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花水木》，其实已经是电影上映好几年后。
我在池袋一家中古店发现它的DVD，粉与白的封面，与寒冬一片蒙蒙的灰格格不入。
忽然想起，那人曾很喜欢新垣结衣。
店员提醒我，会员卡积分快要过期了。没有其他中意的碟片，尽管不怎么爱好纯爱电影，还是索性带回了这张价值三百日元积分的、八成新的《花水木》。之后那段时间尤其忙，碟片丢在储物箱里，直到年底大扫除时才再次翻出来。商店全部歇业的元日，一觉睡到午后，醒来实在无所事事，终于开始看这部耽搁了太久的电影。
发生在北海道的故事，从一九九六年讲起。
优等生纱枝与男生康平在电车上邂逅。电车撞上了横踱铁轨的鹿以致停运，纱枝要赶去早稻田大学的保送资格考试，焦急万分。康平追上去，希望能帮助她。两人偷了一辆汽车，却因不擅驾驶出了车祸。康平受伤，纱枝则彻底失去保送资格。心高气傲的优等生经不起打击，正自暴自弃时，竟然是头脑不怎么灵光的差生男主角安慰她——失去保送资格有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再考就好了嘛！纱枝振作起来，拼命上补习班，康平则每天深夜陪她坐电车回家。
他们是彼此的初恋。
优等生女主角与不擅长读书、无心学业的男主角，他们之间的恋爱，但凡有些生活经验的人都该猜到，一定不会太顺利。但他们磕磕绊绊地，却坚持了许多年。纱枝考到东京，康平则实现了继承家业的目标，留在北海道成为一名渔夫。起初没有手机，打一通电话、写一封信都很辛苦。他们必定是互相爱着的，但还那么年轻的他们怎么打得败庞然的现实。康平家面临破产，纱枝在东京求职频频受挫，他们之间有越来越多的摩擦，直到纱枝说，“分手吧”。
康平与同在渔场工作的女孩子结婚，纱枝被前辈介绍到纽约工作并与之交往。事已至此，多么沉重多么写实，差不多也该画上句点——难道他们还有什么可能重新在一起吗？却偏偏要。后半段剧情近乎都在不择手段地——哪怕捏造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偶然与巧合，哪怕距离远到从日本到加拿大——一定要让纱枝与康平重逢。
后来查了查，电影后半部分果然颇多恶评。甚至有人不留情面地指出，“导演的初恋情结无药可救”“就是个初恋情人，不管踩多少块垫脚石都一定要在一起的故事”“不切实际”。但同时也有人唱反调，道，正因为是电影，所以才要不切实际，所以才要拯救无奈告别初恋的所有人，心底最难以言喻的那份遗憾。
孰是孰非，太难定论。
据说这部电影改编自一首同名老歌。直至主题歌唱到最后，我才终于记起，这首歌我是听过的。曾与某人分享着同一副耳机，他心中哼唱着的歌词送给另一个人，当时我则茫茫然地，还完全不懂歌词的意思。
曾有一年冬天，我很喜欢一个人。
如今我依然爱说这句话，但在当时，指的并非“独自一人”的意思——而是真正的，有个对我而言很特别的人存在过。
那时我还在北京，家与学校之间往返要坐一整夜火车。如今想来，软卧其实并没有多么寒酸，但刚开始尝试离家和出远门的我却极其抗拒，每每坐火车返校前都要暴躁、难受好一阵子。那晚同样，天黑后去车站，在候车室感觉头痛，只以为是一如既往的“讨厌火车综合征”发作。上车后不像往常般玩手机和看漫画，倒头就睡着了。半夜醒来，同包厢的人都睡得很熟，我想下床喝水，身体却忽冷忽热，怎么也爬不起来。直到头开始痛，我才反应过来是发烧了。车程还有近十个小时，难受得狠了，打电话回家，听到爸妈的声音就忍不住哭起来。但又不能坐以待毙，于是照爸妈说的，我出去找列车员倒水和拿药，然而我所在的车厢竟然没有人值班，而车厢两头的门都反锁起来。我急得又想哭，在车厢的狭窄走廊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旁边房间的门突然拉开，他探出脑袋，睡眼惺忪的样子：
“你怎么了？要帮忙吗？”
然而我们演的绝对不是《花水木》的故事，不是那样俗气的事情——又或者，准确来说，只不过我所演的，不是新垣结衣的角色。
他帮我找来退烧药，烧了水倒过来，看我把药吃下去。第二天清晨，快要到站时他又来找我，轻松地拎起我的行李箱：“我送你回学校。”尽管他的学校在西头，我的学校在东头，从北京站出发，本该是截然相反的方向。
我们成为很好的朋友。然后我才知道，他在老家曾有个初恋女友。上了大学，两人一个往北边，一个往南边，异地恋苦苦经营了两年，终究撑不下去。女生说，在现在的学校有了喜欢的人，分手吧。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刚刚失恋。我为他义愤填膺，他笑着摇摇头，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们现在挺好的。然后转移话题，掏出手机给我看他新换的桌面：“现在有新垣结衣就够啦！新垣结衣最可爱！”我被噎得无话可说。再然后的冬天，我去某座小镇取材，刚巧离他的老家不远。河流穿城而过的地方，我赶到相约见面的桥头时，他已经在那里等着。他戴着耳机，没听到我的脚步声，我猛一下拍上他肩膀：“在听什么啊——”他吓得一抖，回转身来，瞪着眼睛却不像生气的样子。接着，摘下一边耳机递过来——
“喏。”
再再然后呢。
没有了。
谁说生活不会有电影一样美满虚妄的结局，谁说不能初恋万万岁。
只不过我所演的不是新垣结衣的角色。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哼唱那首她唱过的歌。
二零一五年乍暖还寒的二月末，生日前不久，独自去了一趟川越——一个距离东京约半小时车程的小镇。我去那里并无什么特殊目的，只是忙完大半学期后想随便逛一逛，散散心。事先没有制定任何计划。出发前天色阴沉，到川越站下车时起了一阵大风，继而奇迹般地晴了。手机地图显示，从车站去往最近的观光地，要穿过站前的商业区，徒步约二十分钟。工作日的上班时间，路上人不多，小道崎岖又有诸多岔路口，我在百货商店背后的分岔路迷失了方向。我稀里糊涂地兜兜转转了不知道几圈，百货商店停车场的老伯主动钻出小屋子来问：“要去哪儿？”
我竟然被问住了，脑子空白半晌，“……哎？”
老伯被我逗笑了，回到小屋子，不一会儿拿了纸质地图和记号笔出来，在地图一角画了个圈：“这家神社特别灵验，步行距离有点远，如果时间不着急的话，可以去看看。”又给我指了正确的方向。抱着随遇而安的念头，也没有特地问神社是求什么的，我谢过老伯，沿他所指的方向往前走。沿途经过仙波东照宫与喜多院——川越最有名的两处景点。但或许是有几分先入为主的执拗，我一路念叨着，冰川神社、冰川神社，对热热闹闹的东照宫与喜多院别院集市视而不见。
好像确实走了挺远的。不太记得了。
拐过好几个路口，经过一座地方高中，快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看见那座巨大的鸟居。橙红色的，大概有十几米高，仰得脖子酸了才能望见顶端。是这里吗？我不敢确定。继续向前走了一些，才见到神社正门。与高大鲜亮的红色鸟居不同，正面入口的石鸟居低矮而旧，牌子锈蚀得厉害，我瞧了好一会儿，也没辨认清楚那写的究竟是“冰川大神”还是“冰川大社”。在石鸟居前鞠躬一次，走进去，净手，前往正殿。忽然感觉奇怪，正殿前参拜的人都双双对对的，我一个人贸贸然走在里头显得尤其突兀。退回去看门口的介绍才发现，原来这里灵验的是“结缘”。
以及，过后很久才知道——冰川神社似乎还是某热门少女漫画的取景地。
我一边感觉无奈，一边回想起大伯热心的样子，又不忍辜负他的好意。在神社内溜达了一圈，正殿左侧是绘马所，悬挂绘马的架子做成刚好容一人走入的通道的样子。挂满了绘马，整齐得，拥挤得，阳光从心愿与心愿之间狭小的缝隙投下来，让不知哪年哪月干涸的字迹重又闪闪发亮起来。
不过几米长的通道，我走得很慢，一个个读过去。
大多是即将走进婚姻殿堂的情侣留的，绘马上署着两个人的名字，它们很温馨地贴靠在一起，“無事に結婚できますように（希望能够顺利结婚）。”
也有独自来的，通常将这心愿藏在隐蔽的角落，“素敵な人と出会えますように（希望能遇见不错的对象）。”
还有些特别而有趣的。可能是在东京生活的韩国女生，“希望能遇到帅气的韩国男生”。署名是韩文，下头又添了一行韩文的小字。看不懂。不过韩文后又以红色的水笔仔细画了颗心，大概也是与日文类似的意思吧。
继续，往前读过去。
在某处忽然停住。
那是当时我不懂的歌词，后来写在DVD封壳上，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当时不懂的歌词，后来，在几乎要将阳光淹没的庞然而沉重的那些心愿里，我也可以，一眼就发现它。
我永远无法知道写这块绘马的人是谁。但一定，是同样的心情。
走出冰川神社的那刻，我忍不住又哼唱了一句。
仅仅那一句。
“君と好きな人が百年続きますように。”
祝愿你与你所爱的人，百年好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