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英的药物已经输完了,正在回血。护士赶过来,手忙脚乱地进行紧急处理,原本清澈的输液管里残存着殷红的鲜血……林若英的脸色非常难看,江东平知道她一定在埋怨自己:你对我一点也不上心,输液竟然让我回了血!
强烈的内疚让江东平手足无措,无话可说。在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可以安慰她;他也不知道,必须回去赶写材料的事应该如何告诉她……
也许正如林若英所言,只有在吵架的时候,他才妙语连珠,语出惊人……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但他也不能不承认,在她需要安慰的一些时候,他的确拿不出及时有效的办法。
回忆如同指缝间流淌的泉水,想停都停不住。有些事可能记不清时间、记不得地点,但事件带来的回应却可能时时翻动,不经意间就撞翻心底的宁静。江东平突然明白,让林若英生气的事情可能也许并不止一件……
天气冷得真快,一个人徜洋在学校的操场上,江东平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从军校毕业十年之后,当他再一次踏入军校,仿佛一切都未改变,学校实行的仍然是封闭似管理,熟悉的仍然是那些个不准、不准……
学校座落在市区。繁华的都市,对他来说,近在咫尺却又离得很远,因为他们很少有机会上街放风(军校里,大家私底下把出校门称作上街放风)。学校规定,只有周六下午和周日才能“持出入证按比例外出”。实际上,持出入证和按比例是一回事,出入证是按比例发放的,有出入证就是有比例,没出入证就是没比例。
江东平他们班有8个人,分得两张出入证,按照公平的分配原则来算,一个人平均每两周可以上街放风一次,也就是说一个月可以上街放风两次,其中一次半天,一次一天。因为,周六外出的时间是11:00-17:00,半天;周日是08:00-17:00,一天。
外出前,必须点名,之后,可以外出放风的同志整队出发。说是点名,其实就是查人数,预防有人提前开溜。外出放风必须准时归队,否则门卫会对你登记,进行全院通报,超时超事杀无赦!
对于这样的生活,江东平虽然已经有点不太习惯,但能够很快地调整适应。那些年轻一点的干部,因为耐不住寂寞,有时对着都市的灯红酒绿幽幽地唱,“……你离我是近还是远……”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学校曾屡屡发生跳墙事件。学校有初级培训和中级培训两个层次,初级培训回去后是要当指导员的,中级培训的是团职或将要晋升团职的干部。所以,同一个单位的政治处主任与他的干事成为校友的情况时有出现。
在江东平入校后接受的警示教育里,多次提到一个发生在政治处主任和他的干事身上的跳墙事件。政治处主任与干事准备跳墙外出,被卫兵发现,干事冒着自己被抓的危险掩护主任翻墙而走,并且在随后的审查面前,又甘愿冒着被处分的危险,死活不肯供出跳墙而走之人,一口咬定他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
我军的政策向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执纪部门表示,只要他交待出跳墙的者,就可能被从轻发落,起码不挨处分,毕竟跳墙的不是他。但他面色从容、顽固不化,说我根本不认识那个人,你们让我怎么交待?
还有一种情况也让院方非常头疼,有的越墙而走者,虽然被发现但却没有当场抓获,在事后的追问中,他们表示绝无此事,并且适时反击,你有什么证据?你若诬赖好人,小心我告你诽谤!
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执纪方为了拿到证据,暗地里在可翻之地设了录相埋伏,翻墙行为一目了然。再遇抵赖者,录相一放,任你如何嘴硬也得低头。知错不改,罪加一等,此后跳墙之风一杀即灭。
江东平入校的时候,学校的围墙加高了,并且采取了防跳措施,比如加了铁丝网或玻璃渣什么的,跳墙已是不可能。队干部的这些主动爆料,已成往事,大家只当笑话听听了事。江东平觉得,这些事还真不能深究,若仔细琢磨,说不定就会让人发掘出一些什么龌鹾来。
对那个舍身救主的干事,在宿舍的私下讨论里,大家一致认为他那样的牺牲非常值得。与领导共同战斗过了,替领导堵了枪眼,回去后自然不会受亏待。对于干部学员来说,学校毕竟只是个临时性的过渡阶段,几乎所有事关干部利益的事,学校说了都不算,回部队后那才是真刀真枪动真格的……
刚刚入校那会儿,针对着封闭性的严格管理,围绕着干部学员首先是干部还是学员等问题,进行了几个回合的争论。被管理的一方说,干部学员干部学员嘛,首先是干部然后才是学员,不应该象管理学员那样教条,应该有更广阔的视野;管理一方强调,干部学员也是学员,归根结底是学员,当然首先要以学员的标准严格要求。
江东平没有参与讨论,他认为这样的讨论毫无实际意义,都是些文字游戏,正方反方都可以说出一百个理由,想要一百零一个也不难——多年的部队经验让他明白,纪律只是那些不智者的枷锁,你只要不碰学校划出的禁区、红线,那你就是自由的,生活照样可以安排得丰富多彩,游刃有余。
江东平是真真正正地想学点东西,周末他去空荡荡的图书馆,管理员总要盯着他看两眼。他自我解嘲,是不是象我这么傻地泡图书馆的人不多。管理员很幽默地说,也不,每年都有一两个。
比起上街放风,江东平更愿意呆在图书馆。那风不放也罢,置身于花花世界,只会让自己感觉到更多的失落与无奈,这也是江东平不愿意陪林若英逛商场的原因之一。
年少时,有首歌曾风靡一时,叫十七岁那一年什么的,歌词大意是一个少年为商店里琳琅满目的东西心动,但摸摸口袋里没有多少钱,只好作罢——那时候意气风发的江东平,尚对自己充满了无数的期望,哼,等我长大了,等我有了钱,哼哼哼——而今,江东平已经长大了,也已经成长为一名在某些时候不无骄傲的帝国军官,但摸摸口袋里仍然是没有多少钱……
每一次逛街,他敏感的自尊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撞击,自己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人家的一餐消费或一件上档次的时装,不是他不明白而是他不愿意明白——只是此时,他再也无法寻找等我长大了、等我有了钱之类的年少豪情,面对无法满足的物欲要求,他仍然会哼上一声,钱不是万能的!人生在世,没必要去比金钱、比物欲、比享受,要多比思想、比境界、比追求……
这是他为部队起草的教育提纲里无时不在的主题,他自己当然不会忘记!还有一句话他也记得很清楚,有作为才会有地位,所以他总是想能有一番作为,但这是一个辛苦而漫长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