵彦琮捉住她的手指,在唇间轻轻一吻,眸光温柔,翻身将人揽在身下。
翌日,余语凝便到了京城。
想起几年前的光景,余语凝看着熟悉的城墙,唇角忍不住浮现浅浅笑意。
“阿娘你看,我们到了。”
余语凝笑着对车内的余大夫人道。
此次进京,余大夫人不放心,一路跟随着,余大爷手头还有事情要处理,晚些时候才能到京,二老都不想错过女儿的婚礼。
余大夫人不曾进京过,看着车窗外往来如织的人群,入目的是满街繁华,处处皆是欢颜笑语,一派欣欣向荣之象,扑面而来的厚重大气之感,与玢焉是不一样的。
看着眼前之景,余大夫人忍不住感慨道:“原来,这就是雍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