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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刺客

第1节 生死相许

梵仙山极顶,冰雪覆盖。一群江湖豪杰围在一座白塔四周,个个神色紧张、兴奋,眼盯着白塔边上的一场激烈打斗。一个绝美少女神情落寞,远远站在一边,俏立风中,身穿淡紫裙裳,面白似无血。她不看众人,望向山谷,裙带飘飘,恍若仙子。

激斗双方竟是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高大威猛的中年武士,他虬髯深目,右袖空垂,左手持一把紫光长剑。女的则是一个身材苗条的绛衣女郎,她容貌清秀,小嘴微噘,显出几分娇憨、倔强,右手执一条软金索。两种兵器一软一硬,如风雷搏击,旗鼓相当。二人你来我往,彼此使出的招式刚柔相制,皆精妙至极,斗了半天,仍难分胜负。

正看得好,忽见虬髯武士猛地长身暴起,剑身疾刺而去,眼看绛衣女郎不免,突然众人眼前一花,斜刺里跃出一道青影,捷如旋风,接着一根黑竹杖后发先至,轻轻一拨,便将紫光剑引过一边,一条手臂拦腰抱起绛衣女郎,倒纵开去,转瞬之间,躲过了虬髯武士的致命一击。

绛衣女郎还未回过神来,已被青影一托一送,身子轻飘飘越过围观人群头顶,飞出两丈开外。一个神貌威武的中年男子抢上几步,伸手接住,又扶她站稳。人群中发出几声喝彩。

虬髯武士一回头,见出手救走绛衣女郎的是个青衫少年,定睛一看,心中大怒,喝道:“臭小子,叫你多管闲事!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话音未落,人剑齐发,扑向青衫少年。转眼间,二人斗到一起。

青衫少年手执黑竹杖,见虬髯武士来势汹汹,避其锋芒,不住后退闪避。虬髯武士以为他因武功不及自己而胆怯,更是咄咄逼人,丝毫不放松,大有不杀青衫少年誓不罢休之势。

紫衣少女蓦然回首,看见虬髯武士和青衫少年斗到一起,不禁心惊。她见虬髯武士出剑招招致命,又见青衫少年不断后退,看似不敌,担心他有性命之忧,冲上前去,拦住虬髯武士。

“崔大哥,你先住手,听我说一句话!”

虬髯武士见紫衣少女站出阻拦自己,吃了一惊,道:“公主,你干什么?快让开,我今天要替你报仇消气,了结这姓李的小命!”原来紫衣少女是来自高丽[1]的公主,赐号“高华公主”,虬髯武士是她的卫士。青衫少年则是大隋人,名叫李元霸。

高华公主挡在李元霸前面,喊道:“崔大哥,你们不要再打了。”虬髯武士双目圆睁,道:“公主,不是说好的吗?当初你接近这个臭小子,只为刺探玄武宝藏的秘密,现在舍利到手了,你为什么回护他?”

高华公主神色惨然,道:“崔大哥,舍利既已到手,何必又要杀他?”虬髯武士怒道:“公主,高丽跟大隋势不两立!当初我们历尽千辛万苦来到中原是为什么,难道你忘了吗?”

“当初是当初。现在无论如何,我不许你伤害他!”

“公主,这是为什么,你竟然忘了自己的誓言?啊,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对这小子动真情了?”虬髯武士咆哮如雷。高华公主紧咬双唇,不发一语。虬髯武士证实了猜测,更加怒不可遏。

“公主,我一直很怀疑,可是不敢相信,现在你自己承认了。你跟他上五台山,下山后变得心事重重,原来都因为他!公主,请原谅我不能从命!崔某身为高丽武士,今日要当你的面,杀了这个臭小子,绝了你的念头,请你让开!”

高华公主见虬髯武士脸色铁青,脸被气得变形,知他绝不会放过李元霸,站在原地不动,淡淡地道:“崔大哥,你要杀他,先把我杀了吧。”说完,神色自若,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虬髯武士惊怒交加,道:“公主,你为了这该死的汉人小子,居然什么都不顾了吗?”高华公主两眼迷茫,喃喃道:“是,我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崔大哥,谢谢你陪我到中原,一直照顾我。现在,请你把我杀了吧。”

虬髯武士大吼一声,道:“公主,你疯了吗?快退开!”高华公主大声道:“是,我是疯了,也不想活了。你快杀了我!”虬髯武士想不到高华公主如此执迷不悟,惊怒如狂,手持紫光剑,不住颤抖。

李元霸蓦然听见高华公主和虬髯武士对话,心中忐忑:“原来当初她跟我一起上五台山,竟是别有用心……”伸手抓住高华公主的肩头,将她身子转过来,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告诉我,他说的都是真的吗?”高华公主神情茫然,道:“事到如今,你何必逼我说出来?”李元霸大声道:“原来你和他合谋好了来骗我,是不是?”

高华公主凄然一笑,道:“是,崔大哥说的都是真的。你这个傻瓜,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以为我真的会爱上你吗?我怎么可能爱你,我怎么可以爱你?”含泪欲滴,转过身去,冲着虬髯武士歇斯底里道:“崔大哥,求求你,快动手把我杀了吧。我想立刻就死!死!死!”说到最后一个“死”,已哭出声来,呜咽道:“是的,我对不起你!我发过誓,可我做不到。我辜负了父王,辜负了高丽……你快把我杀了吧!”

虬髯武士眼盯李元霸,两眼如冒出火,左手执剑,直刺李元霸。李元霸闪身避过,黑竹杖出手,又和虬髯武士斗到一起。虬髯武士志在必得,一心要杀了李元霸,他右臂虽已斩断,左手执剑,招式力道依旧凌厉之极。

李元霸心中激愤,加之本对虬髯武士痛恶之极,这时不再退让,奋力回击。不到半盏茶工夫,二人又斗了五十多个回合,相持不下。

虬髯武士看出李元霸武功大进,一时无法得手,心中着急。忽瞥见高华公主远远站在一边,眼看李元霸,焦急不安,显是关切之极。心中一动,猛出一招,逼退李元霸,回身对高华公主喝道:“公主,你敌我不分,迷上这个汉人小子,背叛高丽,这是死罪!今日我干脆把你杀了,再杀姓李的小子,让你们一起死,成全你们吧。”话音未落,奔向高华公主。

李元霸万想不到虬髯武士会去杀高华公主,心中大惊,救人心切,不知是计,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高华公主身前。虬髯武士早料到李元霸会救高华公主,冷笑一声,剑锋一转,疾如闪电,刺向李元霸。

高华公主看得真切,心中大骇,失声喊道:“不要!崔大哥……”冲上前,想推开李元霸,却晚了一步,紫光剑已刺入李元霸的胸口。李元霸闷哼一声,左手捂胸,往后退开几步,歪倒在地,血流如注。

高华公主用力推开虬髯武士,扑向李元霸。虬髯武士踉跄退开几步,又转回来。两眼发红,紫光剑沾满血迹,指向李元霸。高华公主斥道:“崔贞镐,你……你不要逼我!”说罢回护李元霸,不让虬髯武士靠近。虬髯武士见李元霸被自己一剑刺中胸口,受伤不轻,如此良机,岂能错过?不顾高华公主阻拦,上前又要补上一剑。

高华公主见虬髯武士杀得眼红,情急之下,奋力抱起李元霸,冲向悬崖。虬髯武士和围观众人想不到高华公主会有如此刚烈之举,见变故突如其来,都被惊呆了。

突然一个青衣少女从人群中冲出来,脸色煞白,对着高华公主的背影,喊道:“公主……千万别……”话没说完,高华公主已抱着李元霸,纵身一跃,消失在悬崖边上。

其时,已近黄昏。悬崖凌空,一片迷雾,透出一股诡谲之气。原来高华公主站在山顶崖边,眼观远山,见苍松横斜,悬崖下一块坪地突兀而出,上面满是枯落的松针。危急之时,不及细想,抱起李元霸,跳下悬崖。

二人直坠五六丈深,却未坠落坪地,砸到一棵松树上。李元霸昏迷不醒,高华公主双手紧抱住他,下坠之势甚疾,受到松树阻隔,高华公主被卡住,李元霸仍往下滚落。幸好高华公主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臂,才未坠下深谷。

高华公主双脚被树藤缠绕,身首朝下,李元霸被她拽住,悬空在下。二人手臂相握,身子直坠,上下成一线。李元霸被砸醒来,睁眼看时,见自己手臂被高华公主抓着,二人身子悬空,摇摇欲坠。

“公主,你放手吧!”

高华公主喊道:“不,我不放手,要死一起死!”

李元霸胸口中剑,流血过多,极度虚脱,心中火光电石闪过:“我若不放开她的手,两人必死无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脱高华公主的手。高华公主哭道:“不要!”眼看李元霸脱手坠下,转眼不见了踪影。悲伤之极,双足奋力一撑,松树折断,人树一齐落下。

高华公主耳边风声呼啸,转瞬听到重重一声闷响,身子落到了什么地方,头脑一片空白,昏死过去。醒来时,立刻想起寻找李元霸。一扭头,看见李元霸横躺一侧,爬过去察看,见他昏迷不醒,气若游丝。高华公主想到他胸口被刺,便强忍剧痛,坐起来抓过一把松针,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见李元霸鼻孔进的气长、出的气短,心想:“他若死了,我也不活了。”看着李元霸,泪流满面。

想当初自己身负国恨家仇,誓与大隋人不共戴天,哪里想到竟会爱上这个奄奄一息的大隋男子。自己和他生死与共,几番离合,几度患难,终于还是死在一起。手抚李元霸的伤口,柔情无限,心道:“他为了我,随时肯将性命搭上。”情思缠绵,仿佛与李元霸初次相遇,就在昨日。一时心绪如潮,记忆回到三年前……

第2节 南宫遇刺

隋大业十一年[2],正月。夜过子时,涿郡郊外。

月色如晦,寒气侵人。北国山川城池尽淹一片皑皑雪中。驻扎涿郡城外的隋军大营内,早已鼾声大作,此起彼伏。

隋营周匝,遍布木栅护栏。十步一岗,百步一哨,戒备森严。营帐之间,相延百里,错落有致。两条人影,一高一矮,忽从西营帐后草丛跃出,一闪而过,悄无声息。

山谷之间,朔风呼啸。军营门前,两根旗杆高耸,红旗翻飞,猎猎作响,旗面镶着“大隋”“征辽”的古篆金字,十分醒目。旗杆之下,两个守门士兵抱戟而立,昏昏欲睡。

黑暗中一点亮光,闪如萤火,自军营北侧向东缓缓移动。“咚……咚咚咚”一阵打更声音,由远及近,悠悠传出。蓦地里,雪地上冒出一小队士兵,约十七八人,皆身着棉袍盔甲,手持刀戟,朝这边逡巡而来。

当先一个士兵,身材魁梧,手提一盏灯笼,大摇大摆,走在巡逻队伍前头。最末一个士兵则身材矮小,步履踉跄。左手一个铜锣,右手一根木棍。行走之际,气喘吁吁,不时举棍击锣,打更之声,便从他手中发出。

两条人影低伏而行,潜至军营东侧,跃过木栅护栏,一晃不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南面传来。嘶鸣声中,尘雪飞扬。守门士兵闻得此声,慌忙打点精神,挺直胸背,神色凝重,如临大敌。

但见一小队骑兵径朝帅营大门疾驰而来。转眼间,一队骑兵到了跟前。两个守门士兵也未依例检查军机番号,上前将木栅门拉开。

看着小队骑兵大剌剌纵马进了军门,一个高瘦士兵肚里骂道:“他奶奶的,杨广这老小儿真会享福,隔三岔五的,都要从南方十万火急送来新鲜瓜果,这一路也不知累死多少马匹。”口中嘟嘟囔囔,正要关门,突然眼前一花,似见两条人影一晃而过,紧随送果骑兵进去,转眼不见。

高瘦士兵搓了搓眼皮,嚷道:“喂……裘三儿,那几个送果的龟孙子刚进了门,你可看见后面还跟了两……两人儿?”

被高瘦士兵唤作裘三儿的士兵正打瞌睡,耷拉着脑袋,呸的一声,道:“说啥呢,高榔头,就你小子长眼睛,老子没长眼睛吗?什么眼神呀你,你小子活见鬼啦!”高榔头也疑心自己看花了眼,被裘三儿一顿奚落,咧嘴一笑,把门关了。

小队骑兵驰入帅营,直奔一座大行营前,纷纷飞身下马,迅速将马背上的箱裹卸下,单跪雪地,高举过头。不一会儿,行营木门洞开,跑出七八个衣着华丽的太监,接过骑兵手中箱裹,转身奔回,大门立刻关闭。

泱泱帅营中,赫然还有一座纯以木板相嵌而成的城池。这便是传说中的大隋“六合板城”,又称“六合行宫”。行宫设有车轮,可随军移动。方圆七里,高十仞,东西南北均设楼台,士兵居高临下,四处瞭望。城池四周皆巧设机关,若人靠近,触动机关,十步之内,弓弩齐发,威力无比。

六合行宫外天寒地冻,宫内则到处烧着炭火,暖如春日,灯明如昼。一阵嬉笑之声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哎哟,盼了好几日,这当儿鲜橙儿才送到呢,快馋死我了。”

一个中年男子倚坐一张锦床上,左右揽抱两个美人。不远处一个老年男子垂手而立,白发苍苍,面容清瘦。

中年男子貌容俊雅,身着淡黄绸衫,已有微醺之态。嗤的一声,伸手一拧左边美人的脸腮,笑道:“宝儿,你知足吧。这几个橙子从千里之外的岭南送到这里,用了三天三夜的行程,累死的好马也有几十匹哩。”

被唤作“宝儿”的美人笑盈盈的,将一小片鲜嫩橙肉递到中年男子嘴边。中年男子扭过脸去,宝儿偏要强他,只得张口吃了。嚼得几下,推开宝儿和右边的美人,走到庭中,来回踱了几步。

忽停下来,回头对老年男子道:“裴卿,世人都说你聪明绝伦,无事不晓,你可领会朕此次远驾亲征之意?”黄衫男子正是当今大隋皇帝杨广,白发老者是黄门侍郎裴矩。

“愚臣不敢妄揣圣意。”

“想当初,朕下旨出征之际,诸臣妄谏,真是愚不可及!以朕之识,岂是常人所能测度哉?尔等劝阻,是不知朕深浅也。”

“圣上英明,亘古未有!神龙首尾,非我等愚鲁所能测度。”

“哈哈,以卿之识,谁知也不能觉察。朕以万乘之身,再三远涉辽东,岂为高元那厮!时当今日,天下盗贼蜂起,各路草莽皆有志图朕,若非拥兵百万,如何自保!想朕西征北巡,虽秦皇汉武也未能如此,高丽小贼,何劳朕忧?”

“愚臣谨受教!盗贼与高丽小贼皆不足虑也。圣上此次亲征,不过示闲天下,恰如云游也。”裴矩躬身应答。

杨广微微一笑,道:“云游却也未必,专征倒是实情。朕观古今,天子必得专征,天下始得安保无虞。朕一檄之文,天下兵马立至。若非此,何以驱策天下?今我以百万之师,云集辽东,直指高丽,不日兵临城下,高丽小儿势必请降。因此诸军以受降使为专,凡所进止,皆由朕节度。朕意不在用兵,乃恐兵权旁落也。朕坐拥百万之兵,而远征辽东,威慑四海,可谓一箭双雕!哈哈,戎马倥偬,阵前春色,此间之乐,比之京师,又别有一番风味也。”负手来回走动,口中沉吟,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床上另一位美人见状,起身拍手道:“嗯,圣上雅兴又来了。臣妾猜呀,肯定又有什么好诗妙词了。”

杨广回首瞥了一眼鼓掌美人,微微一笑,意含嘉许。沉吟片刻,张口吟道:“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吟罢,仰首哈哈大笑。

裴矩躬身赞道:“妙啊!真佳句也。圣上诗才,实令愚臣五体投地。以臣之愚,也知古今中国,身为天子,才调如此,仅圣上一人而已。圣上不惟圣明英武,更显风流儒雅,真神仙一流人物也。”

杨广坐回床上,将鼓掌美人揽入怀中,道:“吴绛仙,你真是个可人儿。朕率百万大军,这一路从东都过来,途中虽甚颠簸,多亏何稠那厮献来任意车,又有袁宝儿驾车,你于车中服侍。此中之乐,妙不可言!传说汉有飞燕身轻如燕,掌上起舞,朕固不信,今以视卿,古人不欺朕也。”抱吴绛仙在膝上,亲了一口,道:“绛仙儿,从今夜起,朕赐你为崆峒夫人,朝夕近侍,专为朕执掌笔墨,如何?”

吴绛仙面露喜色,起身盈盈下拜,昵声道:“谢圣上龙恩!”袁宝儿皱起眉头,将手中鲜橙一摔,起身作势离去。杨广哈哈一笑,伸手抱过,笑道:“好了,好了。宝儿也不愧为朕的贴身宝贝,从今夜起,朕赐你为如意夫人,昼夜不离,专为朕起居出行更衣好了。”

袁宝儿这才眉开眼笑,伏身下拜,娇声道:“圣上垂怜,臣妾受宠若惊!”杨广轻轻摆手,兴致勃勃,扶起袁宝儿,道:“此间虽好,朕犹思昔日宫中与尔等夜游之乐。诸爱卿,待朕更衣,亲为尔等起舞助兴。”起身下床,举步走向内室,吴绛仙和袁宝儿左右依偎随入。

不一会儿,杨广换了一袭青衫,手持一盏琥珀酒杯走出。一阵悦耳曲声响起,杨广满面春风,竟尔翩翩起舞。宫中乐师引颈而歌,词曰:

洛阳城里清夜矣,见碧云散尽,凉天如水。须臾山川生色,河汉无声。一轮金镜飞起,照琼楼玉宇,银殿瑶台,清虚澄澈真无比。

良夜情不已,数千万乘骑,纵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砥,马上乐竹媚丝姣,舆中宴金甘玉旨。

试凭三吊五,能几人不愧圣德穷华靡,须记取隋家潇洒王妃,风流天子!

伴着大隋皇帝的舞蹈,曲声在六合行宫上缭绕不去。

两条人影隐身六合行宫北侧,借着些微月光,略可看清二人的面孔。二人皆作军士打扮。高者乃一虬髯大汉,身形高出常人一头,神态威武,貌若天神。矮者则身材纤小,穿紫皮衣袍,虽是军士打扮,却似弱不禁风。目光如水,肌肤胜雪,竟是个十七八岁的绝美少女。

虬髯大汉在美少女耳边低语,叽里咕噜,似外域之语。美少女神色凝重,微微颔首。二人相随潜入营帐后,虬髯大汉疾行如飞,滑过雪地,潜近城池西边转角处,贴墙而立。从腰囊掏出一条铁钩细索,挥手一扬,嗖的一声,如脱弦之箭,飞索上楼,铁钩倒扣墙头。长身而起,借了飞索弹回的力道,跃上城楼,落地无声。

美少女隐身侧倚于营帐下,不时探首张望,见虬髯大汉跃上城楼,轻轻吁一口气,双手扪胸,祷告:“圣明的父王!愿你在天之灵,保佑崔大哥一路无阻,替女儿完成誓愿,刺死那该死的大隋暴君,为你报仇雪恨!”口中喃喃,说的乃是异域之语。纤细的身形裹在宽大的皮袄里,风雪中更显袅娜,楚楚动人。

六合行宫乃是城中有城,门廊无数,路径曲折。行者稍有差错,不知不觉,又转回原地。若不慎触动机关,枉自落入陷阱,身接刀箭。

杨广每次出行,起居皆在城中。其中玄关奥妙,委实幽玄难测。六合行宫分东西南北中秘六宫。六宫各成一统,相互环连。六宫之间仅一门相通,虽一门之隔,若不明路径,想进入却是万难。

虬髯大汉从西角入城,不知所处位置却是北宫。北宫乃杨广召见军中将领的所在,西宫则是出行起居之所,其中更是机关巧设,非有御令暗号,不能通过。即使入得西宫,一入宫中,若无向导,如入迷宫。

虬髯大汉一入六合行宫,但见城内灯火通明,装饰奢华,时见宫女太监来去,而回廊门径,相似往还,无复南北,不辨东西。他不敢乱走,窥见一处厢房无人,掩身而入。伺机出手,拦腰抱住一个路过的老太监,拖入房中。紧捂其口,匕首抵住太监咽喉。他汉语不精,一边以手比划,问隋帝身在何处。也算那太监反应得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手指向外,颤声道:“大……大侠饶命!我知……圣……圣上在南宫……出了这门,一直往左走,见有三盏红灯,再转右行,过了六道门槛,向左折入一个拱门,直走见有两个侍卫把守处,便……便是御书房,圣上正在阅军机奏折……”

虬髯大汉将匕首轻轻一抵,刺入老太监咽喉,老太监一命呜呼。迅速拖老太监尸首到墙角下,扯过一条绸布掩住,一闪而出。

依老太监所言,向左潜行。果见一门,上挂三盏红灯笼,方信老太监所言不虚。进门后,又向右行,几经曲折,走出百十步远,过了六道门,左转入一个拱门,见到一座方圆数十丈的殿堂。殿堂外,果然有两名侍卫持剑而立。

虬髯大汉纵身而起,兔起鹘落,一招“紫霞飞渡”,剑指两个侍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剑刺入左侧一名侍卫的前额,顿时致命。手腕一转,剑身顺势向右挥出,右边侍卫方拔剑出手,欲侧身而避,虬髯大汉出剑更快,剑尖从他喉咙半寸之处一划而过,侍卫双目一瞪,应声倒地。

虬髯刺客一袭得手,环顾四周,不见动静,微微冷笑,还剑入鞘,从门缝往里窥视,见殿内黑暗如漆,竟无灯火,不禁迟疑。见四下无人,退身转入右侧一道走廊,走出十几步。忽见一道微光从十步之外一道窗隙透出,潜伏而近,从窗外朝里窥视,赫然一座宫殿,富丽堂皇。殿外遍布士兵,身穿盔甲,手持刀枪,来回走动,戒备森严。

虬髯大汉悄然跃上窗檐,从背囊掏出一把小巧精致的金弓弩。左臂一托,右手一勾机栝,一枚铜箭劲射而出,一条铁丝锲入宫殿穹顶。拉直手中铁丝,一端缠绕在墙顶一个木柱上,轻轻一跃,双足踏在铁丝之上,如蜻蜓点水,轻捷无比,沿着铁丝迅行至宫殿穹顶。从殿顶屋脊滑下,如鹞子翻身,直坠而下,双脚倒挂殿檐,贴近窗棂,向内窥视。

但见殿内灯火辉煌,明如白昼。一位中年男子,方长脸庞,身着黄袍,盘膝坐在龙床上,挑灯夜读。虬髯刺客见他状貌非常,神色庄重,一派王者气度。潜入中原前,也看过间谍从中原带回的大隋皇帝杨广的画像,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不是杨广却是谁?!他随高华公主奔赴千里,历尽艰难险阻而来,正为此人。心中热血沸腾,目光如欲喷火,反手从背后拔出长剑,手腕微转,横剑在胸。漆黑夜中,隐隐可见紫光闪烁,剑身轻颤,凛凛发出似龙吟之声。

隋炀帝杨广,小字阿摩,谥号明皇帝、闵皇帝、炀皇帝,后世多称隋炀帝。史称他弑父篡位,在京师长安即位,年号“大业”。登极前,亲率大军灭掉南朝陈国,活捉陈后主,威名远扬。任江都扬州总管,南平高智慧叛乱,北阻突厥进犯,功勋卓著。做了皇帝,巡至突厥帐中,启民可汗跪伏脚下,双手捧酒为他祝寿,突厥王侯以下都不敢仰头看他一眼。意气风发,慨然赋诗:

鹿塞鸿旗驻,龙庭翠辇回。毡帐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何如汉天子,空上单于台!

隋大业六年,杨广再次巡行漠北,来到突厥启民可汗大帐中。正好高丽使者也在,启民可汗不敢隐瞒,把高丽使者引见给他。

黄门侍郎裴矩善揣上意,深知杨广好大喜功,看到高丽使者,以为正是投主所好的机会,上奏道:“高丽本是殷时箕子受封之地,汉晋之时,皆为郡县。至今竟不来服,别为异域。先帝想征讨已经很久了,只怪杨谅(杨广之弟,以叛乱罪被杨广幽囚至死)太差劲,征伐辽东,师出无功。如今圣上圣明英武,怎么可以不远征降服?现在高丽使者亲眼看到启民举国归顺,正好可以利用他们的恐惧,迫使高丽来朝!”

杨广欣然准奏,命礼部尚书牛弘起草,向高丽使者宣旨:“朕以启民诚心奉国,因此亲自临幸他的营帐。朕明年将临涿郡,你回去告诉高汤,不要猜疑恐惧,朕给高丽的礼遇也如对启民一样。高汤如果不来朝见,朕将率领启民巡视他的国土。”

使者回报,高丽王高汤担心大隋来攻,不久忧惧而死。其子高元继位,依旧不肯来朝。杨广非常恼怒,决心征伐高丽。隋大业七年春二月,从江都扬州坐龙舟到涿郡,诏告天下,率一百一十三万军讨伐高丽,然而出师不利,终至大败而还。大业八年,下诏再征高丽仍未成功。大业十一年,三征高丽,总征天下兵马,无论远近,皆到涿郡集结。命幽州总管元弘嗣到山东的东莱海口造船三百艘,督造严急,民工昼夜站在水中,不敢休息片刻,腰间以下都糜烂生出蛆虫,十有三四因此而死。又征发江淮以南、岭南等地水手一万、弩手三万、排镩手三万。四方奔命,远赴如流。征发江淮以南民夫及船只,运送黎阳洛口谷仓粮食到涿郡,运粮船只首尾相接长达千里。装载盔甲和攻战器具的队伍,每日往来于道路不下十万人,拥塞道路,日夜不断。累死之人相互堆积,秽臭之气弥漫于道。一年之内,四方军队集结涿郡。天下骚动,各路英雄豪杰纷纷起义。

杨广御驾亲征,率军来到辽水。高丽兵阻水拒守,隋兵不得济。下令:“凡军事进止,皆须奏闻待命,不得专擅。”高丽兵数战不利,固守不出。

杨广志在必得,出征前,敕令诸将,高丽若降,即宜抚纳,不得纵兵。辽东将陷,城中人佯称请降,诸将不敢赴机,先令弛奏,等到旨令传回,城中又做好守御准备,负隅顽抗。如此再三,最终导致征辽失败。

杨广不顾大臣劝阻,一再率军出征,只为掌握天下兵马。实则他也早已厌倦军旅生涯,行军之际,暗中在六合城南宫虚设一殿,精心训练一个酷似自己的傀儡扮成皇帝,制造皇帝和将士同赴疆场的假象。真身躲在六合城西宫里,每日纵酒伐色,瞒过天下耳目。

虬髯刺客以为挑灯夜读的中年男子便是杨广,破窗而入,直奔隋帝傀儡。隋帝傀儡转身欲逃,被虬髯刺客一脚踢倒,挥剑斩下首级,装入囊中,跃上六合城墙,点一把火,抛入城内,转身跳下六合城。

西宫里的杨广手舞足蹈,意态扬扬。两位美人一旁不住鼓掌助兴,如意夫人袁宝儿不时上前为他拭去额前汗水,崆峒夫人吴绛仙也伺机递上鲜橙果肉。

突然外间传来一阵惊呼声:“南宫失火了!”杨广正舞得兴起,意犹未尽,忽闻此声,不禁一惊。手足犹未停下,伴乐亦未歇止。又过片刻,殿外传来惊恐呼号之声:“有刺客!南宫遇刺……”“快保护圣上!刺客武功十分了得。”“刺客跑了,快追!”

杨广这才大惊失色,咣当一声,手中酒杯落地,杯身粉碎,酒水四溅,呆立殿中央,两个美人慌得钻入他怀中,缩成一团。杨广一把推开美人,大声喝道:“侍卫何在?”顿时应声如雷,冲进五六个卫士。

裴矩正自张皇,见卫士进来,心神稍定,上前躬身道:“圣上圣安!为保圣上安全,请圣上避入秘道。”杨广脸色凝重,听殿外嘈杂之声渐远,料无大碍,摇摇头,大袖一摔,走回龙床坐下,喝道:“传当值侍卫!”

近侍奔出殿外,高声宣旨。不一会儿,太监引入两位侍卫长,一见隋帝,伏跪在地,连连磕头呼喊:“臣等护卫不周,致使南宫遇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不等杨广发问,自将南宫遇刺和刺客逃走之事禀报,说刺客武功高强、神乎其神。

杨广听说傀儡之首被刺客割去,大吃一惊。心想六合城处于百万军中,刺客竟能混入,直至南宫,简直匪夷所思。转念一想,就算刺客武功再高,众侍卫也不至于毫无知觉,全无作为,此非玩忽懈怠而何为?想到这里,又惊又怒,喝令将当日值班侍卫全部拖出斩首。

裴矩忙下跪劝道:“圣上息怒!请恕愚臣直言,如今圣上将军在外,远征辽东,时经月旬,战不见功,军心涣散,为今之计,正要笼络人心,不可轻易问罪于下。值班侍卫亦有奋身抗敌、为刺客所害者。不如赦免值班侍卫,只将当夜侍卫长革职查办,以儆效尤。对外只说误传,圣上并未遇刺。圣上乃真命天子,命在皇天,岂区区刺客小贼所能加害哉!”

杨广听了裴矩这番话,心气稍平,沉吟道:“难为裴卿想得周全!也罢,便宜了这些没用的东西。”挥手喝道:“传旨,把这两个没用东西拉出各打八十大板,革职抄家,人口无分男女皆贬为官奴,以懈怠军机之罪传告六军。”

两名侍卫长痛哭失声,磕头不已,尚谢皇帝不杀之恩。几个太监上前将两人拉出殿外用刑。杨广咬牙切齿,传下密旨:“传令天下,密搜刺客,限期三月捉拿归案,懈怠者杀无赦!”

虬髯刺客独取隋帝傀儡人头,塞入皮囊,出了六合行宫,躲在一边,见营中无大动静,颇为生疑。又潜近营帐,抓过一名士兵拷问,才知军中传言南宫失火,有一将被仇家斩首而去,隋帝并未遇刺,方悟自己杀的不是大隋皇帝杨广。心中恼怒,又欲杀入,无奈全城惊动,戒备甚严,已难下手。只得依原路返回,与高华公主会合,一起撤退。

当时六合城中,火光冲天,一片混乱,将士来回乱窜,哪知刺客已逃出六合城。虬髯刺客和高华公主趁乱而走,将近帅营大门,但见守护士兵严阵以待,大门紧闭。虬髯刺客手起剑落,剑到人倒,片刻间刺倒八九个士兵。剩下一个士兵见势不妙,扔掉手中长枪,上前打开营门,浑身发抖,跪倒在地,连声央告:“大侠饶命,饶命!实不相瞒,我乃家中独子,上有九十岁老母,下有两岁小儿,求大侠万万可怜开恩,饶小的一条小命,我给你们开门……”

虬髯刺客虽不通汉语,也能听出大概,稍一踌躇,仍欲杀了灭口,高华公主不忍,伸手阻止,士兵才侥幸捡回一命。二人奔出帅营大门,消失在茫茫雪夜中。

岂料朝廷便是据这个士兵回忆,确定刺客有二人,一高一矮,似一男一女。当即画形布告,传令天下,密搜刺客。隋帝遇刺消息,虽被严密封锁,也迅即传遍天下。

虬髯刺客与高华公主自隋军帅营逃出,连夜赶回涿郡城外。见城门未开,城下戒严,不敢贸然而动,在郊外一荒寺里避风歇息,待天亮城门开后,人流往还渐多,才化装入城。

二人潜回事先在涿郡城内住下的客栈,闭门不出,待风声过后再作行止。高华公主体质孱弱,加上连日奔波,劳累过度,回到客栈便即安歇。此行虬髯刺客本不让她同去,但她报仇心切,因身负“姑射仙履”轻功,偏要跟去,说最不济也能脱身自保。

深夜寒冷,高华公主一躺下便觉天旋地转,浑身冷热并发。虬髯刺客见高华公主躺在床榻之上,翻来覆去,呼吸忽紧忽慢,显得难受之极,便拿出“玄蟾冰丸”给她服下,请安后退出外间。跃上床榻,拈个指诀,双目微闭,跏趺而坐。入坐片刻,忽闻远处传来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侧耳再听,已知有数十名习武之人正向客栈包抄。冷笑一声,起身跃出窗外,攀缘而上,到了楼顶。

时近凌晨,夜色迷茫。四处察看,不见什么可疑形迹。正自纳闷,忽听一阵振翅之声,扑扑而响。循声看去,只见一只大如牛犊的鹞鹰,在空中盘旋不去,甚为可疑。

转回客房,扣扉轻声唤醒高华公主,禀告可疑之事,商量应敌之策。高华公主挣扎起身,虬髯刺客背负行囊,二人悄悄从客栈后门溜出。虬髯刺客携高华公主趁夜赶往城门,依惯例卯牌已到开门时辰,却见大门紧闭,城下守门士兵林立。二人知已被通牒,只得退回,往里坊乱走。

里坊已有人家早起,二人足不择路,往静僻处奔去。眼看不远处有一家小客栈,门前悬挂字号“桃源旅舍”,正要进入躲避。蓦然抬头,那只白羽巨鹞仍在头顶上空盘旋。虬髯刺客突然醒悟白鹞乃朝廷鹰爪,心中大怒,拾起一颗石子,一举手,石子激射而出,白鹞挥起右翅一拍,石子被挡落地,白鹞受伤,痛鸣几声,仓皇飞逃。

又听一阵犬吠之声,高华公主哑然失笑,道:“难怪一路形迹难藏,原来都是这两个讨厌东西!崔大哥,白鹞虽已受伤,不敢再追,若我们从道上走,气味还是被狼犬闻出,不如改从屋顶上走,看它还能不能跟来。”虬髯刺客点头称是,欲携高华公主一起跃上房顶,见她柔弱无力,举步维艰,关切道:“公主,你没事吧?”

高华公主神色坚毅,微微一笑,道:“崔大哥,别担心,我好多了,还能走。”她的“姑射仙履”轻功从未在屋顶上试过,因此跃跃欲试。虬髯刺客伸出右手,高华公主会意,左臂一搭,一齐纵身而起,跃上屋顶。

虬髯刺客在前开道,高华公主紧随其后。虬髯刺客身负绝顶武功,轻功也极高明。他健步如飞,高华公主开始还勉强跟得上,奔出数百步,便感不支。虬髯刺客回过身来,一咬牙,轻声道:“得罪了,公主。”伸出双手,横臂托起高华公主,撒开步履,沿着屋顶飞行,依然快捷如风。

其时,天已微明,街坊已有行人。所到之处,行人均感眼前一花,唯见一条人影在屋檐顶上飞驰而过,转眼不见,惊讶不已。虬髯刺客托举高华公主,往城郊而去,飞奔一个多时辰,未见白鹞跟来,不闻犬吠之声,心下略定。

高华公主突然出声:“崔大哥,我们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吧。”虬髯刺客见前方有一小院落,处于当街口,大门紧闭,主人似犹未起,足下加快,到了小院屋顶上。轻轻跳下,放下高华公主。见房门紧闭,潜到窗檐下,里面传出呼噜之声,忽高忽低。细辨声息,知有一男一女在酣睡中。走到门前,用匕首探入门缝,轻轻一挑,啪的一声,门闩应声而断。掩身而入,直奔房里。见一张大热炕上主人蒙被而睡,剑挑被子,只见两个中年男女,裸体相拥而眠,不禁愕然。掀开被窝,女主人惊醒,忽见床前有个高大男人,吓得尖叫起来,忙不迭手遮身体。才叫出半声,虬髯刺客已点她左肩穴道,顿时动弹不得,张开的口竟合拢不了。

男主人本来睡熟,被婆娘叫声惊醒,懵然跳起,见婆娘已被点倒,以为强盗入室,欲非礼自己老婆,顿时大怒,破口大骂:“大胆淫贼,别碰我老……”举拳往虬髯刺客身上打去,“婆”字未出,拳犹未至,身已横倒。

原来虬髯刺客一回手,往男主人臂肘轻轻一戳,将其制服,歪倒在床。扯过窗帘,卷起男女主人,扛入柴房,往里一扔,关上柴门。见高华公主倚扶墙壁,面色苍白,奔过去扶她进屋,上热炕躺下,翻转被子过来,给她盖上。

高华公主一躺下,便沉沉睡去。虬髯刺客退出房屋,跃上一张木桌,剑横在手,盘腿而坐,闭目养神。过了一个多时辰,听见高华公主的鼻息渐渐平缓,知药力已显,料已无恙,才放了心。

突然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似有上百人一下会集房屋院落之外。虬髯刺客早知院落已被朝廷捕快包围,他之所以没有反应,是不想过早惊醒高华公主,让她睡上一觉,以恢复体力。他潜入中原前,师父曾嘱不可枉杀无辜,但初涉中原,便受挫折,心中恼怒,决心大开杀戒,嘴角边抽搐,微微冷笑。

院子外犬吠声阵阵,气势汹汹。他似无动于衷,依旧稳坐不动,守在屋外,要等公主醒了才做反应。外面的嘈杂声惊醒了高华公主,虬髯刺客一回头,但见高华公主一手握长发,一手揽裙裾,推门走出来。虽在险境之中,仍仪态万方,神色从容。

虬髯刺客暗暗赞叹,躬身问安,高华公主点点头。虬髯刺客道:“公主,时候不早了,我们准备动身,你看可好?”高华公主不置可否,缓缓盘起长发,木梳插入右首鬓发。她听外面声音嘈杂,强敌环伺,料敌人亦不敢贸然闯入。她虽知虬髯刺客武功卓绝,但不知外面有多少高手围攻,不免担心,道:“外面那么多人,如何脱身,崔大哥,你怎么不早叫醒我?”虽然情势紧急,语气却仍柔和。

虬髯刺客躬身道:“公主身体欠佳,正要歇息一会儿才好。”傲然道:“区区几个小贼,又怎拦得住我!请公主放心。”他跟高华公主在一起,两人说的都是高丽语。

高华公主见虬髯刺客这样说,知他有必胜把握,事到如今,也只有铤而走险了,莞尔一笑,道:“崔大哥,此次我们私自出宫,潜入中原,一路多亏有你,才处处逢凶化吉。今日他们人多势众,一切你要小心才是。还有,以后跟我说话,不必拘礼,免得暴露身份,节外生枝。”

虬髯刺客躬身点头,恭敬道:“公主说得是。”高华公主见他如此,仍难免去礼节,不禁叹气,微微一笑。

突然轰隆一声,院落大门被强行冲开,一伙人如狼似虎,破门而入。当先而立乃是四个中年男子,皆身着武人裤袍,服色不一,态度骄矜,神气十足。四人身旁又有十七八个彪形大汉环伺,皆手持兵器,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四周街坊,里三层外三层,遍布弓弩手,目视院落门窗,扣箭在弦,严阵以待。原来是隋帝密旨请出中原武林四大高手,追捕刺客。

第3节 紫光魔剑

率领朝廷百几十名捕快追踪而来的四大高手,武林中颇有恶名。四人皆身负绝顶武功,结为兄弟,离经叛道,故有“青红皂白,中原四煞”之称。

老大名叫凌九霄,年纪在五十岁左右,身负“吸金龙爪手”绝技,乃是大隋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他出道前,在一场以一敌三的恶斗中被强敌削去左掌一指,终也全歼三敌。此役之后,名动江湖,便有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叫“九爪青龙”。只见他身材奇高,瘦骨嶙峋,眉目上扬,面罩青光,阴沉着脸,负手而立。

身边一头如豹子般大的黑色猛犬,来回跑动,呼呼喘气,似烦躁不安。凌九霄拍拍黑犬的头,仰首打个哈哈,说道:“果然是条好狗!老夫且看今日这对狗男女却往哪里逃!”

他身后全是朝廷派遣的捕快,其中也有八九个侍卫高手。但他心中鄙视,认定这些无能之辈,再多也无济于事。刺客能于百万军中,直赴六合城内行刺,其武功之高,简直难以测度。只是他实在想不出当今天下武林中谁又有如此身手。

朝廷以重金召他兄弟四人出手追拿刺客,起初他颇为自负,以为当今天下,武功能出其右者寥寥无几。刺客武功再强,也难对付他兄弟四人。但当他训练有素的白鹞被刺客一石击伤,力透骨髓,才惊叹刺客武功之高,不可小觑。如今也是硬着头皮追踪而来,却无必胜把握。表面成竹在胸,心里忐忑不安。

站在凌九霄右侧一人,形状鲁莽,年纪三十出头,两手各执一柄虎头大斧,虽身壮如牛,却面色苍白,若无血色。只听这莽汉大声嚷道:“大哥,这两蟊贼已在俺哥几个包围中,即便插翅也难逃了。这回领了朝廷重赏,弟兄们一辈子可有得乐子的啦。”说完,哈哈大笑,声如破锣,刺耳之极。

莽汉手舞双斧,高声喊道:“大胆刺客,却往哪里躲!别做缩头乌龟啦,快滚出来受降吧!这院子里外全是朝廷的捕手,高手如林,不信就出来瞧瞧吧。”莽汉是江湖中有名的“傻大”,力气之大可抵九牛二虎,名唤姚仁甫,外号叫“憨面白虎”,四煞中排行老四。

站在凌九霄左边一人,身材矮小,面如朱紫,年纪四十五岁左右,个头只有“憨面白虎”三分之一,容貌却极彪悍威猛,一见之下,令人生畏。此人名叫赵延文,江湖人称“滚地火龙”,四煞中排行老二。平时使一把赤色短刀,斩铁如土,挥舞起来,灵动异常,如一团火球,令敌难以近身,趁敌不防,突施杀手,狠辣之极。赵延文“嘿嘿”冷笑两声,说道:“老三,你猜这一男一女的躲在屋里,会做些什么?”

“哈哈,二哥,俺瞧他们做缩头乌龟吧。”赵延文左边一人,脱口而答。年三十七八,中等身材,黑不溜秋,手持一把铁钩刀,名叫朱六福,因他使得一手绝活叫“索命铁钩”,三招之内,往往取敌性命,江湖给个外号叫“索命如财”,四煞中排行老三。此人爱财如命,最喜劫人财货,家有六个高约丈许的大缸装放金银财宝,每个大缸均写“福记”二字。

“未必呀,老三,你没瞧见这孤男寡女的,能有什么好事可做啊。”老二赵延文依然不阴不阳地说道。“哈哈”“嘿嘿”,众人哄然大笑,嘲笑不绝。你一言我一语,意在激怒刺客,令其贸然出手,自投罗网。

四煞口中虽嘲讽不断,手下却紧扣兵器,以防强敌偷袭。待得片刻,里面仍不见动静,寂静无声。老四姚仁甫破口而骂:“他娘的狗贼东西!待老子放一把火,看他出是不出!”

话音未落,突然哧啦一声巨响,窗棂震破,木板迸飞四散,一个直挺挺的赤裸女人从窗里直射而出,披头散发,来势甚猛。四煞及众捕快见状,皆大吃一惊,纷纷倒退。

裸女飞在半空,犹未落地,又见房门忽开,嘭的一声,一道白光空中爆炸,烟雾四散开去,随之五枚飞镖朝四煞和黑犬分射而来。四煞眼看飞镖射来,力道刚猛无比,不敢应接,连忙闪避。

凌九霄拔剑在手,微微侧身,避开飞镖,击落射向黑犬的飞镖,虎口一震,几欲脱手。他老于江湖,不动声色,眼睛仍觑着屋里动静。

突然间,一个虬髯大汉背负一人,右手持剑,左手抓举一物,大如人形。迅捷如风,破门而出。众人眼前一花,唰唰唰唰四剑分点,剑气逼人,招式神妙,匪夷所思。四煞中竟有三个抵挡不住,都中了一剑,惊呼而退。

凌九霄功高一筹,反应迅速,眼见紫光一闪,倒纵退开五步以外,才免中这神出鬼没的一剑,右臂衣袖被削了一个口子,震骇之际,竟不及与之对剑交手。不禁大惊失色,喊道:“放箭!”四下里,一时喊声雷动,百箭齐发。

虬髯刺客一攻得手,剑花一闪,却不回头,疾向后院倒退,沿房檐而走,疾如旋风。举起手中之物,上下抵挡,左右横扫,竟无一箭碰到身上。突然将手中物掷向四煞,跃上院墙,往下一跳。虬髯刺客手中之物落地之际,周匝满插利箭。黑犬扑上去,张嘴撕咬,扯开裹物灰布,原来是一个裸体男子,血流遍体,早已气绝身亡。

虬髯刺客跃出院子,一剑在手,所遇者皆迎面而倒,转眼之间,十几个捕快和弓弩手血肉横飞,命殒当场。众捕快和弓弩手见势不妙,不敢抵挡,一哄而散。虬髯刺客虽背负一人,犹势不稍减,剑之所至,无有不倒。四煞追出院子外,见其凶悍无比,皆大惊失色。

虬髯刺客作势回攻,长剑斜指向天,目光却与剑势相背。凌九霄见此之势,似曾相识,隐隐感到极大的险恶,喝道:“四煞阵!”四煞齐声响应,相互背靠,“青红皂白”分按东南北西方向分立,一人据守一方,严阵以待。

凌九霄平时对敌,一对肉掌也绰绰有余。今日应敌,却将平时极少用的“青罡剑”拔出,其他三煞见状,知已遇强敌,迅即依阵摆布。青罡向敌,双斧守后,赤刀居右,铁钩朝左。四人神情严峻,不停游走,变换招式怪异无比。陡然间,周围笼罩一股煞气,这是四煞遇到最强劲对手时才用的阵法。他们行走江湖,赖以成名的便是这个阵法。二十年来,罕逢敌手。

凌九霄额头青筋暴起,面对虬髯刺客,神情凝重,如临大敌。他见刺客武功匪夷所思,中原武林从未出现,不得不摆出“四煞阵”,静观其变。

虬髯刺客陡见此阵法,攻防兼备,严密无比,一时不知从何下手,咦的一声,没有上前挑战,也无心恋战,见四煞不敢进攻,倒纵一丈开外,长啸一声,穿破云霄,远远地去了。

凌九霄见此身手,似曾相识,猛然想起一个人来,惊怖失声:“紫光魔剑!”被剑刺中的三煞作势欲追,凌九霄伸手阻拦,喝道:“不要追了,再追也是无济于事!”

“老大,为甚就这样放这厮走了?他突然袭击,才占了便宜。我兄弟四个联手,难道还怕了他不成?何况皇命在身,让他跑了回去怎么交差?”朱六福手臂被虬髯刺客刺伤,鲜血直流,口中叫嚷。他自出道以来,从未遇见这般凶险情形,还没动手,先自受了伤。他惦记着朝廷许诺的重金,刺客虽然凶恶,但还是钱财要紧。只要有财可图,哪里还将性命放在心上。他号称“索命如财”,名不虚传。

凌九霄长叹一声,道:“此人非你我兄弟四人所能制也。我观其武功剑法,极有可能是三十年前一个远遁江湖的大魔头传人。他若取你们首级,易如反掌。刚才他那一剑,我竟想不出用什么招数破解,只能后退。你们轻受一剑,可说是万幸之极。”他没说“我们”而说“你们”,显得自己武功更胜一筹。凌九霄武功比之其余三煞委实高出许多,心下自忖:“若以单挑独斗,自己与刺客或有一拼,没有三百回合,难分胜负。”但他毕竟老矣,胜算多少,终无把握。

老二赵延文却不作声,他右手背上也被划了一剑,虽不甚重,心中却甚是恐惧。看老大凌九霄表情面如死灰,猜知刺客定非泛泛之辈,四人自结拜出道江湖,从未见老大神色如此紧张。听见凌九霄失声喊出“紫光魔剑”四字,早已心惊肉跳。

三十年前,“紫光魔剑”名动江湖,赵延文年轻时早有所闻,因此惊问道:“老大,难道刺客竟是葛……葛一氓那老魔头的传人?”

凌九霄冷冷答道:“不错!”老四姚仁甫大吃一惊,跳将起来,喊道:“果真是‘紫光魔剑’,当年俺……俺师父提起魔剑二字,也是心……心有余悸!”他受伤最重,腰腹被刺,若不倒地躲避,后果不堪设想。

捕快中也有几个老江湖,听说刺客乃是当年名动江湖的大魔头葛一氓的传人,尽皆失色。因在江湖人士心目中,“紫光魔剑”委实厉害无比,招惹不起。老三朱六福心存侥幸,道:“老大,果真是‘紫光魔剑’吗?是不是看错了?葛一氓这老贼隐退江湖远遁异国他乡也有三十年啦,难道今日还能重现江湖?”

凌九霄冷笑道:“我的眼光难道还会错?”环视众人,冷酷如铁。他心里明白,“紫光剑法”传自春秋战国时的墨子,墨子以天下为公,为示天下人一己能攻而非攻,苦心孤诣,勤修武功,经十三年,自创出一套神妙无比的剑法,弟子遍布天下,终成一代宗师。墨子手持一柄宝剑,相传为干将莫邪所铸,剑刃隐现紫光,剑气变幻莫测,故名“紫光剑法”,传承已逾千年。

“紫光剑法”传人葛一氓一反墨子立剑非攻的祖训,冒天下之大不韪,一人与武林作对,终被视为旁门左道。三十年前,葛一氓就是以一柄紫光剑,把江湖武林闹了个天翻地覆,惨烈无比,至今老一辈江湖人士想起当年那场浩劫,犹心有余悸。

当年凌九霄还是个无名小卒,跟在师父后面看热闹。葛氏一人,单挑武林中十一名顶尖高手,竟然力斗三日而不露败迹。当时若非施以毒计,也难制服葛氏,迫使他发下毒誓远走异域,从此不再踏入中原一步。

凌九霄正踌躇间,忽闻身后一阵嘈杂声响,一时涌出十几个人来,或乘或骑,皆为官府中人。原来涿郡太守张绚听到消息,当即赶来,身边还跟着个老太监。张绚见捕快和弓弩手横尸当街,伤亡甚众,一片狼藉,料到刺客已然走脱,上前向凌九霄施礼,问道:“请问凌大师,刺客何在,可曾拿下?”

凌九霄听若罔闻,负手不答。老三朱六福在旁代为答道:“太守大人,刺客果然厉害之极,我兄弟四人与之相斗,为了生擒刺客,投鼠忌器,最后让他侥幸逃了。”

“什么,让他逃了,刺客至多不过两人,不是已包围了吗?一百多人围着,怎么就放跑了呢?咳,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老太监听了,大为不满。他乃宫廷里的传旨太监,此番受命前来督查,见没什么好消息,忍不住出声指责,声音嘶哑,情绪激动,手舞足蹈。说到最后,见四煞对他怒目而视,才没将“西”字吐出。

“公公,若刺客乃等闲之辈,极易抓获,怎么在百万军中竟让他得手,又全身而退?”老二赵延文不阴不阳地应了一句。

“嘿嘿,俺们是没用的东西倒也罢了,可是公公的东西难道就很有用吗?”老四姚仁甫也冷不丁冒出一句,旁人听了,偷偷掩口而笑。老太监气得脸色由白变绿,又由绿变紫,恼羞成怒,开口呵斥:“你们大胆……放肆……”

凌九霄微微一笑,举手向张绚抱拳道:“禀告太守,追捕刺客之事,实非我兄弟四人所能胜任。望太守代为启禀圣上,中原四野有负重望,还请圣上另请高明吧。凌某就此别过。”说完,也不管太守如何回应,倒纵两丈开外,转身去了。黑犬随之而去。

老二赵延文、老四姚仁甫举手向张绚作礼,转身也随凌九霄去了。老三朱六福对朝廷许下的重金,心犹不甘,笑嘻嘻对张绚道:“张大人,虽然我兄弟四人没将刺客拿下,可也出力不少,连鹰犬都负了伤。朝廷聘金之数,还请大人兑现一二。三日后我再到府上叨扰,就此别过。”言罢,转身疾驰而去。

“呸……呸,做梦,休想!无功而受禄,天下也没这个理。”老太监正在气头上,见老三朱六福竟还张口想要赏金,立时加以驳斥。

眼看“中原四煞”扬长而去,张绚也没加阻拦,他知“中原四煞”是江湖独来独往的角色,一向桀骜不驯,他们既无把握抓刺客,中途退出,拦也拦不了。他向朝廷推荐,以重金聘请驰名中原的四煞出手,原指望一举把刺客拿下,立下大功,岂料四煞竟不敢接手,非四煞不尽力,看来刺客果然非同小可,厉害之极。

张绚大感棘手,心中沉吟:“事到如今,只能请出一人,或可与刺客一决高下。”

第4节 悬首江都

虬髯刺客背负高华公主奔出里许,将她放下,相携而行,往北城门而去。赶到北城门,见城下已然戒严,不再上前,便混入人群,转回城中。

高华公主在靠近北城门的一个街口等候,虬髯刺客行到转角处,等了半个时辰,一辆驷马车迎面驰来,马车装饰华丽,似非官车。车主神气扬扬,显然是个贵戚。虬髯刺客轻轻一跃,从后侧闪入车中,伸手点车主肩侧的“天窗穴”,紧捂其嘴。

车厢甚大,可容三四人。车主身材肥胖,大腹便便,浑似肉球,早吓得魂飞魄散,支吾道:“大……大侠饶命!舅爷咱有的是钱,大侠要多少给多少,尽……尽管说。”

虬髯刺客低声喝道:“闭嘴!”胖车主不敢吱声,浑身哆嗦。虬髯刺客以匕首抵住胖车主脖上,用半通不通的汉语低声喝道:“快叫车夫把车驶出北城门,饶你不死!”

原来胖车主乃是涿郡太守张绚的小舅子,名唤孙有德,平时在城中横行霸道,飞扬跋扈,无人不晓。孙有德定了定神,满脸堆笑,讨好道:“大……大侠,请放一百个心,一千个放心,你要出城,舅爷我,不,小人我保……保证不耽误您的事,马上送您出城去!”从车帘内伸出个脑袋,喊道:“长贵儿!掉头儿,舅爷我要出城办点事儿,快!”

车夫浑不知主人已被劫持,忽听要出城,不禁奇怪,心道:“舅爷新近结交了青楼新妓,不是要去长乐坊会相好的吗,怎么突然就改出城了?”忍不住问道:“舅爷,您没听说吗?如今要出城去,须得太守老爷签发的通行牌才行,都说城里混进刺客……”

只听孙有德喝道:“什么通行牌,舅爷我出城办事要什么通行牌?少说废话,赶紧掉头,再耽搁一会儿工夫我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孙有德听车夫说到“刺客”什么的,心中又惊又怕,暗骂:“妈的,什么晦气刺客,竟让老子赶上了。也罢,只管应承他,到时出不了城也怪我不得。”转念一想:“我的娘耶,他可是刺客呀,一伸手老子就动弹不得,弄不好今儿这小命儿就搭在这儿了。”想到这里,浑身冒冷汗。他本来身形肥胖,跪在车中,更是难受之极,只盼快些出城,又扯嗓子嚷道:“长贵儿,快!老爷我要办的是急事儿。”

车夫调转马头,往北城门赶去。高华公主早在街口等候,马车经过,虬髯刺客向窗外招手,高华公主趁车夫不注意,跃上车后脚架,也进了车厢。

虬髯刺客坐在孙有德身上,腾出空间,让高华公主端坐。马车转出街口,左转到了北城门。城门领班的士兵认出是太守小舅子的车驾,见孙有德从车窗伸出头来,忙上前笑脸相迎,躬身问道:“舅爷,您老要出城办事吗?可有太守老爷的……”车中孙有德后腰被抵着匕首,胆战心惊,不待士兵说完,斥道:“奶奶的,啰唆什么?快给舅爷我开门!”车夫自作聪明,信口诌道:“舅爷家中老太太得了急惊风,我们正赶往城郊,请那专治惊风跌打的老郎中廖大夫,因病得仓促,未曾来得及去官府取通行牌。难道你们看着老太太病了,见死不救吗?”

守门士兵赔笑道:“昨日太守大人有令,自昨夜丑牌时分,出城者不论是谁,没有通行牌都不得放行。因有刺客混入城中,皇帝谕旨捉拿要犯!舅爷若无通行牌,小的也不好放行。”一边说,一边点头哈腰。孙有德怒道:“立刻给舅爷我开门!这一大早叫舅爷我哪里去弄什么通行牌?”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给守门士兵打眼色。

领班士兵看不出什么端倪,莫名其妙。另一个士兵见状,灵机一动,探头往车帘里看。突然车中伸出一只手,啪的一声,打了士兵一记耳光。孙有德喝骂:“你奶奶的,活不耐烦啦,连舅爷的车也敢瞧!”领班士兵知道惹太守的小舅子生气可不是小事儿,冲着挨打的士兵骂道:“你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舅爷打得好,打得痛快!”一边赔着笑,却不松口放行。

车夫平日跋扈惯了,霍地站起,扬鞭指着两个守门士兵的鼻子骂道:“他姥姥的,我家老爷出城要什么通行牌?我家老爷就是通行牌!快给老子们开门,你们胆敢不开门,耽误了老太太的病情,你龟孙子两浑球儿吃不了兜着走!”守门士兵相顾愕然。

正僵持间,突然嗖嗖两声,从车里射出两粒石子,分击两个守门士兵胸口,一个中“华盖穴”,一个中“天突穴”,两个士兵顿时呆立当场,张口结舌,动弹不得。孙有德见状,不敢另有他想,喊道:“快,长贵儿,去把门打开!”

车夫跳下驾座,从守门士兵腰间扯过钥匙,跑去打开城门,回身正要上车,突然驷马扬蹄而嘶,驾座上赫然多了个虬髯大汉,驾着马车,直冲城门。回头见主人孙有德四脚朝天,仰翻在地,大吃一惊,正要叫喊救命,身上已被一股无形力道击中,胸口一闷,仰翻在地。

虬髯刺客坐上驾座,驾着马车冲出北城门,径往偏僻小道驱驰,奔行一个多时辰,到了一处悬崖,前无去路,才勒马停下。虬髯刺客扶高华公主下了马车,解开牵头的双马脱离车驾,让另外两骑继续拉着车,看准前方有一处悬崖,挥鞭猛抽两骑屁股,马车朝着悬崖奔驰而去,将到悬崖边两骑收势不住,连车带马,坠落悬崖下。

高华公主不忍直视,背过身去。二人各骑一马,折而向西。沿路行了一个多时辰,才见一个驿站。不敢停留,左转右折,几经曲折,奔波一天一夜,远远看见一座城池,奔近看时,见城头上写着“河间郡”三字。

次日中午,城外人来人往。二人骑马至一处荒野,高华公主拿出两套旧衣裳,原来是先前落脚的户主夫妇俩脱在床头的衣裳。高华公主躲在一棵大树后,将女衣穿上。虬髯刺客也换上男衣。二人乔装改扮,一洗华贵气息,显得灰头土脸。虬髯刺客潜入城郊农家偷来一个竹篮、一担木柴。高华公主挎篮,虬髯刺客挑柴,扮作乡下人进了城。

进了城,走到无人处,扔了木柴竹篮,恢复原来打扮。不敢用随身带的金叶,虬髯刺客潜入一个富人家,盗了几锭黄金,找到城里最繁华的里坊,进一家名为“洗尘客栈”的旅馆落脚。

高华公主独住一间客房,闭扉安歇,足不出户,虬髯刺客不时外出察看城中动静。隐居旅馆十多日,高华公主身体渐已康复,二人方自河间郡,经渤海郡,走水路,一路往江南而来。二人行踪隐秘,高华公主作富家公子打扮,紫衣金裘,举手投足,显得清雅俊爽,气度不凡。她模仿之术极高,声色神貌俱与男子无异,绝难看出是个女郎。虬髯刺客则虬髯不去,作随从仆人的打扮。他仅略通汉语,若一开口,听者便知非中土之人,因此一路装聋作哑,缄口不语。

高华公主说得一口流利汉语。她入中原前,曾发誓不再说一句汉语,但进入中原后,为避人耳目,与人打交道时不得不讲汉语。入中原前,虬髯刺客非常倨傲,不将大隋人放在眼里,后来行刺杨广不遂,方知大隋人之精明,实不可小觑。在高华公主劝说下,才作寻常布衣打扮,不再张扬。平时他不开口,都是高华公主模仿男声应对。

高华公主大展易容仿声的绝技,时而乞丐时而王孙,时而富贾时而书生。二人带了金叶无数,一路食宿无忧,不久便到了江南。

这一日,二人到了江都郡外一个小镇,走进一家名唤“望月楼”的大酒楼。掌柜的一见二人架势,早迎了出来。

虬髯刺客腹中饥饿,叫来大鱼大肉。高华公主则点了两个青菜。她一向素食,尤喜食奇花异草,自入中原,为避人耳目,一直隐忍不食。虬髯刺客大块吃肉,旁若无人。

突然楼下传起一阵马蹄声,有人说道:“难怪小的昨夜做了个好梦儿,原来今日是楚王爷到了。何五儿,快给王爷开道儿,楼上请!”一时酒楼里的客人哄散而去,只剩下虬髯刺客和高华公主二人。

顷刻间,一群人拥着一个身着绸袍的汉子进来,大剌剌地坐下,左右环顾,见还有人不走,颇为奇怪。平日这些人如狼似虎,一入酒楼,众人自散,走得慢的还会挨上几脚。

其时,天下大乱,各郡县都有上山落草的强盗。势力强盛的,地方官府听之任之。不少郡县的草寇纷纷就地称王,专横跋扈,扰民不断,官府也奈何不得。这个号称“楚王”的汉子名叫李子通。

李子通见高华公主模样俊秀,衣饰华丽,身边仆人貌亦雄伟,猜知非常人,示意手下请虬髯刺客和高华公主过去说话,谁知高华公主听若罔闻,不置可否。虬髯刺客也默然不动。李子通不免动了气,一扬眉,几个彪形大汉冲上来,便要动手。虬髯刺客一抬手,几个大汉没弄清怎么回事,全都摔出一丈开外,仰躺在地,痛哼不已。李子通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斥退众人,上前拱手道:“果然英雄了得!敢问阁下是哪路豪杰?”

虬髯刺客冷漠不答,高华公主轻摇羽扇,淡淡一笑,道:“不敢!本公子从外方而来,到中原来做点生意,顺便替父亲催些货款。适才我手下出手过重,多有得罪!”

“哈哈,误会,误会!不打不成相识,不打不成相识!哦,说到催款这事,兄弟倒可助一臂之力哦。这方圆百里,都是我李某的地盘!”

“多谢李爷!不过,本公子要催的货款恐怕你帮不来。”“是何货款?”

“不过是些恶人心肝、奸人头颅之类。”

“哈哈,天下竟有这样的货色?公子说笑了。两位风尘劳顿,我李某平生最喜交接豪杰,不如请上鄙寨一叙如何?”

高华公主不动声色,淡淡地道:“不必了。本公子还要赶路,改日再行叨扰。”一旁有人恶声恶气道:“哼,从来没有楚王爷请的客人不到的,公子若不去,王爷这面子可往哪儿搁,往后还怎么在这里混?”说话的都是没有被摔的大汉,他们以为之前几个兄弟事先没有防备,以致着了虬髯大汉的道儿,心里并不服气。虬髯刺客不动声色,伸手从背囊中拿出隋帝傀儡的头颅,往桌上一放。

众人一见之下,皆目瞪口呆,倒吸冷气。原来此头颅经药水涂抹,并不腐臭,面目如生。众人大惊失色,一时四散开去。李子通也没见过这等情形,转身想走,被虬髯刺客伸手扣住手腕上穴道,动弹不得。

李子通故作镇定,强笑道:“大……大侠欲意何为?有话好说。”虬髯刺客笑问:“楚王可认得此人?”李子通仔细看那颗头颅,不由大吃一惊,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惊怖的事,颤声道:“莫非这……这是今……今上的头……头颅?”他也听闻江湖传言皇帝遇刺,被割去了首级,将信将疑,万不料今日亲眼得见,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浑身发抖。身边的喽啰们看见,更是惊惶不已。

高华公主不愿多看,先下楼去了。虬髯刺客仰面打个哈哈,一把推开李子通,收起头颅,起身追赶高华公主去了。李子通等众不敢阻拦,纷纷避让。

次日一早,江都郡扬州东城门旗杆上,赫然悬挂了隋帝傀儡的头颅。杨广作晋王时曾任江都总督,百姓皆识其貌。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有成百上千人前来观看,都以为杨广被割了头悬于城门示众。待官府派人将头颅取下,全城百姓十有八九已皆知此事。

隋帝杨广闻知此事,恼羞成怒,严令天下各郡县加紧追缉,责成扬州知府一月内抓获,预期不果,革职查办。自此江湖盛传杨广被割了头,天下反志更炽。虬髯刺客和高华公主从此不再露面,不知所踪。

六合行宫的一间密室内,隋帝杨广和黄门侍郎裴矩相对而立,正在密谈。一张茶几上铺着一张地图。

杨广忧心忡忡,裴矩神色严重。君臣有一番对话:“裴卿,玄武宝藏究竟藏在何处,为何找了三年一点消息都没有?”

“圣上,宝藏乃先帝精心布置密藏,轻易难以找到,须得假以时日,慢慢寻查……”

“还怎么慢慢寻查?朕久征高丽不下,天下已乱。朕担心若征高丽不成,反失天下!唉,为万全之策,朕若得玄武宝藏,退守江都,何愁他日不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圣上,天命难违!先帝遗言,大隋天下不日将落入他人之手,为子孙计,先帝留下十三处宝藏,圣上已得十二处,尚有最大的一处暂未寻见。此间关节,须得寻见玄武秘笈,找到圣母舍利,方知宝藏所在。”

“裴卿,朕所得十二处宝藏,不过先帝掩人耳目之设,里面也没多少值钱东西。玄武宝藏才是真正的宝藏!哼哼,即使普天之下掘地九尺,你也务须给朕找到,明白吗?”

“臣明白!”

杨广负手来回踱了几步,回过身来,眼盯裴矩,道:“裴卿啊裴卿,就算高丽小儿派来行刺的杀手厉害之极,可是你重金请出的高手怎么如此无能?别说抓到人,连人家一个屁也闻不到,刺客躲在哪里都查不出?”

“圣上骂得是,臣知罪!请圣上息怒,涿郡太守张绚已另荐一人,堪称我大隋武林数一数二的顶尖高手,文武双全,得此人出马,必能迅速查出高丽刺客踪迹,将之捉拿归案!”

“嘿嘿,什么顶尖高手?数一数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徒有虚名罢了。你找的人未必能成事。这次高丽派出的刺客非同寻常,他们到中原,除了行刺,还另有企图。父皇埋下的玄武宝藏虽然十分隐秘,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天下汹汹,窥觑宝藏的大有人在。裴卿,玄武宝藏事关我大隋兴亡大计,你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是,圣上,臣誓将不惜任何代价,早日找到宝藏!”

杨广点点头,手指地图,叹道:“这张《神禹图》,也是先帝所遗。地图所示若真,看来高丽气数未尽。唉,朕久征不下,高丽未亡,莫非天意?”

“圣上,此图乃千年后天下万国图。臣以为,高丽刺客潜入中原,不但欲刺圣上,亦想得到此图。刺客在南宫作案,四处翻找,一片狼藉,正为此图也。”

杨广冷笑道:“高丽小儿,何能为尔!裴卿,你务必全力追捕,不让刺客逍遥法外。虽有天意,朕亦尽人事,誓征高丽!”

“圣上圣明神武,必能凯旋!”

杨广眼看《神禹图》,两眼茫然,不再说什么。

注释

[1]小说使用“高丽”称谓,依据《旧唐书》《资治通鉴》等史料,今习惯称作“高句丽”。高句丽(公元前37年—公元668年),中国正史中惯称为“高丽”,与公元918年—1392年间的高丽王朝不同。

[2]公元6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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