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身踏在沙滩边缘的鹅卵石小路上，脚下的石头随着我的脚步发出细小的沙沙声。我的左手边是沙滩，右手边是草地，浓浓的夜色降临在我的四周。
婆娑的小雨一滴一滴的地落在那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哒哒声。穿过草地，越过那一片薄薄的树林，住着一户人家，夜还未深，那琥珀色的光源处传来悠扬的钢琴声，细听下去，是一曲德彪西的《月光》1。钢琴曲的节奏很是缓慢，这曲调也给我带来了一丝疲倦。我的右半身渴望着回到酒店中那个温暖的被窝，但是我的左半身却不能容许这样，它还渴望着这里的海风。海风习习，海浪之声淅淅沥沥的传入我的耳中，被风吹散的雨滴落到我左脚周围的沙子上，除了它微弱冲击力所带来的些许震动以外，我竟完全感不到它的存在。我的左耳沉浸在这海浪声里，正如我的右耳沉浸在这钢琴声中一样。
“哈哈！”沙滩边小孩的叫声说服了我，我转头向左看，终于决定要留下了。在乌云的边缘处有一轮金黄色的圆月。月亮的光影倒映在大海上，化作另一个。海波荡漾，月亮的倒影也模糊了，只是在远处反射出长短不同的“一”字。
这时我才终于把目光集中到那个孩子身上。那是个小男孩，七八岁的样子，半蹲地坐在海滩上，手持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正在挖着海沙。他的面前是一座半米高的沙堡。那沙堡雕琢精美，从下到上由许多个圆柱形的沙堆组成，每个沙堆的顶部都精细的雕刻着一个一个的小射口，如果不是只有半米高，你甚至都看不出这个沙堡只是一个小孩子在沙滩边做的手工。
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岸边，海水把沙滩浸湿，让它也反射着明亮的月光。雨下的大了些，海浪的声音也大了些，盖住了遥远处的琴声。天际线边的明月被一层薄薄的云遮住，不再清晰，月亮时而从云里探出头，时而又钻回去，就像在和我捉迷藏。它冲我笑，我也冲它笑，这富有童真童趣的笑让我童心荡漾，“就一次也没有什么的”，我想。我也终于下了决心走上前去，和那个小孩子一起建造属于我们的沙堡。
我悄悄的走了过去，沙堡附近的沙滩已经是湿润的了，一脚踩下去，如同海绵一样。我发现这里的沙子竟然还会变色，踩下的地方变成了黑色，而其他的地方依然是月光的金黄。想必是我脚下的压力把水都挤走了，所以便不再反光，也就成了黑色。我小时候生活在内陆，不能常见到海，所以海滩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的。我轻轻地跳了一下，为我这个伟大的物理学发现而暗自庆祝。
正在雕刻着沙堡的小孩子明显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呆呆地望着我。我朝着他笑了笑，他也朝着我笑了笑。这时我才看清他手里那亮晶晶的东西原来是一个海螺，那是很漂亮的一种海螺，有一整个手掌长，表面光滑。“多美的等角螺线啊”，我心里想到，但我又一下子反应过来，并为我自己这样僵化的审美而感到羞愧，所以我决定还是应该去欣赏这海螺光滑的表面。
“你叫什么名字？”我微笑着问，尽力掩饰自己的尴尬。
那小孩明显是被我痴呆的形象震惊了，他过了许久才支支吾吾的回答道：“妈妈不让我跟陌生人随便说话。”
我有些失落。或许我已经太大了，已经不配享受这样富有童真童趣的游戏了。但既然我已经来了，就并没有打算灰溜溜的离开，于是我灵机一动，在地面上捧了一把沙子，把它仔仔细细的放在那个沙堡底端的圆柱上，然后学着原来沙堡的样式又建造了一个圆柱。
“喔！你竟然不用模具就可以把它做得那么圆！”小孩子惊叹的叫到。
我朝他眨了眨眼，心里庆幸自己的计划成功了，这个小男孩已经接纳我成为他的朋友了。于是我又开始了自我介绍：“我叫A，我会用手做出圆柱形的沙堡，很高兴见到你。”
小男孩很高兴的看看我：“我叫B，我会用模具雕刻沙堡，很高兴见到你。”
于是我就自觉的坐在了他的边上，心安理得地分享了他的工艺品。
“你的模具呢？”我问，“如果咱们合作的话，可以很快的建造一个更大的沙堡。”
“我的模具被妈妈收走了，她原来答应好了的这个下午陪我一起来堆沙堡，结果才玩到一半她就说自己累了，然后也让我回家，但是我不想回家，她这样做太不公平了，可是她还是把我的模具收走了。”
“现在也不早了，你怎么还不回家呀?”我问他。
“我没犯错！”那个小男孩赌气道，嘴鼓起来，活像一只河豚，“我们家就住在那片小树林的后面，她说我什么时候悔过了就可以回去，我才不会回去呢。”
我拍了拍他的后背，“那好吧，咱们一起堆沙堡吧。”
雨渐渐的小了下去，乌云也从我的头顶飘走了，天空化作了一块深蓝的画布，上面点缀着闪亮的宝石。月亮升得高了，但是它的倒影却仿佛离我们更近了。水光潋滟，海风习习。一切多么美好静谧。我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但时间过得很快，月亮升得越来越高，已经接近我的头顶。我看了看表，已经不早了，但是我并没有任何去意。我的身体依然享受着这久违的海风。
我们两个人都累了，他还拿着自己的海螺，海螺在月光照耀下发出珍珠般的颜色。但是由于它被用来作为挖掘工具，下半部分还是沾满海沙。
我指了指海螺，问那个小孩：“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这是海螺的壳，是海螺原来的家。”
“噢？”小孩好奇的问道，“那现在海螺在哪里。”
孩子的提问让我不知所措，很明显谈论这样的问题会毁了这里的好气氛。“他原来就生活在这里，现在它化成了土，散在这大海里。”
“他曾经一定很幸福吧，可以生活在大海里，可以游玩那片广阔的世界。我就不能，我只能游到那里。”他拿手向远方指了指，所指的地方正是这个海湾的边界。
我其实也不知道，或许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我回答了是。
他高兴地笑了，“海螺搬家了！海螺搬家了！”他大喊道。
我也陪着笑。
可是他又好奇了起来：“那这个海螺呢？它也会化成土吗？”
“会的，”我回答道，“我们所在的沙滩都是原来的海螺化成的。”
“那一定会是很多的海螺吧。”
“很多很多，数都数不清楚。”
“哼，化成沙子有什么意思，我要保护住我这一颗海螺。”
“你知道这个是可以吹出声音的吗？”我问道，伸手去拿那个海螺。
他很顺从的把海螺给了我。
我把嘴对准海螺的尖部，努力的吸了一口这里清新的空气，让它充满我的肺，然后吹了起来。海螺发出了一个长长的低音Mi，那声音很大，但不是很和谐。我让自己的肺中所有的空气都出去了，然后满足的把海螺从嘴边取了下来。
他并没有笑，学着我刚才的样子管我要那个海螺，“我还要建沙堡呢。”他说。
我叹了口气，把海螺递给他，他拿起海螺的尾部，走到海边，把海螺的尖在海水里洗了洗，然后走了回来。
一两滴海水溅到了我的身上，我转过头去看，涨潮了。这时的风向已经改变，它从大陆上吹来，裹挟着些许泥土和青草的香味。潮水就停留在离我三四米远的地方。
我的同伴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他紧张了起来：“快修沙堤！”他喊道。
我深知不会有什么成效的，但是我也没有劝他，也加入了修建沙堤的行列中。
海浪的声音越发的近了，一个大浪袭来，把我们刚刚修建的不足五厘米高的沙堤冲出了一个缺口。海水灌了进来，淹没了沙堡和沙堤之间的一道小沟。他拿着自己手中的海螺把这些水舀走。然后更加努力的把我们后方的沙子运过来，开始修复这破碎的沙堤。我也努力起来，把沙子运到这沙堤上，然后用力把沙子压紧，把水分压走。
大海似乎又温柔了下来，许久也没有大浪打来了。但是我们一点也不能放松。我边上的那位小朋友没命一般的把沙子运到沙堤上，也催促着我。
十厘米，十五厘米，二十厘米，沙堤长高了。
一个海浪翻滚着冲了过来，它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沙堤的边缘，然后就怯懦地退了回去。沙堤纹丝不动，高高的伫立在那里，如同宏伟的长城，把野蛮的海水挡在沙堤之下。
那个小男孩欢呼起来，以此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但是他丝毫没有懈怠，继续从远处找来更多的沙子，把它们填到沙堤上。我也一把一把的挖着沙子，让沙堤逐渐长到了一尺高。
大海又平静了许久，没有大浪。它似乎被打败了，再也不敢跑上前来。月亮已经升到了我们的头顶，海面上再也寻不到它的倒影。雨已经彻底不下了，大海也安静了下来，这时仿佛万物都在细心地享受着明月当空的美景。远处的琴声又清晰了，这时传来的是查尔斯?德耐的《大海》2。我回忆起它的歌词，跟着唱了起来：“大海，光影变幻，在雨中……大海，我们看到清澈的海湾，银白色的月光。”时间又流动起来。
海浪愈发的大，前一个浪还没有回到大海的怀抱，就被后一个浪又推上海岸了。远处发出了悠长的“呜呜”声，那是轮船的汽笛，那声音便是我们的冲锋号。
海浪疯狂的袭击着我们建造的沙堤。远方的琴声依然悠扬快乐，但我和那个孩子都在奋力地保护着我们的成果，自顾不暇了，我们捧一把沙子，把它倾倒在沙堤上，海浪就拍打一次那个沙堤，然后随着那海波带走十把沙子。
我们努力着，手脚并用，把沙子疯狂地抛向沙堤，沙堤却一点一点被湿润，变薄，塌陷下去，于是我们两个人就用脚按住那个沙堆，用手向后刨。但是大海依然战胜着我们，我感到自己脚下的沙堤变得湿润，然后随着每一个拍打在它身上的海浪而变得越来越薄。那个孩子大喊着，依然手脚并用的地搬运着沙子。但是他已经不是把沙子瞄准沙堤了，他瞄准的是海浪，他怒吼着，狂喊着，把他手中的沙子甩向那海浪，但他扔出的沙土块只在轻轻地拍打着水面。沙堤被海水攻陷了，海水从一个缺口中喷射进来，那个小男孩就站起身，不再运沙子了，他用拳头，用脚去击打那上升的潮水，那几乎是一种失去理智的痛恨。但是海浪并没有被击退，它穿过了小男孩的防线，径直向那座沙堡扑去。
我还来不及反应，海浪就撞向了沙堡。第一下下去，沙堡便失去了外部所有精细的装饰，只剩下一个轮廓了。然后我便赶忙站起来去阻拦那第二个来袭的海浪，但这是徒劳的，海浪轻而易举的穿透了我的防线，径直向沙堡扑去，然后随着狂笑似的“呼”一声，海浪就在沙堡中刨出了一个洞，沙堡轰然倒下，成了一个不到一尺高的沙包。我抬头看着天，但是天并没有可怜我，也没有可怜我的那位奋斗了一下午的朋友。下一个袭来的海浪就又包围了那个沙包，涌上来的潮水就像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了我们那亲爱的沙堆，然后贪婪的把它一把扫入自己的怀中。
小男孩咒骂着，你难以想象他在这个年纪竟然会这样的词汇。我把他抱了起来，但是他哭着喊着要保护他的沙堡。但是此时沙堡已经消失了，在上一个海潮退去的地方，留下一片光滑的沙地，它连沙堡的残骸——那个沙包，也一点没有留下。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这可怜的孩子拖拽上了干净的海岸。
然后我们俩就在那海岸上并排地坐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我看见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我想用手去把它擦干，却发现我自己的手上全是更湿的海水。我的视野也模糊了。
“为什么？大海为什么要把我的沙堡毁掉？”小孩伤心的问道。
“不是大海，大海也不是故意的，它是受到了月亮的引力所以涨潮退潮的。”
“那月亮又和我们有什么仇怨。”
“不，不孩子，月亮和我们并无纠葛，月亮和我们并无纠葛。”
“我才不信呢！我要我的沙堡，它却把它毁了！”那个孩子抱怨道。
“是的孩子，但它也是天性使然。”这时我看着月亮，我哭了，月亮看着我，它也哭了，“月亮必须绕着地球转，所以它也必须制造这些浪潮。”
“为什么我就不能有一个一直矗立在这里的沙堡呢？”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孩子，唯一的永恒就是改变。”
小孩又拿起了他手中的海螺，继续刨起沙子来，他要再建一个沙堡。
但是我累了，现在我的身体终于达成了共识，一起渴望我那个温暖的被窝来。我站了起来，抖了抖粘在身上的海水，看着那个孩子，我想起了我们的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吴刚。”我笑着说。
那个小男孩也笑着，开玩笑似的回答道：“你好！我叫西西弗。”
我离开了，穿过那片树林，闻着那里桂树的清香——夏深了，桂花也开了。
我后来为我那天的胡闹付出了代价，我病了一场，从此就再也不敢这样纵容自己了。
二十年之后，机缘巧合下我又回到了那座城市，迤逦间又回到了那片海滩。我看到，在海湾的尽头——当年那个孩子告诉我他游泳能到达的最远的地方——建立起了一座高高的城堡，顶部是一个一个的精工细作的小射口，如果不是因为它有几十米高，你甚至都可能误以为这只是那个雕刻精美的沙堡。
海湾尽头处的海浪翻滚着，它以巨大的力量撞击着那座城堡的边缘，依稀可见，城堡的边缘处已经被海浪腐蚀出了一块肉眼可以察觉的凹陷。但是那座城堡依然高高的挺立着。
近处的沙滩上，我看到了一家人，他们围坐在一起，堆砌着一座沙堡。他们欢笑着，完全不担心自己的沙堡会被大海吞噬。我知道在这片海滩上，海浪曾经冲垮过无数的沙堡，但这片海滩上也从来不乏堆砌着沙堡的人。
看着这座久违的沙堡，沙堡顶端有着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我微微一笑，哼出了那首心爱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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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光》（德彪西）：
2.《大海》（查尔斯?德耐）|| La Mer (Charles Trenet)：
